第37章 十年心事十年灯

如今史太君身边,草木辈的大丫头,尚有杨梅、芙蓉和芍药三个,杨梅是头儿,大约明年六月份要出去嫁人。

如今,因老太太舍不得,仍旧在身边伺候。

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容貌性情出挑不说,言行举止,为人处事,都差不了大格去。老太太不怕你有本事长的好,就怕你模样丑不会看眼色不伶俐,所以身边没有笨的,只有装憨儿的。

因着杨梅他们这一茬儿太过出挑儿,尤其杨梅,元妃省亲的时候,相公已经升上了五品官儿,正经的官太太,身上有了诰封的。即便后来的鸳鸯等人,比人家,差了一大截子。她之后的大丫头们,除了鸟儿便是首饰上的东西。

如今柳儿尚且担心,不知老太太会不会给她改了名,珍珠翡翠用的差不多了,鹌鹑鸬鹚鹡鸰水鸭子什么的,你也得接着不是。最怕如今袭人去了宝二爷那里,留了珍珠的空儿,弄不好落她头上,膈应人不算外,实在难媳起来。

不过显然她多虑了,如今的柳儿,二等丫头,还不在老太太眼里,没到赐名的份儿上。真等她混上大丫头,再忧心罢。

虽然现在很多事情跟前世不同了。

杨梅现今着力调、教鸳鸯,慢慢把手上的差事交接,鸳鸯琥珀等后提上来的,也正逐渐上手,所以平日里主要是陪老太太说说话,提点教导别的丫头,倒不是很忙,抽空儿还能做做针线当嫁妆。

现今看着柳儿鸳鸯两人,鸳鸯因比柳儿大几岁,高了半个头,容貌不过中上。越发显得柳儿小巧精致。但其目光清澈平和,不卑不亢,将来又是要伺候大姑娘的,杨梅不免高看两眼。

以她跟着老太太十几年的见识,自是能看出柳儿的不凡来,当下便有心交好。

“你既姓杨,跟我也算本家了,老太太既然把你交给我,往后我少不得要说你两句,打骂也是有的,你可愿意?”

不论如何看好,也得看是不是个识得好歹的,好在柳儿倒也没负她所望。

“还要杨梅姐姐鸳鸯姐姐,多多指点柳儿才是。柳儿刚来,什么都不懂。有做的不对的,姐姐们尽管说。柳儿再蠢笨,这点儿好赖还是晓得的,还望姐姐们多多费心,只管说就是了。若含怨,岂不是柳儿没人心么。”

杨梅微笑点头,比她预想的机灵,遂道:“你鸳鸯姐姐如今和琥珀一起住,我倒是一个人,你且搬过来先跟我一起。平日先给你鸳鸯姐姐打个下手,用心学着,别将来到了大姑娘跟前,丢了我和你鸳鸯姐姐的脸。”

柳儿应了声是,心里万分感激。

一接触便知杨梅的不凡来,也是真心交好她。

自家言明照应她就算了,一句话点明,既让鸳鸯多照应自己,也暗示鸳鸯,自己不会同她争什么,早晚要回大姑娘身边的,只应交好不必防备。

以鸳鸯的聪慧,自然一点就透,对柳儿也分外和气些。

随后赖嬷嬷派人给柳儿送来行李,鸳鸯又安排小丫头,给她领了铺盖妆奁箱笼,柳儿算是正式在贾母后院落了脚,跟杨梅睡里外间,她住外间,比冯府那板壁隔的小间,不知宽敞多少。

虽说也没有正经桌案,可梳妆台却是正经东西,写个字描个花样子,绰绰有余。更不必说还有个炕桌,冬日里坐外间短炕上,做做针线描描画样子,窗明几净,应是很惬意的。

如今对柳儿,这些事情,都是一种享受。

过去那几年,做针线可不都是偷偷摸摸的么,比做贼的还不如,好歹人贼,白天也可以偷鸡摸狗的,出来疏散疏散。

杨梅知道柳儿针线不错,当晚私下里提点她,早晚跟着鸳鸯学着伺候。没事儿时,多跟琥珀和鹦鹉做做针线,这两人性格好,因针线好,管着老太太家常琐碎穿戴,多帮帮她两个打下手,自有她的好处。尤其鹦鹉,老子娘得力,嘴快些,心地却不差。

府里主子也都好说话,别人还可,只少跟宝二爷嬉闹,究竟为何,杨梅到底没说什么。

至于杨梅自己,明说了,她呆不上多久,如今能提点她多少算多少,以后还得看柳儿自己本事。

柳儿千恩万谢,不少事情她虽知道,但人家一片心,却不能辜负。尤其宝二爷的事情,心里明镜似的。她还没怎么呢,就被撵出去夭了。真要怎么了,还不让太太直接剐了。

即便有什么,也别给人看见;即便给人看见,最好有他不能说给人听的缘故。

就像袭人姐姐似的,甚至碧纹。

人傻不能怨主子不宽厚,这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柳儿当丫鬟的规矩,一向都是从贾府继承,这几年虽说有些疏忽,遇到的主子也不甚讲究,到底已经深入骨子里,却没全忘脑后去,捡起来也容易。

因换了地方,隔天柳儿提早了半个时辰起来,早起惯了,倒没什么。梳洗过后,看里间杨梅还没动静,想了想,到底没把那半秃的笔拿出来练字。

昨晚只草草收拾了包袱,正好趁机好好安置一番。

衣物簪环尺头就算了,因赖家给了不少,倒也不在柳儿眼里,随手放箱笼妆奁里就完了。在老太太身边,这些个东西只有更好的,没有缺的道理。

再说柳儿现今对这些也不甚在意,她有更看重的东西。

她自己攒的,体己都打点了冯府的人。倒是真正用心做的几样针线,并记事的册子,和董师傅临别送的东西,更让柳儿看重。

尤其董师傅送的:几缕看不出名目的丝线;一只银链子镶宝石的两只童子银针筒。针筒就罢了,里面的针,一种细如毫毛,便是传说中的羊毫针,听说过没见过;一种则是苏针,峰尖锐而鼻底钝,韧而不伤手,入手便知和世面上的苏针不同。用油纸包着放在针筒里,都是极难得的东西,如今市面上都没得寻去。两本经书,一匣子笔墨都是上好的;更不必说,还有一册十二页的绣画,一尺见方的尺幅,取材都是名家字画,连题拔款识印鉴都丝毫不差。甚至底料的绢帛,都是前朝进上的院绢,如今已绝迹了。

董师傅针线值钱,柳儿深知。一年多说给赖二奶奶做上两件,身子不舒坦心里不痛快了,也就一件,还未必是宽幅的。

如今一出手,便给了自己这么一本册子,不可谓不贵重。

这应是她早些年做的针线,整体给人一种愉悦平和之感,走针舒展流畅,取图以山水花卉翎毛为最,少量仕女。且跟她认得董师傅时做的针线,气韵明显不同。

若不是柳儿深知董师傅的性子,一般人自是看不出来的。不然买了回去,一股子戾气,看着岂不丧气。至于多了几分匠气,倒不算什么了,没点眼力也看不大出来。

柳儿倒不看中这册子的贵重,要紧的是董师傅的一番心意,一针一线,绣进了董师傅多少如花岁月,多少美好的过往?

从她保存的精心,里面用楠木匣子装着,外用鹅黄的妆缎菱纹经袱子包着,从来不拿出来示人便可知,也足以让柳儿珍视。

自己的笔记册子,并一点笔墨,放到妆奁底下抽屉,方便随时取用,上面放了几条常用的帕子。董师傅送的东西略看过一回,收进箱笼底部妥善放好,上面用轻巧的衣物覆盖遮掩,外面上了锁。

收那两卷翻的泛黄的经书,柳儿忽地想起几句旧诗来: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

这里过去那十年,真个如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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