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炎夏绣庄再为奴
大夏天的,柳儿只觉身上的小衣都汗津津的,应付了冯二姑娘几句,看女孩子们都被‘春燕桃花图’吸引住,围做一圈品评,桃红在琴姐儿身后伺候着,便悄悄站到了一边,瞄了琴姐儿一眼,看不出什么。
这琴姐儿别看才十来岁的年纪,心眼子一点不少,尤其面上还能不动声色的,该做什么心里有数的紧,不得不说春大奶奶是个会调、教人的,尤其会调、教女孩儿,墨哥儿算机灵了,琴姐儿比墨哥儿精明了十倍。
所以,柳儿心内还是很忌惮琴姐儿的,也不知,秋红闹了这一出,琴姐儿心里会怎么想。
天地神佛,自己可是一星半点儿攀高枝的念头也没有啊!
在她眼里,这算个屁的高枝儿啊,看着这里里外外一屋子的大小丫头,想也知道,赖二奶奶家的奴才,还真不如徐家的好做,人多是非多。
回去的车上,琴姐儿脸色有些淡淡的,也不大说话,就连桃红也不怎么搭理。
春大奶奶还以为女孩儿受了冯家姐妹的气,安慰她:“玩的不好,以后就少过来,也值当你绷着个小脸儿?女孩子家家的,谁没有个小脾气,一时玩笑也是有的,过了就算了,人家早忘了,也值当你放在心上?人家也未必成心的,再者说,针线上差不多就行了,你不是早就能做衣裳绣荷包了么?你还真想成了个绣娘不成?娘也舍不得啊!你看人家冯家,现成的几个大师傅,她们家女孩儿做针线还未必有你的时候长呢。”
琴姐儿脸色缓了缓,抱住她娘的胳膊撒娇,“妈说的什么话,女儿是那么没眼色小心眼儿的么?冯大姐姐夸我呢,针脚缜密,颜色也配的好。不过冯二姐姐说我画蛇添足,妈你说,桃花多几支,不是看着热闹么,原图太单薄些,加上两只燕子,也是多了些鲜活气儿么。真按照原图,看着多寡淡寒素,妈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嘛?”
琴姐儿一边抖着绣品,一只手摇着春大奶奶的胳膊,噘着嘴有几分不乐。
春大奶奶给她缠磨的没法,只得顺着她来,宽慰她。
柳儿忍着一肚子笑,这姑娘可真敢说,她虽说没读几天书,只识得几个字,但是却也知晓,雪居道人的画作,即便是原本的贾府,也未必有几幅,好不好的不说,有点儿见识的,至少不敢说人家的大作寒碜。
当然,她们姑娘琴姐儿是个例外,这么瞧着,琴姐儿越发有琏二奶奶的气韵,喜欢鲜亮服饰、热闹场面和敢于藐视一切大家,那胆气,不是一般的壮。
柳儿正腹诽,哪知今儿琴姐儿看她正不大顺眼,忽然抬眼瞧着柳儿,语气莫名,“你说是不是啊,柳儿,我这图样子耐看些吧!”
柳儿赶紧端了正脸色,恭谨地道:“各花入各眼,柳儿瞧着,这桃花图实还不算能显示姑娘的针线工夫,只得那富贵牡丹图才成,今天姑娘拿回的图谱不是有两幅么,柳儿瞧着不错,应该更适合姑娘的品格。”
牡丹图满眼花红柳绿的多好,密密匝匝的,一幅图估摸着够姑娘忙活几个月的吧,多省事儿。所以她今天贴心地帮着挑了本正经花样子,而不是都拿的名家画册,她算是看出自家姑娘的喜好了。还是甭弄那阳春白雪了。
琴姐儿拍手赞同,桃红也小意附和,春大奶奶则笑着多瞅了柳儿几眼,没说什么,心里怎么想就不知道了,弄的柳儿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踏实。
完全让她昧着良心说瞎话,柳儿现在还真做不到,人在屋檐下,她敢说那简单几笔桃花瞧着更有味么?您那多加的花花朵朵的看起来有些俗气,跟鞋样子似的么?
除非她活腻歪了才敢得罪主子,两辈子她也没这个胆子。
在既不得罪主子,又不过分奉承的前提下,模糊一下话题还是很有必要的,柳儿看着琴姐儿明媚的笑脸,松了口气。
暗暗叹息,说不得,过去那直脾气,不知得罪多少人。
这日过后,琴姐儿又跟着她娘出去几次,都没带柳儿,而让桃红伺候着同行,柳儿也不以为意,桃红倒是越发的得意,即便她是个稳当性子,却也按捺不住,故作不经意地显摆显摆。
通过桃红显摆知道,那冯大姑娘刚刚定了亲事,据说是个新科的进士,选了庶吉士,家境倒是普通,只得一个老父在堂。
柳儿心内忖度,越发的佩服赖二奶奶,别看她府上看着也富丽堂皇的,其实不过是个四品官的外室,好看不好听的,定下这门亲事,说实话,倒是冯大姑娘高攀了。
更难得的是,这姑爷家没了娘,便没了婆婆刁难媳妇一说,嫁过去就管家。本人又要冯老爷提携,姑娘嫁妆想必也丰厚,说不得对她姑娘得有个好字,哪里还敢挑剔姑娘出身之类的。
柳儿越想越心服,想贾府的尤二姨娘,若有赖二奶奶的三成算计,何至于进府没几天就香消玉损,这人和人,真没法比。
只不知这姑爷的人品相貌如何了,不过应该也不会差了就是。
原本以为日子也就这么过了,谁知,不上两月,这日晚饭后,春大奶奶忽然叫了柳儿过去,脸色淡淡地吩咐她,“把你的东西归整归整,明儿跟李婶子去赖二奶奶府上吧。也是你的时运到了,冯二姑娘身边缺了丫头,看上了你,从此你也算有了出头之日,回去跟姑娘告个别罢。”
柳儿心头一阵冰凉,浑浑噩噩地回了房,坐榻上半天没缓过神儿来,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柳儿你这脸色可不大好,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李婶子给你瞧瞧?奶奶刚刚叫你过去说什么了?”
不知何时开始,桃红已经不再称呼柳儿姐姐了,一句李婶子,让柳儿缓了缓,略回了些心神,看着近在咫尺的桃红,长出了一口气,这结果,不是也早有预料么!跟前世倒也没差,只意外些。
“劳烦帮我倒碗茶来吧。”接过桃红倒来的茶碗,也没管热不热,一口气喝了,递过去杯子,定定心神,语气平淡,瞅着桃红道:“也没什么,明天,我就去赖二奶奶府上服侍二姑娘了,你说,我这算不算攀上高枝儿了呢?”
桃红小心觑着柳儿神色,有些拿不准她的心思,讪讪地笑了笑,“应该……算是吧,我听秋红说……”
“好了,我这以后,可多得是机会聆听你秋红姐姐的纶音。如今么,我还要收拾收拾东西,你还是忙你的去吧……你还是看着吧,万一我不小心,拿了不该拿的,被主子怪罪,我走了倒没什么,你可就落下不是了。”
桃红被柳儿说的有些讪然,犹疑了一瞬,终究没有离开。
柳儿没理会桃红的嗫嚅,动手开始归整东西,其实她自己还真没什么,几条头绳几几朵头花,虽然看不上,却也必要,没有是不能的。这段时间基本上没花钱,也攒下几串钱,用个自己做的大荷包装着。另比较重要的就是两套还算齐整的衣服、一双鞋、和一支有些秃的笔,几下子收拾好,用一块张婶子给的楔布包袱皮包好,也就完了。
看见这件包袱皮,想着,还得去跟张婶子说一声儿,还有白嫂子,平时两人没少关照她,柳枝姐姐那里也别落下,好歹是个礼数,还有李婶子。
想到柳枝姐姐,忙从针线笸箩里拿出一方帕子。下个月柳枝姐姐就要成亲了,这是她的礼,角上绣的小小两朵并蒂莲花,说不得赶紧的赶完剩下的几针,顺便送过去算完。好不好的,也算没白认识一场罢了,尤其难得的是,柳枝姐姐虽然为人刻板有心计些,倒也没什么坏心思。
晚饭倒没用柳儿伺候,柳儿趁机去了厨下,哪知今天白嫂子请假没来,另俩婆子也出去了,只张婶子在。张婶子早先便听说柳儿要走了,因此一见柳儿露头,一把搂住,眼泪下来了,弄的柳儿心里也是酸涩难言,眼睛一热也落下泪来。
“这是怎么说的,好好儿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大奶奶和姑娘不是都挺喜欢你的么,就不能好生求求大奶奶,留下岂不好些?那些个大户人家,岂是那么好说话的,口舌是非多着呢……”张婶子是真舍不得柳儿,她孤身一个老婆子,原本也是混日子,过一天算一天,难得有个投缘的女孩儿,在这里做活也有了点意思,哪知……
柳儿心内难过,这府里,也就张婶子对她算是一心一意的好,不求她什么,她又何尝不知,何尝想离开?遂低声道:“婶子对柳儿好,柳儿都记着呢,柳儿早早没了娘,想来,即便我娘在,对柳儿也不过如此了。柳儿又何尝想走,大奶奶和姑娘自然都是好的。以赖二奶奶的权势,既然她家张了口,大奶奶岂能驳了她去,以后还做不做她家的生意了?此时去求了大奶奶,除了让大奶奶为难,惹人厌烦,还能如何呢?至于姑娘,我伺候的时日尚短,还没到那份儿上,不过是徒增人家烦恼。所以,还是算了吧,到哪里都是混口饭吃,过日子罢了。再说,我这样的人——哪里又能挑什么主家呢?”
张婶子抹泪,“可你这——让我怎么舍得,那府里我也是听说的,人多着呢,你小小一个人儿,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那个讨人厌的秋红不说也罢,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可怎么办?虽然你机灵些,毕竟年纪还小,一时照看不到也是有的,却如何是好呢。不像我老婆子,过一天算一天,哪天去了,正好去找我可怜的女儿……”
张婶子想起伤心事,越发的哭个不住,倒让柳儿更加感念,也越发过意不去,少不得好话说尽安慰与她,反倒把自己的烦心事暂且忘了。
好不容易张婶子止了眼泪,柳儿才依依而去,别过柳枝姐姐和李婶子,也不过各自宽慰几句,便散了。
琴姐吃过晚饭回屋,倒是没多说什么,从里屋拿出一个小小的匣子,递给柳儿:“我知道你不是那眼皮子浅的,难为你,好歹我们相识一场,知道你喜欢写字,留个念想吧。”
这匣子平日见过的,是一匣子笔墨纸砚,尤其难得的是,平时淡淡的琴姐儿,倒是算明白人,比别人都要强,没忍住落下泪来,也没推辞,“多谢姑娘,没想到却是姑娘最知道柳儿,柳儿也算没白服侍姑娘一回。”回手拿过一块绣了几朵海棠花的月白绢帕,递给琴姐儿道,“柳儿身无长物,原本想着姑娘生辰的时候给姑娘的,如今说不得先给了姑娘,做的不好,还望别嫌弃,留个念想吧。”
翌晨,给春大奶奶磕了头,别了琴姐儿桃红,跟李婶子上车走了。
此时墨哥儿尚在酣睡,也不知过些日子,那小子还会不会记得,曾经有个叫柳儿的丫头伺候过他。
而柳儿,也算又开始了她绣庄的日子,只不知与上回,会不会有所不同,将来,还会不会又去贾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