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积劳成疾
顺治十六年十一月初七 承乾宫
锦儿端着药一走进承乾宫的卧室，就看到刚刚被她劝到床上的董鄂妃又坐在案前，专心的写着什么。锦儿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儿，轻轻的走了过去，柔声说道：“主子，该吃药了”。
董鄂妃抬起头儿，看到是锦儿，禁不住歉意的笑了笑，然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听话的拿起了药碗，一饮而尽。
董鄂妃那乌黑的眼圈、毫无血色的面容及那强打精神的笑容，让锦儿禁不嘴了眼眶，哎，她的主子，这个集当今圣上全部宠爱于一身的女子，是那么的歉和、那么的善解人意，简直就是一座白玉雕就的仙女，圣洁的好象这个现实的尘世根本就无法容纳她。
“又，这是怎么了，好好的，眼圈倒红了”，董鄂妃站起了身，枯瘦的手轻轻擦去了锦儿的眼泪。
多年的主仆生涯，已经让锦儿与董鄂妃完全超越了奴才与主子的界线，两人之间的感情甚至超越了董鄂妃与她妹妹贞妃的感情。“主子，您就是不听话，刚回来，就又在这儿写呀、画的，三天没合眼，您就不知道歇一歇”！锦儿心疼的埋怨着。
董鄂妃淡淡的笑了，轻轻的说道：“我呀，就是天生的劳碌命，《心经》看完有一阵子了，早就想写个心得，给皇上做个参考，可是后宫杂七杂八的事情，弄得直到现在还没写完”，说到这儿，董鄂妃拿起了案台上厚厚的笔记，开心的对锦儿说道：“还有一点就全写完了，锦儿，你说，皇上要是看到了我写的这个，指不定多高兴呢”。
“高兴？刚才养心殿的小太监过来，看到咱们回来总算松了口气。他悄悄的跟奴才说，万岁爷这几天脾气大的很，见天的摔东西打人。而且还说如果今天咱们再不回来，万岁就要去永寿宫把咱们给抓回来”，锦儿一脸严肃的说道，
“啊”？董鄂妃略微吃惊的看着锦儿。
“那个小太监还跟奴才说……”
“万岁爷驾到”！总管太监的话音刚落，只见福临满脸阴沉的走了进来，他看都没看董鄂妃与锦儿，就不管不顾的一屁股坐在了床上，董鄂妃与锦儿正欲跪拜，传来了福临低沉的声音：“锦儿出去”。
锦儿有点吃惊，福临的脾气宫里没有不怕的，但承乾宫里的奴才们倒是一个例外，这么阴沉的命令锦儿倒是第一次遇到，一时间她竟忤在那里，傻乎乎的望着董鄂妃，
“出去”！福临的声音几乎高了一倍，锦儿吓得一哆嗦，董鄂妃忙对她使了眼色，锦儿这才诚惶诚恐的退了下去。
董鄂妃慑手慑脚的来到了床前，迎着福临阴沉可怕的脸，怯怯的说道：“皇上…”
福临忽的一下站了起来，冲着被他吓了一跳的董鄂妃大声嚷道：“你还知道回来啊！我看承乾宫干脆拆了算了，你在宫里不用有住处，哪个宫主位有病，你就住哪个宫算了，还回承乾宫做什么”！
董鄂妃望着咆哮的福临，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发脾气。她想解释，可是盛怒的福临根本不给她机会，继续咆哮着：“你自已看看，你现在憔悴的还有人样吗？四天前，我们明明说的好好的，无论谁有病，咱都不管了。可是我前脚走，你后脚就变。皇后有病，要你去，静妃有病，也要你去，就连现在这个永寿宫不知名小主位有病，你也要侍候个三天三夜，赶明儿是不是宫女有病你也要亲自去待疾啊！”！福临一口气说到这儿，停下来精浊的喘了口气，又冲着娇小的董鄂妃居高临下的发着脾气，“你到底想弥补什么？我告诉你，你无论怎么做都没办法为朕补偿，因为她们要的东西朕永远都给不了，不仅是这辈子，哪怕是下辈子也是如此，朕今天最后说一遍，无论谁有病，咱都不管了。如果你再不听话，你去照顾谁，朕就废了她，哪怕她是皇后，不信你就试试”。
董鄂妃委曲极了，她一声不响的站在那儿，任由福临发泄，自从四阿哥仙逝以来，福临整个就象变了一个人，沉迷于佛教不能自拔，脾气大的惊人，董鄂妃知道，四阿哥的死，把福临伤的太深太深，除非自已再给他生个孩子，哪怕是女儿，只有这样才能弥补四阿哥的死给福临造成的巨大伤害。可这个对于普通女人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对于董鄂妃来说，已经是遥不可及的了。一想到这儿，董鄂妃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终于忍不住成串成串的低落下来。
福临还在那儿喋喋不休的发泄着，许久，他感到屋子里除了自已的咆哮声，似乎还有轻轻的抽泣声。他转过头儿，吃惊的看到，董鄂妃象个做错事的小女孩那样，一动不动的忤在那里，叭嗒叭嗒的掉眼泪。福临的心猛的被抽紧了，自从四阿哥仙逝以来，他已习惯于自已发脾气时，董鄂妃或劝或慰，乃至自责，而今天，董鄂妃委委曲曲落泪的模样，倒令福临不知所措了，福临后悔了，本是心疼董鄂妃拖着枯瘦如柴的病体又去照顾别人，可谁知…。“唉”，福临重重的叹了口气，走上前把哭泣着的董鄂妃揽在了自已的怀里，心疼的说道：“傻丫头，别哭，朕让你委曲了，是不是”？
董鄂妃哭的更凶了，她挣脱了福临的怀抱，一边用拳头捶打着福临强壮的胸膛，一边更加委曲的哭诉着：“你欺负我，你欺负我…”
福临静静的站在那儿，任由董鄂妃发泄，这是董鄂妃第一次在自已面前毫无顾忌的渲泄着自已的情感，福临真的是很希望董鄂妃能够如此渲泄，因为他知道小九儿心里太苦了，她太需要释放，而偌大的皇宫里，也就只有自已才能让她如此倾心的倾拆。
董鄂妃终于平静下来，两个人相拥坐在床塌上，福临用锦儿拿过来的热毛巾，轻轻的为董鄂妃抚去脸上的泪痕，说道：“后天，咱们与额娘一起去温泉，额娘最近的身子也不好，你们俩都需要好好调理一下身子”。
“那前朝怎么办”？董鄂妃不放心的追问道。
福临苦笑着摇了摇头儿：“你呀，什么时候才能不操心啊！放心吧，政务朕不会停下的”。
董鄂妃笑了，她随手拿起了案台上自已写的一又叠纸，递给了福临，轻声说道：“《心经》读完了，奴才写了心得，本想写完才给您看的”。
福临从董鄂妃手里接过那厚厚的纸，望着那娟秀的字体，心中无限感动着：“小九儿，只有你理解朕啊”！
董鄂妃幽幽的叹了口气：“皇上，您也不能太执迷佛教啊！这一年来，你几次面见玉林绣和茆溪森，咱不可能因为这个耽误了政事啊”！
福临笑了笑，把董鄂妃揽在了怀里，轻点着董鄂妃微翘的小鼻子说道：“你呀，整个一个“监察御使”，有你在，朕想不做个明君也难啊”，旋又正色道：“朕一到寺庙之中，见僧家窗明几净，朕就不忍离去。如果不是舍不得你和额娘，朕真想随老和尚出家去了”。
董鄂妃大吃一惊，她坐直了身子，盯着福临，正色说道：“皇上，这是怎么了，好样的不学，怎么反要随僧人出家啊”！
福临又一次把董鄂妃搂在怀里，苦笑着说：“这个皇帝，真不是人干的。九儿，你说朕不是皇帝该多好啊，只有你、我、四阿哥，在世外桃园，那才是神仙眷侣啊”。
“皇上…”
“好了，不说了，你又是三天的不眠不休，早点睡吧，今晚你别去偏殿，就在这儿陪陪朕可以吗”？福临情真意切的说道。
“好…”，董鄂妃紧紧的拥着福临，声音哽咽了。自从四阿哥夭折后，董鄂妃的身体极为虚弱，两人已不能同房。而正当壮年的福临对自已的专房之宠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福临认为只要与自已最心爱的人能同床共锦，就已经别无所求了。因为自已的深夜里没完没了的咳嗽，而福临入睡也越来越难，所以在董鄂妃的坚持之下，两人分房了。即便是分房，福临也坚决不肯去其它主位的寝宫，两人不是在养心殿，就是在承乾宫，共度黄昏后，分殿而睡。但子嗣的重要，使董鄂妃不得不逼迫福临去其它主位的寝宫，但福临的举动更令董鄂妃感动，福临即便是去临幸其它主位，也象是完成一项任务一样，往往在后半夜，回到养心殿独睡。
疲惫之极的董鄂妃在福临的怀里渐渐的睡熟了，福临无限宠爱的凝视着自已心爱的小女人婴儿般的睡容，仿佛又回到了四阿哥刚刚降生的那段美好的时光。然而幸福的回忆却是那样的短暂，太医那可怕的话语又一次再耳边响起，“皇上，皇贵妃恐怕熬不过明天秋天”，福临的心在慢慢的撕烈着，两颗又大又沉的滚烫的眼泪滚落下来，天下的名医该找的都找了，天下的灵药该用的都用了，可是望着董鄂妃那白中透青的面色，福临绝望了，但他更多的是不甘与不信，他不甘心自已做为当今天子不能挽回自已女人的生命，他不相信自已心目中唯一的妻子会先他而去，所以他安排了这次大规模的行围，一是想通过汤泉优雅的环境及忧人的风景，让董鄂妃彻底的调养，做最后的努力，再就是想按照满洲的旧俗，能够以行猎祛病。就象十七年前，福临第一次射中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头猎物的那场行围，就是为给父亲皇太极祛病，他要用自已手中无限的权力，不惜一切代价来挽救董鄂妃的生命。
十二月初六 汤泉寝宫
苍白灰颓的董鄂妃歪在床上，他们从十一初九从南苑出发，已经在汤泉休养快一个月了。气候怡人的汤泉对董鄂妃的病体并没有起到明显的作用，相反咳血的次数反而增多，福临一气之下，在汤泉罢免了三个太医，如果不是庄太后与董鄂妃的求情，那三位太医的颈上人头恐怕早已不保。
“主子”去慈宁宫的锦儿回来了，她笑盈盈的走了进来，唤着董鄂妃
董鄂妃把锦儿拉坐在自已的床上，问道：“太后唤你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主要是问问主子的病，让主子好好养着，说明儿要过来看主子呢”，锦儿说着，又扬了扬手里的上等人参，继续说道：“这是盛京那边拿来孝敬太后的，太后没舍得用，让奴才给主子调养身子。苏嬷嬷好一顿的嘱咐，该如何用量，说主子身子太虚，千万别补过了”。
“不止这些吧”？冰雪聪明的董鄂妃明白太后不会平白无故的唤自已的贴身侍女过去，追问道。
“真是的，主子的心就灵到了十二分不成？什么都瞒不过，奴才这不是还来不及跟您禀告吗”？锦儿调皮的冲着董鄂妃眨了眨眼，随后凑进了董鄂妃，正色道：“皇后那边派人传话过来了”。
董鄂妃望着锦儿严肃的神情，问道：“宫里有事”？
锦儿摇了摇头儿，说道：“是喜事。三阿哥豆出的很顺，已经没什么大碍了。皇后想把三阿哥接回来，可不敢跟万岁爷说，所以来求太后。可至从咱们阿哥仙逝以来，太后从不在万岁爷面前表现出对哪个阿哥特别用心，所以太后想让主子跟万岁爷说说”。
董鄂妃终于明白了庄太后唤锦儿的目的，自从四阿哥夭折以来，福临没有理由的厌恶其他皇子，弄得太后在福临面前小心翼翼的，生怕多疼了那个阿哥，引起福临的伤心，想到这儿，董鄂妃抬起头儿，对锦儿说道：“这是好事啊。说明咱们三阿哥福大命大，我跟皇上说，等咱们一回宫，就把三阿哥接回来”。
锦儿似乎还有话要与董鄂妃说，但却十分的犹豫，坐在董鄂妃的床前心神不定的摆弄着手帕。
“怎么了？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董鄂妃看出了锦儿的心事。
锦儿抬起了头儿，为难的咬着嘴唇，最终鼓足勇气，说道：“按理，主子病着，奴才不应该跟主子说这些，但奴才真是憋不住啊”！
“什么大事啊？瞧你为难的。快说吧”，董鄂妃笑着说。
锦儿压低了声音，悄悄的说道：“主子，您猜万岁爷去做什么了吗”？
“不是去三屯营了吗”？董鄂妃说道。
“那是万岁爷骗咱们。汤泉只有咱们不知道，奴才去太后那儿，无意中听到太后身边的两个小太监在那嚼舌头，说万岁爷是去看陵地了”。
董鄂妃大吃一惊，不相信的追问道：“真的吗？怎么好好的，起这个心”？
“太后宫里的小太监说，…”，锦儿说到这儿，又犹豫了。
“说什么？你倒是说啊”，董鄂妃追问道。
锦儿的眼圈红了，声音哽咽的说道：“他们说是因为主子的身体，万岁爷才会起这个心”。
锦儿的话说中了董鄂妃的心事，她知道自已的身体已经没有多大的希望了，如果自已真有什么不侧，福临会怎样？董鄂妃真的不敢想下去。可是一想到福临背着自已去看陵地，一想到年事以高的庄太后，一想到最大的皇子才只有七岁，董鄂妃知道，她该慢慢的给福临心理准备了。
“主子，跟万岁爷的人回来传话，说万岁爷今个晚上就能回汤泉了”，待女丰儿进来兴冲冲的禀告着。
“真的”，董鄂妃喜上眉稍，随后吩咐道：“你们快好好拾掇拾掇，万岁爷已经走了好几天了”。
“是”，丰儿锦儿欢快的答应着。
傍晚时分。
两人相拥在床塌上，福临紧紧的抱着她，轻轻的抚摸着董鄂妃柔滑的黑发，笑着说道：“放心吧，一回宫朕就把三阿哥接回来，这孩子命还真硬，天花居然让他抗过去了”。
说到这儿，刚才还神采意意的福临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董鄂妃知道，看到大病初愈的三阿哥，福临肯定又想起了四阿哥，这次董鄂妃没有象以往那样给福临以安慰，她要借此给福临以心理准备：“皇上，您说四阿哥在那边会不会寂寞”。
福临一惊，他没有想到董鄂妃会说这样的话，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董鄂妃握住了福临的手，继续说道：“皇上，如果奴才也去了那边陪四阿哥，您会怎么办”？
福临心慌意乱的望着董鄂妃，沉默着，好半天，他强笑着：“别胡思乱想，你不会有事的，有朕在，你一定不会有事”。
董鄂妃的眼圈红了，干瘦的面颊上闪着一丝苦笑：“皇上，我们别在自欺欺人了。奴才可能真要走在皇上前面了”。
福临神色大变，董鄂妃道出了他心中一直回避、不敢面对的现实，福临猛然紧紧的抱住她，喊道：“不，不要离开朕，要是失去了你，朕就垮了”。
董鄂妃依偎在福临怀里，低说声说道：“皇上，不要这样。您的世界不能只有我，您还有大清江山，还有皇太后啊”！
一颗滚烫的泪珠，“叭嗒”一声，落到了董鄂妃的脸上，董鄂妃一惊，抬起头，迎接她的是福临泪流满面的脸，这是董鄂妃第二次看到福临如此伤心，第一次是在他们的儿子病逝时。“皇上，您别，您别…”，董鄂妃说着，抬起枯瘦的手，抚上福临的脸。
福临紧紧的抓住了董鄂妃的手，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九儿，你是朕的命，如果命丢了，你说朕还能活吗”？
一句话使董鄂妃的泪水象断了线的珍珠，“扑答扑答”直往下落，她扭着脸，不敢直视福临那火热的睛睛，断断续续的说道：：“奴才…知道…奴才一旦先行而去…皇上一定会很伤心…很伤心…，皇上…您只要熬过最开始那段痛苦的日子…以后就没事了…”。
福临轻轻的扳过董鄂妃的脸，大手慢慢抚去董鄂妃脸上的泪水：“小傻瓜，你这也是在自欺欺人。朕问你，如果朕走在你前面，你还能独活在这个世上吗”？
董鄂妃的大眼睛里又一次盈满了泪水，她目不转晴的盯住了自已的丈夫，嘴辰颤抖的说不也话来。
福临再一次把董鄂妃搂在怀里，心酸的说道：“你和我就是那连理枝，九儿，你见过分开的连理枝吗”？
董鄂妃紧紧的依偎在福临的怀里，阵阵呜咽从胸中涌起，她不再抑制自已的情感，大哭着说道：“皇上，奴才心里好难过，奴才舍不得你啊”！
福临满心酸楚，他象搂抱孩子一样，把董鄂妃紧紧的搂在胸前，努力的咽着唾液，用发抖的声音安慰着：“九儿…别哭…别哭…”，可当他触到董鄂妃那瘦骨嶙峋、无依无靠的骨头架时， 福临的心犹如撕裂般的痛楚，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抱住自已最心爱的女人，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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