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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杨家店是这条路上最受驾驶员欢迎的点,或过往吃饭,或夜晚歇息,相差着二三十里路,也愿赶一程跑到这来,而不肯在别处打徉。这主要得益于男主人来自大城市,见多识广,对什么样的客人都有法对付。加上女主人手勤脚快,虚心好学,四方八路的口味基本掌握。所以小店开的是红红火火,过了年还准备大兴砖石,盖起个象模象样的路边驿站。不信你看,那边的宅基地已经零星开工了。

这天,尤振雄又同周永福在此不期相遇了。不过,这回可不是同行相伴,而是一个进山,一个出山。

“老周,你跑的够猛的了。”尤振雄感到惊奇,这位周师傅是队上出了名的懒散将军,工作一向拈轻怕重,偶尔派出去一趟,只以应付了事。车子从不搞保养,能开得动就飞,开不动就趴。若是有人请假下车由他代开,你就看吧,任务完不成,前后是伤痕,交他跑半月,调理半年整。近来怎么大转变,连自己都落后他半趟了。

“小意思。你们不是常说人乃可塑造之生灵吗,我准备掀起驾驶生涯的第一个高潮。”

“口气不小。哎,你不是要开客车去了吗?我看有人开始报到了。”

“嗨,那事呀,竹槽引水不用提。”一说起旧话题,周永福的情绪一落千丈,闷闷不乐。

“怎么,又黄啦。”尤振雄无意中带出的样板戏中的黑话,连自己听着也乐了。继续问道:“该不是防冷涂的蜡吧。到底又出了什么意外了?”

“老管把一切都搞好了。那天我去交车,一看是老朱当客运站长,嘿,算了吧。退避三舍躲着点,我想,他走后队上的领导也没那么凶,咱再自觉点,还可以混下去。”

“老朱才是真有能耐的人,跟他干错不了。怎么,他不要你?”

“你知道,车队领导就他厉害。往常出了啥事,在队长书记面前只要装点可怜象,多磨几次,就过去了。可是跟他不行,特别象我这样,平时就没好印象,工作不积极,再加不听话,见他避之犹恐不及。这时了,还跟着去讨苦果子吃,只能是软皮柿子随人捏。”

“没这么严重吧?老朱严是严,人还是挺正直的。”

“人贵有自知之明。咱何必去自找烦恼。如今老爷子回乡安度晚年,我得学着点自我调节。人家有权,要不要的,就在他举手投足一口痰之间。”

“不会吧。我出来之前,好象看到管理员和财务员在给你办手续。”

“又办啥手续?”

“工会组织关系呀。听他们说你在队上的互助储金存有几十块钱,最好叫本人去领。所以有映象。”

“真的?”周永福乐得把筷子一摔,跳了起来。“老朱呀老朱,你这追命鬼。想不到还真有个当站长的水平,秀才,我是不是应该喊‘朱文山万岁’了。得了,饭不吃了,我要连夜赶回去。”

“看你激动的。饭要吃,觉也要睡,真锁定了也不赶这几个小时。要是没份再跑也白忙。”

“不行。我这人心里搁不下事,不知道就算了,一旦知道了,就是给我人参果也没味。”

他是说走就走,风卷残云地将半碗饭填进肚子,连定好的铺位也没退,扬手就走了。

周永福走后,一旁的老夫子丁龙江才得到开口的机会。“开车人的性格,淳朴得可爱。”

“只可惜他要开客车去了。要不然,我就推荐你跟踪报道他的进步。肯定是一流的,而且能有不少超常的惊人之笔。”

“这么厉害。以前好象没听说过。”

“妙就妙在平地高楼。今晚听我慢慢道来。其实你们的目光不必老是盯着有名的人,这些黑马才是最有生活气息,最显时代本色,最具思想内涵,最能含扩大众的人物。”

两人要在这里过夜,吃完了饭,在附近山边走了走,天一黑就回到了住房。小店里没有娱乐可消遣,其他人又不相识,难得坐到一块。丁龙江倒愿意早早的就上床,听尤振雄那价值年书的言谈。

而尤振雄却不急,慢条斯理地说道:“等我写完日记再说。”今天接着昨天的记实——

昨天尤振雄又到宣传科,要问清楚那篇神秘文章的真实出处。于新民先从抽屉中取出几块钱交给他,说是近期几篇稿的稿酬。并请他顺便把胡秀才的也带上。他没多说,收起就是。

“老于,那篇讲述去年中秋在林场老吴师傅和我们队副书记争执的调查,是谁的?”

“不是老兄您的大作吗?”于新民以为他是问稿费问题,那么长的文章也只给两块,似乎不合情理。半逗半讥地解释道:“那篇我没用,另有看重处。过几天可能会翻几倍付你。放心,文章精辟总是有人欣赏的。哈哈。”

“别闹了,谁交给你的?确实不是我的。”

“这就让人糊涂了。‘小雄’还能有第二人?原稿是医院李云花送来的。当时我也奇怪,她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一是时间有根有据,二是地点有凭有证,三是人员有名有姓。我看完拿不住尺度,就去问辛书记,他看了后,说要查一查,要是真有其事,必须严肃处理。后来调查基本属实,至于说整人全属巧合,这回党内大整风在去年底就开始了。”

后来两人来找李云花当面对质,才弄清出错的微妙细节。李云花说道:“我把你的日记前后翻看了一遍,这篇特别生动,我看了三遍,还让爸爸也看了,爸爸说它代表了新时代的一种现象,很有现实意义。应该把它公开,给改革开放时期的**员敲响一记警钟。于是我就动手写了,基本根据日记的描述,只在一些粗鲁的语言上稍加改动。”

“你怎么把争执的人写成是一车队的吴明师傅,几乎又闹出一个冤假错案。”尤振雄埋怨道。

“没说一队的呀。我哪知道谁是几队的,只是把日记上的‘无名’改成‘吴明’,既隐去真名,又更加切合实际。”

“哎呀,知道吗?你的小聪明呀,差点把人逼得跳楼。用‘无名’是我本来就不知道其名,以此代之。而‘吴明’却真有其人,一差二错,差点闹出乱子。”

澄清了谜底,一切都不再为患。“看来日记还是不能随便公开。”

“何必自责。”于新民劝道:“这次虽有小差,效果却是主要的。跟你说吧,那次辛书记过目后,立刻批示‘很好’,建议暂不发表,先在内部印发,发到基层支部,做为整党文件。没想到这事又传到昆明,前几天李明波打电话过来,说这篇文稿他那边要了。又说原文太真,请作者改一改,你看怎么办吧。”

“解铃还是系铃人,让她自己处理吧。我想明波看重的不会是整党的意义,可以多做些改动,人名换新随意变,前补后加为中间,波澜起伏几度惊,最终结局要圆满。小李能够胜任,我这几天忙,就不插手了。你帮着搞成短篇小说的式样,也减少当事人的心理压力。”尤振雄不愿参与其中。

“除了上昆明开会能下车,你啥时也不停。行,顺道帮个忙吧。”

“得了,你也是从车上下来的。那些麻烦事不要找我,不是义气发臭,实在能耐不够。”

于新民不在意地笑笑,继续说道:“先别推脱,听我说完。知道你曾有誓,天王老子的命令也不干,是不是?没那么严重,只是带个人,百分之百的顺道,你到哪他到哪,绝不多一步。”

尤振雄开车在外,不喜欢搭客。这与他性格内向,不善结交有关。单人单车行使,他从不会感到孤独冷漠。相反,各种不同的乘客倒还带来许多不适。若是好友旧识,难免过于放荡,大惊小怪,品头论足,有碍操作;要是朋友介绍,不免过于殷勤,香烟不断,食品常塞,难以应付;假如半道搭客,保证大包小件,堆集如山,果是够受;遇上姑娘媳妇,更是如坐针毡,伴虎同行,难把方向。所以他一般是不搭客的。“什么人要跟车?别搞错了方向。”

“老相识,丁龙江,上回领你观看邢唱的那位。他点名要跟你的车,能推却吗?”

“你的面子比天大。我先声明,车上已有客了,要坐就没得舒服,只好挤着坐了。”

“那自然。我对外出的要求是,体会辛苦,伤筋动骨;追踪新闻,毁容销魂。没有高傲,谦和礼貌;无论短长,总结一张。怎么走随你,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说好了后,于新民把丁龙江叫进来,面对面约好了出发的时间。“车子在上边那个停车场,就是车队大楼旁。明早六点钟动身。”

“没问题。我是最讲信义的。保证准时。”

“到时见。我的信条是,迟到十分钟,约会自然空。没有不见不散的说法。”

今早,尤振雄按时起床,吃过早点,来到车旁,果然见丁龙江在等着了。“你早。”

“你早,你早。”丁龙江立即热情地应道。他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在寒冷的晨风中,手脚都有些发僵了。昨天目送尤振雄离去,于新民就提醒他,就此将一切斩断,马上回去准备出行之事。开始他有点不以为然,说出去过几回,人人都叫早到,哪回都得等上个把小时。于新民警告他,要用老眼光看人这回定吃亏。

尤振雄打开车门后,又在下边围着车子走了两圈,看看前后。丁龙江抽空看表,正六点钟,不得不叹服酗子的时间观念。等尤振雄也钻进驾驶室,他忍不住问道:“就走吗?”

“再等等。还有个人。”

“谁?”不知道将要与己同行的伙伴会是哪一位。

“财神。进林区给那里的人发工资的。”

丁龙江抓紧启动前的一刻,问道:“老尤,在你还没有开始工作之时,我能提个问题吗?”

尤振雄笑了笑,“说吧。”听说老夫子难缠,即答应了于秀才,就得有个准备。

“为什么多数驾驶员都喜欢赶早走?你看,天还没大亮,有时起雾更是茫茫一片,能见度太差,对安全行驶并不利。为什么不等天明呢?从另一个角度说,这寒冷的早晨,在暖暖的被窝里多躺一阵,不也是享受吗?”

“这个问题是从你的角度提出的。以后采访要努力改变立足点,不然有些东西只是表面的文字的,而不是实质的精神的。从开车人的角度看,清晨早起后,头脑清新活跃,正是行车的大好时节。而中午时分,人体倦怠,肌肉松弛,神情困乏,人们吃过午饭宁可睡一觉,也不赶那点时间,这就是抓实际效率。”

“是生理机能服从于运输任务,还是运输任务决定了生理机能?”

“两者是互动的,没有高低主次之别。到吃晚饭又不一样了,不少人连正常的晚饭也不吃,带点干粮,为的是抢天黑前这阵子。一般说来,我们把早晚视为一天行车的黄金时段,所以愿意赶早。说到能见度嘛,走的是常路,心理的定数弥补了生理的缺陷。如果走新路,我们还是会谨慎的,等到天明。”

“你的经验很丰富。我再冒昧地问一句:你这样水平能达到朱副总站长说的第一流?”

“不行。在常时常路开常车,不算啥本事,一般的开车而已。真的能耐是在异常的环境中,继续能将车子驱动。”

“怎么理解?”

“这不是一句话能讲清的。刚上车时,我们都爱比快,这大概是初学者的通病。一段时间后,耳濡目染,见了一些事故,意识开始改变。速度非能者之为,安全里程才是高于一切的。于是,除了提高个人技术外,也学会同不吭声的伙伴交流。”

“在你们这批年轻驾驶员中,你一定可以称得上佼佼者。”

“这是领导开会说的话,我们不考虑。我们所考虑的,第一是学习,第二是实践,第三是提高。任何自我评价和炫耀,用不着个人费心,自有公论。”

丁龙江觉得难堪,不好意思的笑笑,说道:“你们修养真好。在我们那儿,成天喜欢争强斗胜,表功显能。跟你一比就差多了。以前提的接受再教育,好象过时了。现在于秀才又重提出来,大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可各有想法,我算理解了,在工人群众中,确实有些想不到看不见的东西值得学习。”

尤振雄大度的一挥手,坦坦而言:“人,争名夺利是本性,主要看引导。你以为我不想争?我也想争个五•;一奖章,争个全国劳动模范。但那不是吹出来的,需要一步步干。”一边说着,一边将汽车发动。

“不等了?”丁龙江向外边看,并不见有人走过来。

“时间到了。”尤振雄动手操作,汽车抖动了一下,开始移动。

丁龙江一看表,六点过十分了。真守时!他小心翼翼地说道:“人家可是为山里职工发薪的。再等几分钟吧,不然你左右难做人,前后遭人骂。”

“谁骂谁。定时不到就该骂他,我跟里边人一说,也是骂他。他敢骂我,我抽他耳光。”

一整天丁龙江都在考虑这个问题。真有些替身边的酗子担心,事先约好的事,竟敢贸然翻毁,胆子也太大了。看他那悠然自得的驾驶神情,好象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小店门外传来一声喇叭声,男女主人又闻声而出,招呼奔忙。闲着没事的丁龙江也走出来,看看山野丛林的夜景和风情。过了一会儿他急急跑进来,心有余悸地告诉尤振雄:“他们到了。就是财务科的会计,背个大包。”

尤振雄把日记本一合。“来了好哇。我谅他也不敢真误事。走,过去耍耍。”

“还要过去?这种事躲还躲不及,你却往身上揽。为了他连日记也中断了。”

“躲啥。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当面论清是非,省得过后误会。日记写完了。”

“写完了?你都写了些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有兴致你就看呗。”尤振雄把日记本随手扔给他,自己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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