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待我们奔到病房，全家人都已到齐，晓风也在，她面色苍白，眼却分外黑亮，见我们一同进来，她轻轻咬住了唇。
爷爷躺在那里，并无什么异样。我奇怪，看康姨躺在另一张床上，有位护士似乎刚对她注射完毕。
然后，我听见一声低而绝望的哀声，是澄语发出的，他踉跄扑倒床上，失声痛哭。哭声压抑而悲沉，那是成年男子才有的悲声。
爷爷怎么了？我惊恐地，无助地问母亲。母亲双眼血红，泪扑簌簌的落，无言的摇了摇头。
“喂，喂，爷爷究竟怎么了？”我走上前去，拉住澄语。他大力甩脱我，将我推倒在地上，澄咏来扶我，她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爷爷他走了……闻闻姐，真的……”
“胡说！我看爷爷好好的，”我骂她，努力爬起身，凑上去，抚摸爷爷的面颊，是热的。“胡说！爷爷没事的！爷爷没事的！”
我伸入被中去寻找爷爷的手，也是热的，柔软的，我使劲椅爷爷的手：“爷爷你醒一醒！别吓唬人！来，醒一醒！”心中已是明白了，绞痛难忍，他明明已好转了，怎么会突然离开？不会的，一定是什么误会，或仍在梦中？
母亲来拉我，我变得孔武有力，甩开她，尖叫着，抱住爷爷的身子，拼命叫着，父亲也来拉我，将我双手背剪起来，我狠命踢他，将他踢得抱住膝盖跳着打转。
突然，左颊一烫，澄语给了我一记耳光。令我呆定了。
“哦，小闻。”他与我紧紧相拥，“是真的，我们的爷爷……他去世了……”
我连续几天原因不明的高烧，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家里为爷爷的治丧工作弄得极其忙乱，父辈们陷入一种亢奋状态，彻夜难眠。一批又一批的领导与亲友前来吊唁与慰问，记者们也将沈宅团团围住。听说，一下子市面上出版了几种爷爷的生平传记。
澄语抽空来我床头坐坐，拿手指撩开我的刘海。我力乏而悲伤，我和他无语相对。
“是我们不好。爷爷他一生气便走掉了。”我终于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不怪你。”澄语摇摇头，“七爹走后，他心已死了。”
“叶恩雅已快将新房拾掇好了，待我裁了，就可能先住过去。” 我道。努力维持住平静。
他垂首想了一想：“也好。等这里事情办完了，我们在一道去老家散散心。你太累了。也许……我们要把生活与思路重新理一理。”
楼下突然有人在高声争论，他苦笑了一下：“他们在等待遗嘱，兴许已经等不及了。”
我道：“真想离开这地方。”
“会的，一定会的。”他俯下身子亲吻我额头：“我会把一切都料理停当，让你以后的生活安静而快乐。相信我。 ”
我伸出双臂，勾住他脖子。我双臂滚烫，脸颊贴上去。他迟疑一下，遂紧紧抱住我。
“真是瘦了，好象抱住我自己似的。”他揉揉我后背，又将我轻轻放下，拿毯子盖好，“先休息，过会儿，我来叫醒你吃药。”他神情安详从容，万分温柔，他不再掩饰对我的疼爱与关切。
宣布遗嘱的时候，澄语一个人缺席，他公务缠身。他始终敬业，不管这份家财落在谁手中，他将完美地交出。
家人落坐在客厅里，连澄咏的猫也伏在她膝头，屏息凝神。罗超和叶恩雅都在场，中间坐着的不再是那不怒自威的爷爷大人，他已走了。而是张律师，他是个老资格的律师，一直是爷爷的法律顾问。张律师也是个书画迷，是爷爷的崇拜者。他与我家交往多年，深知我们一家人的状况。
我从楼梯上走下来。依旧是最迟的一个。不过，这次没有人来骂我。爷爷已走了。叶恩雅将我拉至他身边，用手摸摸我额头，我失魂落魄地笑了一下。
爷爷的遗嘱很简单，但凡公司中的股份全部给澄语。他开列了一张书画古董的清单，这也全部给澄语，另外他私人存款几乎一半留给了我，又有一部分捐给了一个慈善基金会，剩下的，平分成几份，留给大伯父、父亲、澄咏、康姨。至于这洋房的使用权，已经过户给了澄语和康姨。
张律师宣布完毕后，轻轻叹口气。
屋里极其安静，大伯与父亲面色格外苍白。父亲笑着站起来：“我看……老头子有病！”
“成宽！”母亲想去拉住父亲。被父亲狠狠一甩，扑倒在沙发上。
我上前去扶，拿鄙夷的眼光看父亲。
“跳过我们，这算什么？小闻小语都是孝子！他们凭什么拿去大部分？”父亲大声问，去推搡张律师。
大伯母也忍不住叫起来：“都是孙女，为什么小咏这么少！”
澄咏开始哭。
“我这些算什么？算什么？”父亲冲上去一挥拳，将张律师打倒于地，叶恩雅忙上去制止：“爸爸，张律师是受人之托，并不是他的决定。爸爸，别这样！”
“你闭嘴！算你有眼光，找了个有钱的老婆，她现在身价大涨！ 你高兴了！”父亲凶狠地，喘着粗气。
“爸爸，”我哀伤地：“我是你的女儿呀！我们可以一起好好过的呀！”
可怜的张律师从地上爬起来，揉着痛处。
罗超将翻倒的椅子扶起来，让他坐下，然后环视了一圈，对张律师道：“爷爷遗嘱上写，将存款给孙女沈澄闻，是不是？”
“是这样。”张律师点头道。
“要是，澄闻如果不是他的孙女，会怎么样？”罗超又问。
这一句话，全场皆惊。
“这是怎么回事？你倒说说看？”大伯母道，“康姨，再去泡点茶。”
“我去吧。”叶恩雅飞快道。
“不，谁也别走。”罗超胸有成竹。他看了一眼父亲。
“你小子欠揍！”父亲又要扑上去。
“成宽……！”母亲低伏地叫，泪落了下来。
我走到罗超面前，平静地道：“怎么一回事，告诉我。”
他凝视我，眼光矛盾而挣扎：“你甚至不怕丢掉这么一大笔财富……”
我深深吸口气：“我要知道真相。”
他别转了头：“很简单的一个真相。在我开始研究爷爷一生事迹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依你父母的血型，生不出你这个B 型的子女。你从来就不象这家人。”
父亲的一拳已挥过去，被罗超闪开，他冷冷道：“你以为你是泰森？”
“胡说八道。”父亲骂着。
“再过来我就还手了。”罗超警告，“你们肯去验验血就行了。”
我回头看满面泪痕的母亲：“我是谁的孝？”
母亲拼命摇头，大伯母冷笑：“装得到蛮象的。平时低声下气，我还以为是老实人。这倒好，要么不干，一干就惊天动地。”
我走近前，摇摇母亲的手：“这个家，有生么好留恋的。你怕什么？告诉我，我有权知道。”
“你当然是妈妈的宝贝。”母亲觉得颜面尽失，无助地搂住我。
“父亲呢？”我低声问。
母亲仰脸打量我：“这么不羁与好强……和他一模一样……”
我脑海中闪过一人，他曾倾心关注我们母女的生活状态。
“那个臭拉琴的。”父亲满屋子打转，“他再敢来上海我就杀了他……”
我惊异地：“父亲也知道。你们全都知道，你们却谁也不告诉我……”
“我们怕失去你呀。”母亲道。
罗超冷冷道：“我看，不止这么浪漫深情吧。你母亲不告诉你倒兴许是怕失去你。你父亲怕一旦真相暴露，他会在爷爷那里失去竞争力，非但没有儿子，唯一的女儿也没有沈家的血，这么丢人的事情，怕爷爷一气之下，一分钱也不给了。真是有爱心，二十几年，养育了妻子和她情人的女儿。居然不动声色，我都有些钦佩你了。”
母亲失声痛哭。
“妈妈，你看不出我的痛吗？你早一点告诉我的话……我何必这么苦呢？妈妈，你若早一点告诉我……”我轻轻地说。
母亲哭得更深。我和狄云河接触时，已将态度这样表明，母亲应该知道我的立场。她不该顾忌这一些。她若把真相向我透露，我并不会怪她，可惜她没有。
“哭哭！你哭什么？该哭的人是我！”父亲又向母亲开火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钱，没有老婆，没有女儿，什么都没有了！ 你不是要我忍耐吗？忍一忍，忍到老头子一死，就可以有好日子过了！ 现在，他死了，我又有什么！全没了！这全怪你！全怪你！我怎么会讨你这个女人！”
我挡在母亲前面。电话响了，康姨去接听，然后说：“小闻，电话。”
我去听，是晓风，她声音低沉：“澄闻，澄语他晕倒在办公室，现在正在抢救，快过来。”
我心登时一沉，方寸大乱：“他……怎么样？”
“不大好！”晓风忍住哭，“快来。”她报了医院名字。
我挂上电话，说了一句：“澄闻在医院抢救，我去医院。”
然后，我拿上钱夹，匆匆出门，将一屋子里扔在身后。
“等一等。”叶恩雅追出来，他握住我的手：“他不会有事的。” 他开车送我。
我无限感激，又无限歉疚。
车到医院，我跌跌撞撞上了楼。廊道里坐着晓风，她已双目通红。
她见我们赶来，忙站起来。
“情况怎样？”叶恩雅问。
“病危通知已发了，心脏十分不好，早该住院治疗的，爷爷的事被耽误了。”晓风自哀自怨。
我木然坐到椅子上，叶恩雅去为我们买矿水。只剩下我与晓风。
“我非常爱他。”晓风道。
“我知道。”我说。
“我不要失去他。”晓风道：“我会给他最好的照顾，只要他还活着。”
“他会为你活下去。”我说。
晓风凝视我：“有些时候，我也不想看到你和他这般苦。”
我一震，宽慰她：“以后，你和他，我和小叶，将很快乐地生活，他将永远是我的兄长。”
晓风垂下眼：“只要他能过这一关。怎么都行，不爱我也行！装装样子也行。”
我与她双手紧紧相握，为我们之最爱而祈祷。
家里人陆续赶到。大伯父与大伯母还在嘀咕，怕澄语有个万一，家产会旁落到晓风手中。我将晓风拉得远一些，不要听到这种论调。
叶恩雅始终相陪，已过了七八个小时，我劝他回去休息，他不肯：“你需要我的，在这种时候。”我道：“我无以回报。小叶，真的。”
他有些寞落：“我说过，没有心，人也是好的。”
手术情况不是太好，走出来的医师没有一个人说话乐观。
“要有思想准备。”他们说。
不要这样，澄语，请予我一个机会，不要如此狠心，不要独自离开。你看见了我们的祖辈，他们相继伤心而去，我们不要这样的结局。
澄语，澄语。澄语澄语……
母亲买了些糕点，劝我吃。我摇摇头，妈妈，你是否知道，你已伤害我。虽然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但已令我遗憾……
终于，有人来通知，说手术结束了。不过，万分万分遗憾……
我耳朵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到了。
然后，有人惊叫，也有人悲啕，脚步匆匆，医护人员来了，似乎有人晕过去。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层磨砂玻璃之后，隐隐约约，不真切的。
我扶着楼梯扶手，慢慢下楼。
楼下花园里依旧有花香。一时间，我尝到了七爹的痛，尝到了爷爷的痛。
天边依旧有一勾弯月。碧幽幽的池塘，令人慵散的夏日的清风。我看见澄语立在蔷薇下，一朵一朵小小的玫瑰色的火，他蹙着眉，若有所思。
澄语，你的心碎了吗？
不过，没有关系，我的那一颗亦碎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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