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成家
进秀婶子死后两个多月,一九五一年冬天的时候,三叔从武汉给爹来了一封信,同时还意外地给我也来一封信。给爹的信寄到了乡政府,信封上照例写的是我哥的名字。给我的信寄到了学校,信封上是我的名字。
这是我平生收到的第一封信,新奇的信封和邮票让我和我的同学好奇不已,我很是自豪了一段日子。这封信意味着我已经开始走进大人们的那个混乱而费解的世界。
三叔在给爹的信里说,他很快就派人来接敬军——他已把宋全龙的名字改为了庞敬军,让家里和天成大伯做好准备。他在武汉的情况却一字未提。
三叔在给我的信里交给我一项重要任务,让我在敬军走的时候悄悄在进秀婶子坟上抓一把土包好,交给敬军给他带去。叮咛这件事一定要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连我爹我娘都不要告诉,给我写信的事也不要跟别人提,如果有人问,就说是询问我的学习成绩的。三叔的信让我突然有了一种长大了的感觉,能替三叔办事,能替三叔保守秘密,我又高兴又自豪。
趁家里没有人的工夫,我偷偷翻出娘的碎布包袱,从里面挑了一块给敬美做兜肚剩下的红布,从进秀婶子坟上抓了一把土小心翼翼包起来,一直藏在我的书包里头。
三叔派来接敬军的人是他的警卫员小满叔叔,小满叔叔开春时跟三叔来过,我们都认得他。小满叔叔拿来五百块钱,给了天成大伯三百,给了爹二百。爹不要,小满叔叔说这是首长的命令,他必须执行命令完成任务,不然回去就得受处分。爹跟小满叔叔讲不出道理,只好收下。
天成大伯给敬军换的新棉袄新棉裤都是我娘缝的,新鞋是进秀婶子早就做好的。临走那天,大人们在东厢房里说话,我把敬军拉到我和哥住的耳房,把包着土的徐布包装进了敬军的口袋里,小声叮咛说“龙龙,这里头是三叔要的一把神土,你要亲手交给三叔,千万别弄丢了。”
不知是我的神秘把他吓住了,还是他自己无师自通地懂得了红布包的重要性,五岁的敬军庄重地点着头,神态严肃深沉,就像个饱经风霜的男子汉。
敬军走了不到半年,第二年河开雁来的季节,天成大伯的一个什么亲戚突然从口外跑来,打听天成大伯的娘和天成大伯的消息。天成大伯在进秀婶子坟前烧了纸,叫全家跪在坟前磕了四个头,然后拿着三叔给的三百块钱作盘缠,带着不到七岁的全家跟着天上的大雁返回了口外的老家。六零年大灾荒时期,我们那里有一些人饿死了,许多人跑到口外谋生,后来在回来的人里有人在口外的包头看见过天成大伯,天成大伯又有了一个新的家庭,婆娘是一个泼辣能干的蒙古族寡妇。天成大伯在包头市运输联社当马车工人,全家已长成了大酗子,跟着一个打马掌的师傅学徒,父子俩总算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李参谋长又给庞日高找了个对象,是武昌纺织厂的一名女工,工人阶级,性格温顺,模样也好。庞日高连面都不见就一口拒绝。李参谋长知道庞日高不是不好意思而是铁了心不再讨老婆了。自从儿子来到身边,庞日高似乎什么都不再想,仿佛有了敬军就拥有了整个世界。
可是庞日高的日子只有他自己知道,新来的勤务员小杜没心没肺粗枝大叶,衣服洗不净,做饭更是一塌糊涂,好鱼好肉经他一做闻一闻都让人恶心,还不及咸菜可口。甘自平常常要把小杜洗过的衣服再洗二回,把小杜做好的菜回锅再做二遍。庞日高对小杜没批评过一句,没有女人的日子就是如此,他不怨小杜。
而甘自平看见庞日高父子吃饭就不由得伤心落泪;哪怕饭菜再不好吃,首长也从不吭一声。他不说话,小敬军也不敢说,有时咽嘴里的饭看上去就像是咽黄连。甘自平快要和小满结婚了,就要离开首长去独立生活了,她怎忍心看着首长过这样的日子?可是首长已决心不娶,她也不敢去劝首长。
忧虑中的甘自平终于想到一个主意,叫自己在老家守寡的小姨来给庞日高当保姆。小姨善良勤快,曾是家乡人见人夸的俊妹子,有她在首长身边可太叫人放心了。甘自平向李参谋长汇报了自己的想法并介绍了小姨的情况,得到了李参谋长的全力支持和配合。
甘自平的小姨叫熊来群,二十六岁,烈属。她丈夫于一九四九年初应征入伍,同年在万县战役中牺牲。熊来群现在荆门乡下婆家守寡,有一儿一女,儿子七岁,女儿四岁。
听说熊来群的丈夫也是在万县战役牺牲的,庞日高便对熊来群有了一种说不清楚的亲切感。他是从万县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大猛就长眠在万县,万县战役似乎在他和那个未曾见面的熊来群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何况熊来群还是甘自平的小姨。这些情况都促使庞日高无法拒绝李参谋长的建议。
甘自平从荆门乡下领来了自己的小姨熊来群,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小姨的到来似乎使首长的心情变得更沉重了,庞日高比以前更沉默寡言了。
熊来群的名字听起来不像个女人,然而这个熊来群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充溢着成熟女人的丰韵。虽是农家少妇,手大脚大,胳膊腿结实的像棒棰,但那种长期劳动造就的体形透出的是一种朴实的美,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散发着浓烈的乡野气息。刚见面时庞日高只看了熊来群一眼就急忙移开了眼睛,从此再不正眼看熊来群,也很少跟她说话。
熊来群住进了二楼小甘的房间,小甘搬回了医院宿舍,她和小满都在为不久后将要举行的婚礼作着准备。
熊来群对庞日高古怪可怕的模样和严重的残疾似乎全然不觉,她把对丈夫对儿女的体贴全部倾注在庞日高父子身上。她常这样想,如果丈夫没死,哪怕变得比首长还难看,哪怕比首长残废得更厉害,那也是她天大的造化天大的幸福。所以,熊来群一点儿都不觉得庞日高难看,至于害怕就更淡不到了。让她感到不安的是首长对她的态度,她不明白首长为什么从不正眼看她,不明白首长为什么不愿意跟她说话。她想不出来自己哪些地方做的不好,几次问首长,首长都说很好,这就让她更加困惑不解了。
一天夜里,庞日高咳嗽着上厕所,不知怎么突然咳得很厉害,熊来群听见动静急忙披衣下床,扶着庞日高去卫生间。到了卫生间门口,她推开门要扶庞日高进去,庞日高却挣开她的手把她推出去关上了门,还插上了插销。熊来群站在门外无声地哭了。
清早,甘自平过来给庞日高作完检查,庞日高上班走了,熊来群把甘自平叫到自己屋里,关上门对外甥女说“自平,姨打算回家。”
甘自平猜想,小姨来了两个多月了,大概是想回家看看孩子,便说“你打算回几天?啥时候回来?”
熊来群说“姨回去就不来了……”
甘自平的眼睛定在了熊来群脸上,猛然发现小姨眼睛发湿。
“出啥子事情了?”
甘自平问,她没往好处想。
熊来群的眼泪掉了出来。
“龙师长……欺负你了?”
“自平!你莫要乱猜!”
熊来群惊慌又有些气愤地阻止着外甥女的猜测“龙师长是好人,是我自己不好,不能叫龙师长满意,我不怨他嫌我。龙师长和龙龙太可怜了,你再给她找个好保姆吧……”
甘自平心里一块儿石头落了地,但还是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又问“你咋知道他嫌你?他啥子了?”
熊来群摇头。
“到底出了啥子事情,你说话嘛!把人急死了!”
甘自平真有点儿急了。
熊来群犹豫了一下说“昨天夜里,他上厕所,咳得很厉害,扶着墙走不了路,我去扶他,他不让我扶他上厕所,推开我关上门……这不是嫌我是啥子?”
甘自平不再作声。庞日高对熊来群的冷淡她早看在眼里,她也觉得纳闷,却始终没有找到原因。本来,她介绍小姨来当保姆还有一个秘密的想法:看小姨有没有可能改嫁庞日高。现在看这种可能性不大,小姨是个寡妇,还带着两个孩子,首长怎么会看上这样的女人呢?
甘自平说“姨,你莫急,要走,也得等我跟龙师长说明白再走!”
甘自平还没有彻底死心,虽然庞日高对小姨冷淡,但她却没有发现庞日高对小姨有什么明显的反感和厌恶,女性的直觉告诉她,庞日高对小姨的那种没有来由的冷淡可能有着其它的原因,她要找出这个原因,让小姨走也走得明明白白。这样让小姨走她不甘心,小姨把全部的心血全部的温情都给了这个没有女人的家庭,让这个枯燥的,冷冰冰的两层小楼有了家庭的温暖和生气。首长和龙龙身上总是干干净净,饭量也明显增加,脸色明显地润泽起来。首长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她怀疑一旦放走小姨,首长还到哪里去找比小姨更好的女人?小姨是死了丈夫,可是首长不是同样也死了老婆吗?新社会不是男女平等吗?为什么死了丈夫的女人就要比死了老婆的男人低贱?
甘自平为小姨不平,更为首长今后的日子忧虑。她要让首长明白,能让首长和龙龙幸福的不是夏立青那样的女人,而是自己的小姨熊来群!
星期天,趁熊来群上街买菜的工夫,甘自平把庞日高叫进书房。
“龙师长,你是不是嫌我小姨是个寡妇?”
甘自平早想好了一肚子话,所以一张口就开门见山。这没头没脑的一问把庞日高问愣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更不知道小甘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我没嫌她……”庞日高见小甘在固执地等待回答,语气里不知怎么竟然带出了委屈的意味,全然没有一点儿首长的矜持。
“我为啥嫌她?我咋会嫌她?谁告诉你我嫌她?她男人是打万县死的,就凭这一条,我也不会嫌她。我谢她还谢不过来哩,你咋想起问我这个?”
甘自平不大相信,盯着庞日高说“你说的是真话?”
换个别人这样问,庞日高定会火冒三丈。但是甘自平这样问,庞日高非但没有发火,反而认真反省起自己的行为来,检查着自己有可能在什么地方什么事情上对熊来群产生过不满,或是让熊来群产生了误解。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出头绪,因为他从心底里压根就没有一点儿对熊来群的反感或是歧视。在熊来群跟前,倒是他自己常常自惭形秽。
庞日高坦然却又困惑地望着甘自平,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
“我小姨要回家。”
甘自平说,眼睛直盯着庞日高。
“她家里有事?”
庞日高问,诧异中流露出一丝不安。见甘自平摇头,急忙又问“要走多长时间?”
“走了就不回来了……”
庞日高就像让针扎了一下,刚才那种半遮半掩的不安完全暴露在脸上,这是一种失望惋惜却又难以启齿的表情。甘自平看懂了这个表情,心里有了数。
“小甘,为啥?”庞日高按捺不住地问“龙龙气她了?还是工钱给少了?”
庞日高每月给熊来群三十块钱工钱,连甘自平都埋怨庞日高给得太多。
“我小姨说你看不上她,”甘自平故意曲解熊来群的话,说的不紧不慢“说你嫌她……”
“我啥时候嫌过她?”庞日高几乎要叫起来“这个小熊……咋这么说哩?”
甘自平问“你不嫌她?”
庞日高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痛苦地说“我没嫌她……”
甘自平说“你不嫌她,她要扶你上厕所,你为啥子不叫她扶?”
庞日高恍然大悟,怔怔地发呆,好一会儿才说“她是个女人,她不是我婆娘,我咋能让她扶我上厕所?”
甘自平说“你跟她结婚,她不就是你老婆了吗?”
庞日高的惊愕凝固在脸上,睁大两眼看着甘自平,仿佛她说的是一桩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海外奇谈。
惊愕良久,庞日高长叹一声自嘲道“就我这个鬼样子,谁能看得上我……”
甘自平从庞日高的话语及表情上已经猜到了庞日高的心思了,然而此时听庞日高明明白白地亲口说出来还是吃了一惊。她久久看着庞日高,看着看着眼泪就淌了下来。
“龙师长……”甘自平突然痛哭失声扑到庞日高身上。
庞日高轻抚着甘自平的头发,那一声动情的,含义复杂的呼唤叫得他心慌意乱。他毕竟是甘自平一把屎一把尿从死神门前拉回来的,除了爹娘,世上还没有哪个女人这样伺候过他。他是个男人,有着男人的本能和男人的直觉,李参谋长,政治部丁副主任,还有其他一些战友都拿甘自平跟他开过玩笑,他不会不知道这些半玩笑半认真的话语会在甘自平心里引起什么样的反应。那时候他满脑子装的都是韩进秀,非常害怕甘自平真生出嫁给他的念头,假如那样,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在甘自平与韩进秀之间作出取舍。所以,当他看出甘自平与小满似乎有“情况”之后立即进行撮合,无论甘自平与小满有无结果,他这样作都能让甘自平明白他的心意而保持他们之间特殊却又正常的感情。这个目的达到了,他们之间近似于父女的亲切和关怀使得双方都坦然而欣慰。可是现在,甘自平扑在他怀里哭得那么心酸,是因为小甘本来有嫁他的念头却遭到自己的推托而感到委屈?还是因为小甘为着她和小满的关系无法更改而感到后悔?他不知道。虽然进秀死了,然而他与小甘的父女类型的感情轨道业已确定,他不能再去改变这个轨道,他不能对不起对他忠心耿耿的小满。他和小甘的关系,只能在这条既定的轨道上运行。
庞日高定定神,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安慰甘自平说“小甘,我没有事,你不要担心。自从你小姨来了以后,这个家才像个家了,我从心底里感激你小姨。我不会说客套话,你替我转告吧,你小姨要是啥地方不满意,你告给我,我一定想办法解决……另外,小甘,我没有闺女,你要是愿意……就当我的干闺女吧……”
甘自平听到这儿一挺身坐直了,庞日高的脸顿时煞白。
“爸……”甘自平的叫声和眼泪同时而出,庞日高惊愕片刻,眼里也涌出少见的泪水。
“爸,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娶我小姨。你娶了她,她就不走了,我和小满也就放心了……”
“你小姨……不嫌我?”
喜悦,期待和担忧同时混合在庞日高脸上,甘自平高兴得热泪横流,叫了一声“爸呀……”又重新扑进庞日高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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