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还乡
马营堡取消私塾,建立了学校。学校最初在村西的旧庙里,一九五零年成立马营堡乡,在三叔当年袭击日本人的那片瓜地上盖起了乡政府,乡政府旁边盖了一座学校,是周围十几个村庄中唯一的一所全日制小学。我念过私塾,认识不少字,所以一上学就直接进入三年级。学校离马营堡村有十一二里路,在农村,十多里路并不算远,和同学们说着笑着,打着闹着,不知不觉就到了。
这一年我家里最大的喜事,就是我哥庞敬勤复员回乡。
张家口战役结束以后,我哥随部队开赴天津又参加了解放天津的战役,在战斗中负了伤,大腿上让炮弹削去一块肉。攻下天津哥被送进天津的医院,伤好以后上级要把哥安排到天津市公安局,哥心里惦记着爹娘和弟妹们,一再要求回家,上级批准他回到乌宁县。在乌宁县,县领导又想把他留在县政府,哥还是要求回家,上级便安排他回马营堡乡当了会计。
愉快的日子过的飞快,转眼要过大年了。这一回爹破例地大方起来,买了几挂鞭炮,三十晚上放了一鞭,初五清早放了一鞭,其余的都叫我拆开零放了。我一只口袋里装着炮,另一只口袋里装着日明大伯前年给买的水果糖,都快把酗伴们羡慕死了。
爹从哥那里知道了许多事情;全国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天下这一回真正的太平了。爹和哥都说,三叔很快就会回来。
果然,大年过后没有多久,一九五一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庞日高回到了乌宁。自从他率领桑干河忠义团参加八路军以后,先后转战于冀中、豫北、鄂西、川东,一九四九年万县战役时他已是副师长。万县战役是解放军入川的第一场恶战,国民党守军凭借三峡天险和居高临下的优势地形顽强抵抗,解放军伤亡巨大。庞日高在这次战役中几乎丧命;一块弹皮深深嵌入右太阳穴上方,躺在死人堆里失去了知觉。担架队抬着他去掩埋,看见他额角上嵌进去的铁块,谁也不会把他当成活人。可是就在放下担架的时候,他的一只胳膊动了一下,担架队立即又抬起他送去抢救,他活过来了,被送到武汉医院。在医院里躺了一年,出院时,手里多了一根手杖,额角上留下一个两公分深的大坑。他当了武汉军区后勤部副部长,副军级。乌宁县政府隆重地迎接了这位家乡的功臣,地委书记,县长要亲自陪同他回马营堡,庞日高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只要求派一辆车,陪同人员一个也不要。
乌宁地委派出了唯一的一部美国吉普,吉普车驶上了庞日高熟悉的乡间土路,在快到村口的路上,坐在前面的警卫员小满突然发现路口上站着一些人,有几个还背着枪,立即命令停车。小满跳下车挡住了迎上来的人群,摸着抢问道“你们是什麽人?”
领头的是许凤山,他现在是马营堡乡乡长。
许凤山恭恭敬敬地说“同志,我是马营堡乡乡长许凤山,县政府命令我们要绝对保证首长的安全,我已派民兵管制了地富分子,村里有民兵巡逻,请首长放心。我是专门来迎接首长的,请首长先到乡政府休息一下,喝点儿水。”
庞日高坐在车上,听声音觉得耳熟,透过车窗仔细一看,认出是许凤山,眉头拧了几下,他怎麽也想不到许凤山竟然当了乡长。
小满命令许凤山一行人原地待命,跑回来向庞日高作了汇报。庞日高说“我不去乡政府,直接回家,让他们都回去吧,别跟着了。”
小满跑步过去给许凤山敬礼“乡长同志,首长命令,你们回去吧,不要跟着了。”
许凤山领人退到路边,汽车开了过去拐上了进村的路,车后尘雾中,许凤山带领民兵跑步跟随。车又停下,小满跳下车跑到许凤山跟前严厉说道“乡长同志,请你执行首长命令,带人回去!”
许凤山为难地笑笑说“好,好,我服从首长命令……”
汽车进村,村口有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村中间的路上,又遇见两个巡逻的民兵。
汽车穿村而过在村东的巷口前停下,两个个警卫员搀着庞日高下车,庞日高下了车头一眼就看见了远处坡沿上的那棵大柳树,便拄着手杖站着不动了。
村里的巡逻民兵跑过来,被小满挡住,命令他们不得靠近。
听到汽车的声音,庞敬爱和庞敬美姊妹先跑出院子,随后,日升家的也跑了出来,跟着两个女儿一起愣愣地打量着她门从来没有见过的汽车,打量着汽车前头的三个军人。
庞日高看见嫂子有些激动,叫了一声“嫂子……”
日升家的没有反应,依然站在那儿发呆。
庞日高跨步向前“嫂子……是我……我是日高……”
静默了片刻,日升家的突然跺着脚放声大哭道“你个让人揪心的鬼呀!你还记得这个家?你还知道回来?”
庞日高大惊失色扑过去拉嫂子,急切间扔了手杖猛一趔趄险些摔倒,日升家的忙扶住他又突然破涕为笑了,一只手抹着泪说“我这是咋啦?日高,吓住你了吧?没事,都好好的,快,快进家……”又扭头吩咐女儿说“敬美,快去叫你爹!你三叔回来啦!”
小满拾起拐杖递给了庞日高,日升家的扶着他往院里走,边走边端详他额角上的深坑,脖子上的刀疤,还有那条必须用拐杖支撑的右腿,端详着,笑着,眼泪却刷刷地往下淌。
两名警卫员提着三个大提包送进屋里就出去站岗了,一个站在街门口,一个站在屋门口。
这一天中午我放学回来,没进村就发现今天跟往日不一样,村口有民兵站岗,村里有民兵巡逻,我家附近的两个路口都有民兵。看见了停在我家巷口的小汽车,我一下子就想到,大概是三叔回来了。我撒腿往家跑,果然,爹和哥都陪着三叔在炕上说话哩。三叔穿着军装,额头上有个吓人的深坑,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嘴里叫着“三叔”扑上炕去。三叔抱着我,摸着我的头说“这是敬俭吧?我都不敢认啦!”
洋箱盖上堆满了东西:酒、罐头、烟、点心、水果,还有许许多多不知包着什么的大包小包。不用问,这些东西都是好东西,都是三叔拿来的。敬美也在三叔身边坐着,眼睛一直盯着箱盖上的东西,娘发现我也一个劲儿往箱盖上瞅,便说“三叔拿回来的好东西多着哩,都是你们的,等明儿个先到坟上让你爷爷尝了再给你们吃,知道了么?”
我和敬美点点头。
三叔说“嫂子,给孩子们拿糖吃吧。”
娘拿了几块牛奶软糖塞给了我和敬美,那是我生平头一次吃牛奶糖,跟日明大伯拿来的水果糖没法比,我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吃着糖,这才发现三叔、爹和娘都不怎么说话,脸上的表情都很沉重。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这应该高兴的时候却是愁眉苦脸,我猜想,他们大概是想起了爷爷。
“日高兄弟……日高首长……”
一个咋咋唬唬的嗓门打破了屋里的沉默,许凤山拐着腿满头大汗走进屋来,我哥急忙下炕让许凤山坐。
许凤山不坐,脸上笑得跟我家的亲人一样。
“日高兄弟,真没想到,今儿个来的大首长就是你呀!刚才地委还来电话,让我问问你还有什么需要叫我随时报告。日高兄弟,你可给咱马营堡长了光啦!连今儿个太阳都比平日亮!日高兄弟,你放宽心,日升哥,嫂子,还有敬勤敬俭他们有我照应哩,受不了屈!那年土改要把日升哥划成地主,我没让!我给划成了上中农,日升哥,是不是?”
爹忙说“可不是!当时我还不大明白哩,过后想起来才越想越害怕,多亏了凤山……噢,是许乡长……”
许凤山急得又是撇嘴又是摆手“日升哥日升哥,快别叫我乡长,我听着难受!你就叫凤山听着才入耳哩——日高兄弟,还有啥要求请指示,我好跟地委汇报。”
三叔的脸本来是绷着的,听爹一说才舒展开了,三叔说“许乡长,请你转告地委,我啥要求也没有。”
许凤山诚惶诚恐急得好像要哭,说“日高兄弟……日高首长,你这样叫我,还不如抽我两个嘴巴子哩!”
三叔便改口说“凤山同志,你就照我说的给地委汇报吧!”
许凤山一个立正回答了一个“是”,又接着说“日高首长,客套话我说不来,就不说啦!乡里把饭都准备好了,我是代表乡政府来请日高首长去吃饭的,家里地方小,坐不下。连日升哥、嫂子、敬勤还有娃们都去吧。”
三叔说“凤山同志,乡政府的情我领了,我这一走七八年,还没顾上跟哥嫂说话哩。我们不去了,在家好说话,你不要再管我,安心忙你的工作去吧。”
三叔语气平和,却有一股子不容抗拒的威严。许凤山不敢再劝,干笑着说“我服从首长命令,日高首长,你们不去,叫外头的同志去吧,家里实在坐不下。”
三叔想了想说“行,你带他们去吧。”
许凤山到院子里跟警卫员说了一阵又返回来,为难地说“日高首长,他们说你在哪儿,他们的岗位就在哪儿,他们要执行命令,你说句话吧。”
三叔说“那就算了吧,我说也没用。你带司机同志走吧,顺便让他把车开到乡里,停这儿堵路,我啥时候用再通知。”
许凤山站直了说“是!日高首长!我执行首长命令。日高首长,有啥事,让敬勤给我捎个话就行。”
娘和姐做好了饭,许凤山一走我们就开始吃饭,三叔勉强说了几句轻松的话,但气氛始终没有真正轻松起来。
下午我去上学,爹和哥仍陪着三叔在屋里说话。
晚上吃罢晚饭,三叔问我“敬俭,今天有功课没有?”
三叔出去这些年口音有点儿变,许多老家常用的词儿也变了,比如把“今儿个”说成“今天”,有些像学校里学的普通话。
我在学校就把作业做完了,兴奋地说“做完啦,三叔,啥事?”
三叔说“走,跟我到河滩转转。”
我和三叔往东滩走,两名警卫员远远跟着,三叔问了些学校和我学习方面的事情。走到大柳树底下,三叔不走了,也不再说话,手扶着树摸来摸去,好像大柳树是个活人。我觉得奇怪,大柳树不会说不会动,三叔为什么这么喜欢它呢?这棵大柳树不知长了几百年,粗得得两个人才能抱过来。夏天的时候,烈日当头,大柳树是乘凉的天堂,爬上树坐在树杈上河风一吹,柳枝摆来摆去,别提多惬意了。我和酗伴们经常到大柳树这儿来玩儿,进秀婶子也常来,没生龙龙时是一个人来,后来就是抱着,领着龙龙来,一来就是半晌。天成大伯家的大宅院分给许凤山和许二寡妇以后,天成大伯一家又搬回到原先的旧窑房,天成大伯眼都哭肿了,可是进秀婶子没哭,只是到大柳树这儿来的次数更多了,呆的时间更长了。有好几回天都快黑了还坐在树底下,都是我娘去喊她回的家。许多年以后回忆起这天晚上的事情,我才明白三叔和进秀婶子为什么都喜欢这棵大柳树。而当时我还理解不了大人们的事情,只是觉得三叔那样在树上摸来摸去不可思议,跟本联想不到进秀婶子。
三叔摸着大柳树站了很久,看那样子要不是有我跟着,他能在树底下呆一夜。我虽然喜欢三叔,但还是有些不耐烦,三叔看出来了,这才离开大柳树又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了一个有水湾的高崖下头。
三叔走累了,丢开手杖扶着我坐到地上,问我“敬俭,那年河里发大水,我从河里拉出一头大青骡的事,你还记得不?”
我当然记得。那一天三叔跳进了怒吼着的洪水没了踪影,爹沿着河没命地跑,娘守着躺在炕上的爷爷,全家人哭成了一团,我咋能忘呢?
三叔长长出了一口气说“我就是在这儿把大青骡拉上来的……后来,你进秀婶子偏要我领她来看,我就领她来了……”
三叔像是跟我说话,又好像是跟桑干河说话。他凝视着河水一动不动,仿佛在倾听桑干河永不休止的诉说。
三叔回来的第二天就是清明节,这是爷爷死后受到的最隆重的祭奠。哥和我都专门请了假来给爷爷扫墓,爹已事先问好了阴阳先生取土的方位,我跟哥担来了崭新的黄土。爹和三叔跪在坟前,仔细地把一捧捧黄土均匀地撒在爷爷的坟上。
三叔撒着土问爹“哥,爹临死的时候,还记恨我吧?”
爹摇头说“爹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把你找回来,给你娶上媳妇,让我别跟你分家,说你不是做庄户的人,分了家,你就没法儿活了……”
爹说着就哭了,三叔的眼泪也一串串往下掉,掉在三叔手上,掉在三叔的衣袖上,掉在新新的黄土上。
“爹……我的亲爹……我那让人想死的爹呀……”
三叔把十个手指头插进土里泣不成声。
爹哭着说“爹,您看见了吧!日高回来了,日高有出息,当了大官了……他给咱庞家光宗耀祖啦!爹呀……你起来看看吧……”
爷爷坟前顿时响起一片哭声。
下午,三叔带我去北盘口,桑干河上去年架起了木桥,能走汽车。县城里有了乌宁到东乡寨的长途汽车,河南岸的人们进城再不用蹚河了。
我和三叔坐小汽车过了木桥来到北盘口,自从那年日本兵杀光了北盘口村里的人,“北盘口”三个字提起来都叫人起鸡皮疙瘩。这儿早成了荒地,那些湮没在荒草中的断壁残垣更令人毛骨悚然。辛亏有两个警卫员跟着,我还能勉强装出不害怕的样子来。
在一片坟地里,两个警卫员放好祭品就回到车旁边去了,三叔不让他们站在跟前。三叔亲自在牛嫂子坟前摆上供品,点上香,烧了纸。三叔说“牛嫂子,我对不住你,我没把大猛带回来……”
整整一个下午,三叔一直坐在牛嫂子的坟前,给我讲牛嫂子借钱让他去贩马;讲牛大猛不心疼珍贵的火药枪砂给他打山鸡;讲侯进堂,牛山,二狗……侯进堂在东坊城突围的时候就死了,他带着五十个弟兄拼死阻击敌人,最后全部阵亡。牛山是在攻打安阳时死的,那也是一场恶战,牺牲的解放军不计其数。牛大猛是在万县战役中牺牲的,当时只有二十岁,担任营长。三叔在武汉住院期间曾打听过牛大猛的下落,得到消息说牛大猛已经牺牲,他不信,出院后又专程去了一趟万县,在万县革命烈士陵园一块刻满了连级以上烈士姓名的巨大石碑上找到了牛大猛的名字。
我和三叔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晚饭中间,三叔突然说“哥,嫂子,我……明天就走……”
爹大惊道“你不是有半个月假吗?咋才来了两天就走?”
三叔不说话,默默吃着饭。
娘难过地说“走就走吧……呆在这儿也是活受罪,还不如走了哩!”
爹不说话了。
第二天清早,爹没有下地,哥也要留在家里等着送三叔,三叔让他照常去乡里上班,顺便把汽车叫来。让他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不要惊动乡政府。
在等车的这段时间里,很少有人说话,最后还是三叔说“嫂子,这回见不着进秀了,你给我捎个话,让她别着急,等我的信儿。”
爹显得心事重重,说“日高,你如今是大干部了,说话做事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了。上级要是说行,自然好。要是上级说不行,你可别犯犟,就在外面找个合适的吧。早点儿成了家,也让爹早安心。”
三叔没吭声。
娘突然想起了什麽,说“日高,进秀见不着,见见龙龙吧?”
不等三叔说话,娘就把敬美唤到跟前,贴着她的耳朵小声嘀咕了一阵。敬美睁着机灵的大眼睛专心听着,答应了一声跑了出去,跑到天成大伯家街门前,敬美大声喊“龙龙!龙龙!去不去挑苦菜?”
过了一会儿,全家,全龙兄弟俩走出来。全龙说“到哪儿挑苦菜?”
敬美说“我家巷口外头多着哩,走!”
两个站岗的民兵没有理会孩子们的谈话,全家,全龙跟着敬美走了。到了我家,全家见屋里有生人,躲在门外不敢进来。全龙却旁若无人径直跟着敬美跨进里屋,看看我爹我娘,目光随即落在三叔身上。他没见过这个穿着军装面目狰狞的男人,别的孩子见了三叔都害怕,龙龙却不知怎么一点儿都不怕。
“你是谁?我咋没见过你?”龙龙审问三叔。
娘急忙捂住嘴背过脸去,三叔本来在炕沿边坐着,听龙龙问就站起来,伸出手说“我是解放军叔叔……过来,让叔叔看看……”
龙龙向前跨了一步,三叔把龙龙拉到跟前问“龙龙,今年几岁啦?”
“五岁!”龙龙说完,两道小眉毛立刻拧起来,反问道“你咋知道我叫龙龙?”
三叔一把抱住龙龙,全身发抖。爹急忙拉起三叔,摸着龙龙的头推他往外走,边走边哄着说“龙龙,解放军叔叔喜欢你,快去玩吧。敬爱!快领龙龙敬美他们一块儿去外边玩儿!”
姐领着敬美,全龙,全家三个跑出街门到野地去了。
汽车来了,爹和娘把三叔送到汽车跟前。三叔恋恋不舍望着爹和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爹说“日高,千万千万,听上级的话,别任性,听清了么?”
三叔点头说“哥,嫂子,你们要当心身体,有事给我写信……”
说罢,猛然拉开车门上了汽车。
庞日高走的这天下晌许凤山才知道庞日高已经回了地区,村里的岗哨撤消,四户地富分子取消管制。站岗的民兵一走,韩进秀便出了街门直奔庞日升家,闯进门劈头就问“日高哩?走啦?”
日升家的陪着笑说“进秀,你说啥哩?谁走啦?”
韩进秀脸一沉冷冷说道“嫂子,别哄我了,龙龙回家都跟我说了。除了他,谁还能抱着龙龙掉泪!”
庞日升两口子互相看着,谁也说不出话来。
韩进秀又说“你们有啥话直说吧,我这个偷汉子的女人不值得你们藏着掖着!日高出息了,当大官了,我这个贱女人配不上人家!不就是一句话么?只要你们痛痛快快说一句日高不要你了,另找上婆娘了,我立刻远走高飞!今生今世再不回马营堡N必又派兵又站岗,连个面都不敢见?”
日升家的摩挲着两手急得打转,拉撰进秀往炕沿上坐“进秀,进秀……你别急,先坐下,听我……”
韩进秀一把甩开日升家的,说“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看我坐脏了你家炕沿!”
“进秀!”
庞日升吼了一声,气得浑身打颤“我实话告给你吧,日高这回回家,原本打算叫你跟天成离婚,把你接走。谁让你是个地主?你以为日高好受?头一天回来见不着你,他跑到河滩转悠了一夜!他请了半个月假哩,为啥只呆了两天?他在这儿是活受罪!”
韩进秀冷笑道“日升哥,我不是三岁的孩子,别以为我听不懂话!日高想见我,为啥还叫民兵站岗?不让我出门?”
日升家的说“进秀呀,日高心里够苦的了,你就别再瞎猜疑啦!民兵是许凤山派的,日高还没进村,民兵就站上岗啦!不光你家,许士昌家,张占魁家,张守富家,都站了岗!”
韩进秀将信将疑,表情有些缓和,又问“为啥光在我们四家站岗?别人家都不站?”
庞日升说“因为咱全村只有你们四家是地主富农!”
韩进秀依然不明白,说“地主富农咋啦?地主富农是狼?放出来能吃人?”
庞日升被问住了,想了半天还是回答不了韩进秀的问题。这时,他一眼看见不知啥时候回来的庞敬勤站在堂屋里不
敢进来,就招手说“敬勤,你快进来,我弄不清那些道理,你跟你进秀婶子说说,为啥给地主富农站岗?”
韩进秀没有理会庞敬勤,仍然对庞日升说“就算民兵是许凤山派的,日高不知道,会说的不如会听的,民兵能拦住我不让我来找日高,莫非还能拦住日高进我的家门?他要存心找我,为啥不去我家?”
庞日升有口难辩地解释道“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么?你是地主!日高咋能进地主的门哩?”
韩进秀说“你能进,嫂子能进,敬爱敬俭他们都能进,日高咋就不能进?”
庞日升说“日高跟我们不一样!
韩进秀说“咋不一样?日高长了三头六臂?”
庞日升被问得张口结舌,庞敬勤忙上前解释说“婶子,三叔的身份跟我爹我娘不一样。三叔现在是高级干部,不是普通群众。普通群众跟地主富农说句话不算个啥,干部就不行。别说三叔,就是我这个乡里的小干部,平白无故去你家,领导也得批评我原则性不强立场不坚定哩。”
这一番话把韩进秀说得懵头转向,什么群众,原则,立场,这些话她一句也听不懂,便以自己的理解问道“说来说去,就是当了干部就不能进我家的门了?是不是?”
庞敬勤说“婶子,也不是当了干部就不能进你家,你家要是贫农,咋不能进?我能进,三叔也能进。(庞日升这时插话:你要是贫农,日高这回就接你走啦!)可是你家是地主,跟我们不是一个阶级。”
韩进秀诧异道“啥是阶级?你们是啥阶级?我是啥阶级?”
庞敬勤也说不清什么叫阶级,只好打比方说“婶子,你知道解放军跟国民党打仗吧?解放军是革命阶级,国民党是反动阶级。地主哩,是国民党一边的,是反动阶级。三叔和我,是解放军这一边的,是革命阶级。你想,解放军和国民党打仗,我和三叔要是往国民党那边跑,不就成了叛徒?奸细了?你现在是地主,三叔要是去你家,不成了革命阶级的叛徒、奸细了么?”
庞日升夫妇也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松了一口气,气没出完,便又被韩进秀问糊涂了。
韩进秀说“谁说我是国民党一边的?我啥时候说过我跟国民党是一边的?我跟你们才是一边的哩!你们在哪边我就在哪边,连死我也要跟日高死在一块儿!你凭啥说我是国民党一边的?我不是!敬勤,你问问你爹你娘,叫他们说我是哪边的?”
庞敬勤慌了手脚,急忙说“婶子,不是我说你是国民党一边的,这是政府规定的。我哪儿有那个权力说谁是哪边的就是哪边的……”
韩进秀便有些生气,打断庞敬勤的话说“政府凭啥规定我就是国民党那一边的?他问过我?没问过咋就知道我向着国民党?”
庞敬勤说“婶子,这个不用问,是划成分划出来的,不管你愿不愿意,凡是地主,富农,都划在了国民党那边儿。”
韩进秀发愣,过了一会儿才说“为啥?国民党又没给我分过一寸地,为啥要把我往国民党那边划?”
庞敬勤结结巴巴说“……你是地主,地主就得往国民党那边划……政府就这么规定的,谁知道为啥?”
韩进秀若有所思,庞敬勤说的那些道理说不服她,那些道理根本就没有理,而政府是不可能不讲理的。于是她的思维就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划分成份是贫农团干的,是许凤山干的,她又想起许凤山偷看她上茅厕那天留下的话:……韩进秀,算你狠,算你厉害,你等着,好好等着……她当然知道许凤山要报复,分她家的房分她家的地,她忍了,她不在乎,可要把她划成地主跟日高活活分开,她决不答应!就是死也不答应!
“我明白了……”韩进秀突然平静下来,似乎真找到了答案。
“我明儿个就去找许凤山!这个狗日的,够不着桃砍树,喝不上汤砸锅,咋没一枪打死他!”
庞日升两口子不知道韩进秀想干什么,疑惑不安面面相觑。庞敬勤有点儿慌,劝道“婶子,土改划分成份是政府的政
策,不是许乡长自己想出来的,你找他没用……“
韩进秀一摆手止住庞敬勤说“你别管,你不知道,这事我心里清楚,他肚里明白!”
韩进秀走了。
这一晚,庞日升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琢磨着敬勤打的那个比方。日高是解放军这一边的,进秀是国民党那一边的,日高要是跑到国民党那一边,就成了叛徒,奸细了。这样的事,咋还能跟上级请示呢?这不是让上级答应他往国民党那边跑,去当叛徒,奸细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日高咋这麽傻?这是拿自己的头往石头上碰!娶不成进秀不说,连自个儿的前程也要丢了哩!不行,不行!让他认命吧!说啥也不能向上级请示!
想到这儿庞日升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衣裳来到了敬勤敬俭兄弟俩睡的东耳房,敬勤正睡得懵懵怔怔,揉着眼问“爹,半夜三更的,啥事?”
庞日升说“明儿个赶快给你三叔写信,告诉他,他跟进秀的事,不能跟上级请示,不能跟上级提,千万不能,记住没有?”
敬勤答应着又躺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