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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一大早,门铃就响个不停。苏文娟打开门一看,门口挤着几颗小脑袋,都是大院里的孩子。“阿姨,我们想找亮亮玩。”文娟大声喊着亮亮。听到有小朋友来,亮亮欢快地跑了出来。一群孩子象放出笼的小鸟,立即叽叽喳喳地叫闹着下了楼。

亮亮走了,英姐又上街买东西,苏文娟一下子感觉家里空荡荡的。她百无聊赖地拿起昨天的晚报看了起来。

含之正在卧室里睡觉,也不知道他是真睡觉还是已经醒了。发生那件事已过了半个多月了,含之的态度也似乎转变了许多。近来他早回家的次数在不断增多,时常也在文娟的身边绕来绕去,客客气气地帮她做一些事情。有时也会咧开嘴像从前那样傻气地对着文娟笑,好象所有的芥蒂都可以在笑容里消融。可是,不知为什么,那份阴影却长久地留在了苏文娟的心底里,让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笑不出来。她在家中象一尊石膏像,以固执的冷漠无言地对抗着。

这时,章含之趿着拖鞋出来了。文娟听到脚步声,知道他走过来了,并没有抬头看他。

“起来很早啊?”含之没话找话地跟她打着招呼。

“嗯。”文娟从鼻子里发出的声音连她自己都听得不太清晰。

“文娟!”含之抬高了声调。

苏文娟的内心在斗争着,理智叫她回答丈夫的叫喊,天生的倔强却封闭了她的嘴。

“你听见我叫你没有?”章含之盛怒地问。

“听见了!”苏文娟冷冷地回答。

怒火从章含之心头升起来,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啪”的一声,他拍着茶几,茶几上的茶具都跳了起来。“苏文娟,你不要太过分了!你当我是什么呀,是石头还是木头呀?我已经受够了。人一生不可能不犯错误,况且……”

“那要看犯的是什么错误。”苏文娟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

一时间含之竟感觉有些语塞,他强压住心中的怒气,低声说:“但是,不管怎么样,你也不必这样对我,不必让心雯来向我兴师问罪呀。夫妻间的事,家庭内部的矛盾,再怎么样也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要广而告之,让大家都来看我们的笑话!”

心雯找过含之,苏文娟先前并不知道,但此刻含之极不诚恳的态度却激怒了她,她愤愤地说:“既然你都已经做了,难道还怕别人看笑话吗?”

含之的眉头蹙成了一个大大的“川”字,脸色异常的难看。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那你说怎么办?我已经多次向你道歉了,况且我现在也已基本上解决了她的问题。”他的语气明显软了下来,似乎在积极地寻求妥协。

苏文娟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更大的伤害,她厉声喝道:“好一个解决‘!解决了她的问题就可以再回来解决我了,对吗?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龌龊的男人!”

章含之愣了愣,他瞪着她的脸,怒火燃烧着他的眼睛,他咬咬牙说:“你的脾气别太坏,说话多想一下。我龌龊,你十分高尚,十分纯洁,十七、八岁就懂得去勾引男人,去男人那里投怀送抱!你高尚得很,纯洁得很哪!”

“含之!”文娟大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的嘴唇颤抖着,想说话,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浑身抖颤,她努力想说话,却只能喘息。

她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章含之被吓住了,他连忙摆摆手,咬着嘴唇说:“好了,好了,不说了,你坐下休息会儿吧,算我没说这几句话!”

苏文娟无力地摇了摇头,手捂着头,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下去了!”言语间,眼泪无可收拾地迸了出来。章含之不敢再说什么,逃也似地拐进房间里,很久都没有出来。

这个晚上,含之睡在了客厅里。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走了。文娟醒来时,发现了他留在梳妆台上的一张便笺:

文娟:

真的对不起啊。昨天慌不择言,说了那些很伤感情的话,事后我非常地后悔。躺在沙发上,我一夜无眠。结婚十年,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地分开了,感觉彼此的心相隔如此遥远。我知道,这一切责任全在我,现在我不敢乞求你的原谅,只愿上天能给我更多的时间,让我在今后的岁月中慢慢地补偿你。不要对我判死刑,给我机会,让我好好改正,行吗?不要再恨我了,让自己更快乐一点,好吗?

苏文娟抱着有些胀痛的脑袋,慢慢走出卧室,走到了客厅。英姐正在打扫卫生。她一边端起满是烟蒂的烟灰缸准备去倒,一边摇着头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一个晚上抽了这么多的烟,这有多伤身体呀!”

看来,这个晚上章含之确实是挺难过的。可以想象得到,他是经历了一个多么痛苦而又漫长的思索过程。文娟无力地垂下手臂,艰难地摇了摇头。她无法解释目前的处境究竟是为什么。明明是生活中最最亲近的人,为何却要这样相互折磨、相互伤害?

一连又过了好几天,苏文娟的心情还是没有好起来,她越来越感到了自己心中无法承担的负荷。敲亮亮要到外地参加全省少儿小提琴大赛,英姐陪着去,所以她干脆就搬到母亲家小住几日。

回到自己少女时代曾经住过的这个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她恍然有了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结婚十年,她也时常与含之,或者亮亮回到这里,匆匆来匆匆去。而这一次是自己独自一人归来,感觉真的完全不同。房间还是以前的那种陈设。靠窗依然摆着那张宽大的杉木床,印着黄绿相间的楔瓣的床单,床架上仍旧钳着那只弯颈子的台灯。少女时代许多激情飞扬的诗句和信件就是在那台灯下趴着枕头写就的。

她抢上一步,来到床边的小书桌前。书桌上的玻璃板,板下压着的一张高三下期的课程表,课程表边上有两张细长的纸条,上面写着:“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成文章”,“海阔天高气象,风光月霁襟怀”,这是她亲手抄写的句子,都是她中学时最喜欢的诗句。纸条边上是一张有些微微泛黄的照片,那是一张风景照。她急切地抬起玻璃板,伸手把它取出来,仔细地端详起来。这是子翔当年的“杰作”,是用那种不太好的老式照相机拍的。青翠的山冈、星星点点的野花,远处迷迷蒙蒙的松柏和樟树也朦胧得可爱。照片的背面是子翔龙飞凤舞的五个字:“普贤的夏天”。子翔说,他的家就在那座山冈之下,恬静得如同梦中的仙境。因而,苏文娟的心里就充满了十二万分的向往,好几次梦中都与它不期而遇了。而今,再看到它,已经是十六年之后的今天了。她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倚窗而立,可以望见后院的楔园,花木扶疏的。一块小草地,沿着低矮的屋檐,排着许多盆玫瑰、杜鹃、百合、桂花、玉簪花、茶花、秋海棠以及一些一时叫不出名字的花。开得最旺的当数玉簪花,它们条形的叶片,在老屋的匡护下,显出墨绿色的茁壮。花墙上攀满了绿色的爬山虎,满眼尽是盈盈的绿意。它驱赶了初冬的萧瑟与寒意。

父亲退休后,种花养鱼成了他的一大爱好。这时他正衔着一支烟,在廊前伺弄着那些花。夕阳照着他的脸,使他的脸看起来显得特别的柔和慈祥,嘴角牵着不能自禁的欣赏的笑容。文娟不觉得感到一种心动,她趿着双拖鞋,快步走到花园里,挨近父亲说:“爸,在浇水呢!三角梅开得真好,秋海棠也是。”

父亲笑呵呵地说:“这个季节还不大对呢。如果到春天,这里更是热闹非凡了。杜鹃花、茶花,红白一片,格外艳丽,蔷薇、桃花也不逊色,吊灯花、栀子花更是芳香四溢。还有那两盆茑萝,我还记得那是你读高中时从学校里弄回来的种籽……”听到这儿,苏文娟的心弦似乎又被拨动了,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白衬衫、黑裙子的瘦小的女孩,正伫立在校园花圃前捕捉着梦想。她的眼眶湿润了,迅速地抬了一下头,微笑着说:

“爸,难得你有这样的心境。与花为友,真的很好。”

不一会儿,母亲就在里屋招呼他们:“饭做好了,你们爷俩快点进来吃吧。”

晚上的菜是母亲花了功夫做的。有爆炒牛肉、海蛏抱蛋、红烧鱼等,都是文娟小时候爱吃的菜。文娟像小时候一样,嘴馋地尝尝这个,又试试那个。

过了一会儿,母亲若有所思地说:“娟儿,本来你已经长大了,自己也是母亲了,妈也不愿意多说你什么。但是我左思右想,有些话妈还是得告诉你。毕竟我们经历的东西要比你多得多。夫妻本来就是一对冤家,有些事真的没有办法,吵过了闹过了,这日子还得过下去。我和你爸不是也这样过了一辈子吗?有时候受了委屈,还得自己想办法化解,不能拖得太久了,太久了就真的伤了感情,这样一来对谁都不好。现在社会,什么样的人都有,有的年轻人根本就是把婚姻当儿戏,聚聚散散,跟开玩笑似的。我们这样的家庭,断不可能出这种事的。”

她在说的时候,文娟早已停下筷子不吃了。她不知道到底英姐向母亲告密了多少,尽管她可能也是出于好心,但是这会儿听母亲说这话,心里真的挺不舒坦的。她用手把两只筷子放在桌上摆拨,一下将它们交叉起来,一下又将它们远远分开,一下将它们平行,一下又将它们垂直,而从不将它们连结在一起。这就是两代之间的悲哀了。

父亲看到了女儿脸上低落的情绪,连忙用胳膊肘碰碰老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吃饭,吃饭,多吃点菜。”但是,文娟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心思再好好吃下去了,那些菜对于她来说好像也变得索然无味了。她潦草地吃完饭,回到房间里看了一会儿书,就到浴室洗澡去了。

这几年家里的条件改善了不少。洗澡房安装了新式的富有立体感的玻璃浴室,既保暖,水又不会轻易溅出来弄湿地面。浴室边上的墙上也挖了一个大玻璃窗,窗外是邻家的侧面,晒着大大小小的衣裤。隔着窗,传来隔壁的洗牌声,夹杂着女人的笑,男人的调侃,真正地回到少女时代的感觉,到这时才更猛烈起来。忽然很想问问母亲,隔壁住的是否还是十年前的江家。

洗完澡,她回到自己房间又看了一会儿书,然后迷迷糊糊中竟歪着脑袋睡着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朦胧中觉得母亲为她披上一条毯子,把蚊帐放下,四周塞好,又弯腰将她那个开着大口的旅行袋拉好,放在书桌下面,然后轻轻走到她床前,对她望了半晌,又叹了一口气,才轻轻地走了出去。苏文娟的心像被一只手轻轻地揉着,舒服而难过。多少年了,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一旦被母亲这样侍候着,似陌生又熟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待母亲走了,她坐了起来,在黑暗中张大了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在想着吃饭时母亲说过的话,以及她那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她知道,母亲生性好强,也有着许许多多女人都有的虚荣心。她一生平平淡淡,没有什么大的作为,因而特别希望孩子能比她自己有出息。两个女儿事业发展得不错,又都嫁了很体面的丈夫,这足够让她引以自豪,也让她在邻里街坊间赚足了风光。尤其是含之,年轻有为,知书达理,又是她一手为文娟钦点的准女婿,因而更有成就感了。总觉得女儿嫁了这样的丈夫,应该是衣食无忧、终身幸福了。记得文娟刚刚结婚那阵子,每每有人向她道喜的时候,她就感慨不已,想到当初为了挽救女儿的幸福,极力拆散她和子翔,为此而付出的一番苦心和努力,今天这一声“恭喜”真可谓欣慰之至也。而今,含之出了这档子事,这是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也使她对自己几十年来的人生信条产生了怀疑,因而对含之是既怨又恨,但更怕苏文娟一时冲动,产生离婚的念头,做出让她这一生都接受不了的事情,害了孩子,也误了自己与含之的前程。这些想法使她寝食难安。

其实,文娟是很理解母亲的担忧的,而作为她自己,又何尝想轻易去伤害含之,伤害自己苦苦经营了十年的这个家呢?

家、含之,不知为什么,这时候,文娟竟莫名其妙地又想到了他们。此刻,含之是不是已经回家了呢?早晨出门的时候忘了反锁,如果含之一夜或者更长时间没有回家,小偷会不会光顾那里?早晨出来的时候她还一副大义凛然、义无返顾的气度,而这一刻竟然又有些动摇了,甚至萌生了想摸黑回去看一看的念头。人哪,真是如此复杂的动物!

不过,她想得更多的还是从前。呆在这间少女时代住过的小屋,那些细碎的往事,以及几年来苦苦忘却了的与子翔的一点一滴,四面八方从房间的四角流到她眼前。她禁不住从枕头底下又取出那张照片,再一次细细地品味起来。记得当年也是这样一个寂静的深夜,一样的月光,她低头欣赏着这张照片,憧憬着他和她的未来。恍惚间,十六年过去了,一切都已物是人非。这一刻,她的心中竟有一种激情,想对全世界大喊一声:还我少年,还我少年!不知道,子翔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慨呢?猛的,她有了一种冲动,想给子翔挂电话。现在?对,就在此刻。

“子翔,我现在在我妈家里。”文娟低声说。

“是吗?”子翔有些诧异。

“知道我又看到了什么吗?普贤的夏天。”文娟孩子一样认真地说。

“那张照片还在?”子翔抑不住语气中的惊喜。

“子翔,虽然又近初冬,但我还是想去看看普贤的夏天的背影,我知道,那一定很美。你愿意陪我去一趟普贤吗?明天是星期六,我没有什么事。”文娟柔和的声音中微微有些发颤。

子翔略事思索后说:“明天我要去一趟南京,有一些公务要处理。”

还没等子翔再说,文娟连忙接口说:“子翔,不要太为难了。那我们另外再找时间吧。”话虽这么说,内心还是很遗憾的。

“也好。”子翔斟酌着说。

放下电话,文娟抱着双膝,皱着眉,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很快,她的手机又振动了,是子翔的电话。“文娟,我考虑再三,决定改变行程,明天陪你去普贤!”子翔的声音急切而真挚,掷地有声,字字句句都扣击着苏文娟的心。“明天早上我们七点半出发怎样?我在你妈家的巷口等你。”

“哎。”苏文娟听话地答应着,“晚安!”文娟柔声说。

“晚安!”子翔说。

放下手机,苏文娟轻轻下了床,撩开了窗帘的一角。晚风穿过树梢,奏着和谐的乐音,象支美好的歌。深邃的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悬空中,恬静柔和,仿佛正对着苏文娟点头微笑。这样的夜晚,该是寻梦的好时间吧!她久久地望着夜空望着明月,不觉得也甜蜜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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