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从地理上来划分,太湖分为东西两大水域,九尾山就在东西的交界处。传说神仙太上老君的坐骑逃下凡间,变成一条九尾狐,祸害百姓,太上老君亲自下凡降服了它,因它作恶多端,罚它变成一座山岛,立在湖中,任凭风吹雨打,于是这座无名岛便叫九尾山。
这是一座贫瘠的荒岛,除了岩石就是寸草不生的砂地,连野兔都不能生存,因此尽管离刁炳常的麻头岛很近,那些土匪却很少光顾,这里实在没有吸引他们的东西。对鱼老万来说,却是一个理想的藏身之所,凭着一双巧手,很快搭起了一间茅屋,房顶上铺上了厚厚的稻草,能遮风挡雨,屋里搭起了灶台,那只猪头就挂在灶台的墙上,白天他下湖打渔,吃不完的鱼就晒成鱼干。
他曾悄悄返回过齐家村,与秦寡妇干完那事以后,带回来一袋粮食和一坛烧酒,够他吃一个月的。秦寡妇告诉他,去过苏州的村民带来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说国民党青年军二零二师进驻苏州,缴了日本兵的械,青天白日旗重新飘扬起来了,杀死鬼子兵的事,或许已经无人过问了,可鱼老万还是不放心,到底杀了一个人啊,还是一个鬼子兵,他决定在九尾山多留些日子,静观事态的发展。
不知怎么搞的,看见那只呲牙裂嘴的猪头,鱼老万就想起了被他砍头的鬼子兵,好几次做梦,梦见那个无头的鬼子兵从土里爬出来,到处寻找自己的头,居然找到他这里来了,敲响了他的房门……
嘭嘭嘭!轻轻的敲门声,鱼老万从梦中惊醒过来,煤油灯还亮着,一闪一闪地照着这间小茅屋,嘭嘭嘭,敲门声依旧,鱼老万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难道鬼子兵真的找上门来了?!
他竖起耳朵倾听,门外还有说话的声音,不是日本话,是中国话。
“……大概没有人。”
“不会的,里面还有灯光呢。”
“老乡,老乡,”一个亲切和蔼的声音,“我们是新四军太湖支队的,行船路过,想借宝地暂避风雨,你不要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门外是刘孝北一行三人,是包五塔想出冒充新四军,他知道太湖一带的老百姓看见鬼子兵就怕,看见土匪就恨,看见国民党的军队就躲,唯有新四军是受欢迎的。凭心而论,**军队的群众政策还是很成功的,当时有一句流行话叫“军民鱼水情”,意思是军队是鱼群众是水,鱼离不开水,不管正规的新四军还是非正规的游击队,极少有扰民事件发生。
果然,包五塔的这句话起了作用,茅屋的门缓缓地打开了,露出鱼老万半信半疑的脸。
湖面上风雨交加,硕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打在屋顶茅草上,小屋里却透着融融的暖意,炉灶里生起了火,三个人脱下湿衣服烘烤,鱼老万煮了一锅粥,蒸了半条青鱼,还拿出烧酒来招待他们,刘孝北拿出从上海带来的两听牛肉罐头,包五塔拿出一包骆驼牌香烟,都是美国货,让抽惯了烟袋的鱼老万新奇不已。
大家边吃边聊,刘孝北说他们有一船货要运到长兴县城去,夜里遭遇风雨大浪,临时停靠九尾山,鱼老万说了自己杀死鬼子兵的事,引来一阵惊奇。太湖里的土匪也曾跟日本人交锋过,不过是小规模的冲突,毕竟心虚,放几枪掉头就跑,从来没有击毙过一名日本兵。当警长的刘孝北更不用说了,遇见日本宪兵,要点头哈腰喊一声“太君”。眼前这个小渔村里的农民,第一次面对面就砍死了一名鬼子兵,真是人不可貌相!
第二天一早,湖面恢复了风平浪静,太阳从云隙里钻出来,往湖面撒下一片金黄,看来是个好天气。告别了鱼老万和小茅屋,三人打算返回船上,继续行程,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却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看!那边有一条船!”包五塔先叫起来,果然,南面有一条船正朝九尾山驶来。
“太湖上船来船往的,有啥大惊小怪?”唐明不以为然。
包五塔却摇了摇头,指着对面一座隐约的岛影说:“那边是麻头岛,是刁炳常的老窝,船就是从那个方向开来的,如果没有猜错,船上肯定有刁炳常的手下弟兄!”
刘孝北忙说:“现在我们还不能走,免得跟它碰面,等它过去以后,再走也不迟。”
于是他们耐心地等起来,过了有一支烟的工夫,那条船越驶越近,已经能看清楚它的轮廓了:这是一条单桅帆船,比乌篷船略大,船帆却大得多,有风的时候,这种船的航速是很快的。
包五塔注视了一会儿,又叫起来:“奇怪啊!你们看,它到现在也没有转舵,难道真是朝这里来的?”
刘孝北马上让包五塔把鱼老万叫来看,鱼老万说:“前几天,倒是来过一条土匪的船,不是来打劫我的,而是讨鱼,要二十斤重的大乌青烧鲃肺汤吃(注:用青鱼内脏熬的汤,系苏州名菜),还丢给了我几个铜板算是鱼钱。莫非又是来……”
眼看那条船越来越近,容不得再犹豫了,刘孝北他们迅速上船,由鱼老万带路,贴着九尾山的崖岸划去,崖岸下面有一条狭窄的汊港,把船一直开进去,几乎要撞上岩石的时候,却赫然出现一个洞口,鱼老万嘱咐他们卸下帆船的双桅杆,船才得以驶入洞口,里面却豁然开朗起来,光是洞外透进来的光亮所照见的地方,就有一个篮球场大,鱼老万的乌篷船就停在里面。
“奇怪吧?”鱼老万笑呵呵地说,“其实太湖里很多岛上都有这样天然的水洞,风刮不着,雨淋不进,简直是一座天生的船库!”
说完,鱼老万又说,“你们就安安心心待在这里吧,等我把他们打发走了,回来叫你们。”
“等一等!”刘孝北叫起来,和颜悦色地说,“来的是土匪,既不知道他们的来意,又不知道他们来了几个,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还是派一个人保护你吧。”
说着,刘孝北朝包五塔递了一个眼色,包五塔心领神会,不能给鱼老万单独与土匪接触的机会,以防他把他们连人带船出卖给土匪,虽然鱼老万不知道船上载的是武器,但他应该估计得出是贵重物品,人心隔肚皮,还是谨慎为妙。
鱼老万没有领会刘孝北的用意,爽快地说,“好啊,抓紧时间快走吧。”
“我去!”唐明抢在包五塔前面举起了手,刘孝北犹豫了一下,看看包五塔,包五塔马上说:“你经验不足,还是留在船上,让我去。”
“包大哥,经验不是天生的,是实打实练出来的!”唐明态度很坚决,亮出插在腰里的那支德国造快慢机。
鱼老万和唐明沿着洞里水浅的地方趟水上了岸,返回那间小茅屋,灶台边有一大堆烧火用的茅草和木柴,唐明就躲在草堆后,透过草丛的缝隙,看见墙上挂着一只猪头,猪耳朵耷拉着,一根根猪毛清晰可见,脖子的割裂处已经长出一簇簇发霉的绿毛,猪的眼睛微微睁着,好象在盯着唐明,猪嘴巴一直开到猪耳朵边,容易产生一种它在朝你笑的错觉……
“笑……还笑……明天就把你吃掉!”唐明狠狠瞪了猪头一眼,用骂来掩饰着心虚。
哐的一声,门被一脚踢开,闯进来一高一瘦两个人,高的满脸横肉,腰里插着驳壳枪,瘦的眼光很凶,背着一支中正式步枪,鱼老万岂敢怠慢,笑脸相迎,“唷!两位大爷,又光临我的破屋啦?”
“少他妈罗嗦,拿一条最大的乌青来,少于二十斤大爷我可不给钱!”高的嚷。
“对不起,昨天天气不好,我没下湖,唯一的一条青鱼,被我蒸掉一半吃了,还剩另一半,如果两位大爷不嫌弃,就算是送的……”
“放你娘的屁!老子划了那么长时间的船,就拿半条鱼?不行!拿不出鱼来,你马上下湖给我去捕,捕到了为止!”
鱼老万只能赔着笑脸,心里骂了不止一百遍“**老娘!”
“我们不会白吃你的鱼,给你透露一条内部消息:刁司令家的老爷子被小猫山的赖安抢走了,成了人家的肉票,刁司令很恼火,也抢了他的女人,太湖上的风平浪静算是到头了,我劝你趁早躲远一点,免得子弹没长眼睛伤了你……”
瘦的一边说着,一边朝屋里东张西望,鱼老万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嘴里说:“谢谢这位爷的提醒,我这就收拾收拾,离开九尾山……”
“别挡着我!”瘦的把鱼老万推开,一眼就看见角落里有个大水缸,还以为里面养着鱼,揭开盖子一看,却是满满一缸清水。
“这是下雨接的水,用来洗脸、喝的。”鱼老万解释。
瘦的目光掠过水缸,落在后面墙壁的缝隙里,“咦!这是什么?”他用两个手指一夹,夹出一个空的香烟壳子来,正是包五塔抽的那包骆驼牌,抽光了往水缸后面随手一扔。
“这可是外国烟,你抽这个烟?”瘦的用怀疑的目光望着鱼老万,鱼老万急中生智,忙应道,“是啊是啊,我用两条鲢鱼在二仙镇上换的,尝个新鲜。”
鱼老万的背上已被汗水湿透,躲在草堆里的唐明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手里紧紧握着那支快慢机,大机头早已张开,处在待射状态,这时候,他觉得有一样冰冰凉、滑溜溜的东西,从他的脖子后面一滑而过,他用眼角一扫,妈呀!竟是一条花蛇,它一直趴在草丛里,对唐明这个后来客似乎有些不满,打算赶他走。
唐明从小怕蛇,现在的神经正处在高度紧张,他“哇!”一声惊叫起来,人从草堆里蹦了起来,把高的瘦的吓了一跳,高的下意识去摸腰里的驳壳枪……
说时迟那时快,唐明的手指扣动了扳击,哒哒哒哒哒哒哒!他的手指一直没松开,二十发子弹一颗没剩,全部倾泻出去,应该说,第一次实弹射击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绩:高的身中六弹,瘦的身中八弹,墙上、门上各中两弹,还有鱼老万,肩膀上中了一弹,最后一颗是臭弹,没打响。
枪声传得很远,躲在水洞里的刘孝北和包五塔听得真切,急忙扑出水洞,驰援小茅屋,屋内的情景让他们大吃一惊,地上横着两具尸体,鱼老万捂着肩膀倒在地上呻吟,唐明象一支蜡烛插在地上一动不动,手里攥着打空的快慢机。
一个时辰后,运枪船离开了九尾山,后面拖着鱼老万的乌篷船。
埋掉两名土匪的尸体,把他们的船拖进水洞,刘孝北还是不放心,刁炳常发现手下连人带船失踪,马上会在太湖上大肆搜捕,前往小猫山的水路一定被封锁,因此,继续在太湖上行船已属不明智,最好先找个地方避一避风头,九尾山不宜久留。
鱼老万忍着疼痛告诉他,“去齐家村吧……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那里很安全……”
鱼老万的伤不算太重,由于射击距离近,子弹穿透了肩膀,打到墙上去了,肩膀上留下前后两个血窟窿。包五塔常年打仗,处理这类枪伤驾轻就熟,他拿来急救包,敷上消炎药粉,用止血绷带把伤口包扎起来,最好再打一针抗菌素,但在当时,一支抗菌素的价格是以金条来计算的,绝对是奢望,因此只能靠鱼老万自身的抵抗力了。
靠近齐家村的时候,刘孝北发现村东口有一大片芦苇滩,芦苇有两米多高,密密麻麻排列着,方圆足有几十亩地的面积,船隐藏在这里,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刘孝北稍作思考,作出一个惊人的决定:把三箱武器从船舱里搬出来,用防水油布裹好,分两包沉入芦苇滩的泥塘里,砍掉周围的芦苇作为记号,因为这些枪支加起来足有五、六百斤重,既不能带走,留在船上又怕不安全,沉入泥塘是最保险的方案。
鱼老万带他们去的地方就在卧龙岗,齐家祖坟旁边那间看坟人住的小木屋。
齐家祖坟又称“齐氏墓园”,方圆几百里地,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修得这样气派的群墓,它建在卧龙岗的山顶,周围移栽了参天的松柏,外有石牌坊,一对石马和一对镇墓石兽遥相呼应,中间有一条砖砌的墓道,除了大小不一的十余座墓碑,还有一些空的墓穴,是为子孙后代准备的。齐家早在清朝就捐了官,其中有道光皇帝御封的诰命夫人,编入县志。齐耘堂夫妇的墓修得并不大,碑上刻着“耘堂公”三个字,这是齐家兄弟立的碑。
看坟人的职责是日夜巡视墓园,防止有人偷伐坟树,甚至盗墓,但是,齐家的势力在太湖一带无人不知,刁炳常的前辈、老土匪头子孙太保和齐耘堂是换帖子的拜把兄弟,刁炳常与齐家兄弟皆以兄妹相称,土匪在太湖一带烧杀抢掠,唯独不来骚扰齐家村,所以,没有哪个盗贼敢打齐家祖坟的主意。最后一个派到这里的看坟人是一个老鳏夫,他死以后,就再也没有派人来,小木屋就这样废弃了,周围荒草丛生。
现在,荒废的小木屋住进了四位“房客”,鱼老万放在这里养伤,刘孝北的意思是,鱼老万是因他们而受伤,理应照顾他,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秘密,连枪支的数量和埋藏地点都一清二楚,在这次任务完成前,鱼老万决不能离开他们的视线。
刘孝北让包五塔和唐明留在卧龙岗,他独自返回苏州去打电话给马局长,请示该怎么办。
包五塔说:“刘兄,还是我去吧,你给马局长打电话有什么用?远水救不了近火!我想好了,我走陆路绕过太湖,长兴县一带也是赖司令的地盘,我一定能在县城里找到自己的弟兄,让他们速去给赖司令报信,让他派一支小分队给我,把武器从泥塘里挖出来……”
但是刘孝北的话听起来更有说服力,“包贤弟……”
用这种称呼,听起来已经亲如兄弟了。
“你的计划是好,但这样一段行程至少要三、四天,夜长梦多!齐家村在刁炳常的势力范围内,危险无处不在,你熟悉地形,万一出了状况,你最有能力应变。”
包五塔还想争辩,刘孝北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时间紧迫,不要再争论了,就这样吧!”
黄昏时分,刘孝北出发了,临行前他再三关照,小木屋里不能生火做饭,卧龙岗离村子很近,山上一冒烟,村民会发现的。另外,晚上不能三个人同时睡,需轮流值守,以防不测。
刘孝北走后的第一个夜晚,格外晴朗,月亮大又圆,堪比中秋节那轮明月,卧龙岗的“齐氏墓园”静静地偃卧在月光下面,一块块花岗石的墓碑上现出一片银白。
包五塔睡着不久,就被唐明摇醒了,他睁开眼睛望着面带惊惶的唐明,问:“什么事?”
“包哥,这么晚了,你说会不会有人来上坟?”
包五塔觉得好笑,“深更半夜的,谁敢来上坟?除非是鬼上坟!”
“包哥你听我说,墓园里有一张石头供桌,我看见有个人影坐在石桌上,脸朝着一块墓碑……”
包五塔一骨碌爬起来,“你是不是眼睛看花了?”
唐明肯定地摇头,“不信,我带你去看。”
山上有一块突出的岩石,下面长满野草,趴下来俯瞰墓园,是绝好的地形,这里距离石头供桌大概有二十码的距离,天空有一块乌云把月亮遮没了,待乌云散去,皎洁的月光重新投射下来,周围的景物逐渐清晰,石桌上根本没有人影。
“奇怪耶!”唐明挠了挠头,“我刚才明明……”
“你会不会把哪一棵树的树影当成人影了?”包五塔好心地问他,唐明却有些不高兴,“你仔细看看,石桌旁边有树影吗?”
话音刚落,唐明就觉得自己的手背被狠狠掐了一下,“快看!”包五塔低声吼起来,在石头供桌的旁边,果真冒出一个人影来,就象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没等唐明和包五塔看明白,那人影倏的一下,又变成了两个!
唐明和包五塔就觉得头皮发麻,脖颈后面象被一桶凉水浇灌下来,静谧中,清脆的叭嗒一声,那是包五塔扳开了快慢机的大机头发出的声音,唐明赶紧摁住他的手,低声说,“包哥,你发昏了吗?怎么能开枪!”
包五塔被他提醒了,楞了片刻,象是自言自语,“对啊,要真是鬼,也不怕我开枪的。”
说话的工夫,对面两条人影已经沿着石砌的墓道,飘飘忽忽地远去了。
当夜,鱼老万被伤口疼醒过来,听唐明说了墓园鬼影的事,伤口顿时不疼了,说起一段往事来——
二十年前,齐家村大地主齐耘堂听了一位风水先生的话,说卧龙岗地下有一条龙脉,若在这里做坟,子孙定会发达,于是决定把祖宗三代的坟都迁到这里来,为了造这座新坟,特意从浙**田请来两位石匠,用的石料也是从宜兴运来的,吃住都在山上,整整弄了大半年,才把墓园造好,然后发了工钱,把石匠打发走了,可是没过多久,村东头的湖面上漂来两具死尸,就是那两位石匠,被人用枪打死啦。于是村里众说纷纭,有的说,石匠在回家的路上被土匪打劫了,也有的说,杀石匠的幕后主使就是齐耘堂,当初造坟的时候,齐家大宅的仆人出动了几十个,把整座卧龙岗封了起来,不让外人进,齐耘堂一定在山上修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才想杀人灭口。
见两人聚精会神,鱼老万接着又说,“你们看到的那两条黑影,说不定就是那两个石匠的冤鬼,他们阴魂不散,回来找齐耘堂算帐,刨他的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