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落花红带雨(三)

夜晚,正是秋风送爽浮云遮月的时光。肖彦五万精锐骑兵连夜与西境的轺军会合,扼守住柬国的咽喉地带,单等肖彦出兵,一举攻克柬国。

而肖彦吸取上回教训,改变攻柬策略,不再强行攻城。

夜色沉沉,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哞哞牛叫声裹着隐隐混杂的风声传来,稽阳城楼上的守兵听得分外清晰。黑压压的牛群从原野上弥漫而来,逼近城楼之下,列成了丛林般的阵势。

城楼上依旧是军灯闪烁,一片安然。赶牛的吆喝着守军下来打开城门,守军漫不经心地应着,按皇令,每月的初五总有一批牛入城,专门供应稽阳城的皇家贵族、市井平民。

厚重的城门徐徐打开,突然之间,战鼓隆隆而起,牛群惊雷般炸开。千余只健牛渗了火油的尾巴被点燃了,群牛哞哞吼叫着排山倒海般冲进了城门,冲垮了试图阻拦的守兵。火牛在官道上肆意冲撞着,身后是潮水般怒吼呼啸的先头柬军。

大骇之下,夜毅的稽阳城就这样在骤然之间被攻克了。

拂晓时分,战争蔓延至整个稽阳城。稽阳的百姓惊慌失措地逃命,哭声震动,不时有地方浓烟滚滚火光熊熊,浓烈的烟熏气息弥漫了整个稽阳城上空。

五千兵马由夜秋睿统率,在城内与翼军殊死搏斗。到东边霞光万丈时,夜秋睿的兵马已是溃不成军,四分五裂。

百人铁骑队狂风般展开,将夜毅的皇宫四面围得水泄不通。石门隆隆打开,一群手举长刀长矛的步兵率先飓风般刮了进来。

“杀夜毅老贼!灭夜氏一族!’

“活捉太子夜秋睿,有赏——”

长刀长矛的步兵杀得兴起,无论宫人侍女,皆不放过。甬道上,栏杆前,到处都是凄惨的叫声,寒光闪烁,血肉横飞。

却说夜毅,蒙蒙眬胧之间,听得宫外战鼓喊杀声突然大作,翻身跃起,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一名侍卫浑身血迹飞奔而来,遥遥一声嘶喊:“皇上,肖彦大军杀进来了!”

夜毅心下陡然一沉,心知大事不妙,一阵粗粝嘶哑的大笑:“难道我夜毅顷刻成了丧家之犬不成?”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他突然想起皇宫深处还关着肖彦的女人,忙命侍卫派几个人将肖彦的妃子押送过来。

但是,不容他等待,杀性正浓的翼军已经闻到了他的气味。轰雷般的声音传到了殿外,一片长矛铿锵交织,夜毅的内侍宫人惨叫着,瘫在了台阶上。

翼军汹涌而入,团团围住夜毅。

夜毅长剑一指,两眼放光:“堂堂柬国皇帝在此,谁敢动!”

“动的就是你这老贼,杀了他!”

随着愤怒的叫喊声,柬军的长矛长剑一齐亮出,杀乱不一地翻飞。终于,夜毅长长地惨号着,片刻之后没有了动静。

穿针被几名宫中侍卫拽着出了院门,但见皇宫内人群窜动,男女老幼皆乱纷纷地奔命,远处喊杀声阵阵,到处躺卧着呻吟呼唤的宫人、嫔妃。穿针胆战心惊地走着,十几名手持长矛的翼兵朝着他们逼将过来。

侍卫们赶紧护住穿针,与翼兵刀剑搏杀。那些翼兵哪认得穿针,见夜毅的侍卫如此拼死保护,以为是宫里的哪位宠妃,目光齐齐对准了穿针。

看身边的侍卫一个个倒下了,穿针一时愣怔住了。千钧一发之际,宫门内如连珠大鼓滚过,夜秋睿驾着青铜王车冲了进来,手中的太子宝剑,带着尖锐的哨音,片刻之间,翼军手中的长矛刀剑十之七八脱手去了。

“快上马车!”

夜秋睿弯身手一揽,穿针轻灵的身躯落在了车内。

马车滚动,夜秋睿的宝剑如半月吴钩划劈刺挑,电光石火般挡住了翼军的围杀,马车风一样驶出了宫门。

苍莽的原野上,夜秋睿的马车一路狂飙,越过庄稼地,沿着径道上了一座小山坡。

他们的后面,追杀的翼军喊声阵阵,朝着山坡席卷而来。马车骤然停止,夜秋睿飞身下马,将后面的穿针抱了下来。

风泠泠,穿针满目的是浩瀚无际的大海。山坡下,一叶孤舟飘飘荡荡,静待主人的到来。

如若夜秋睿不是为了救她出宫,他定已劈波斩浪离战火遥遥,他这样做,真的是为了她吗?而自己绝对不会随他而去的。那一刻,穿针的心软了,脸上呈现痛苦的表情,一记哽咽道:“你走吧,别管我了。”

“不,我们一起走!”夜秋睿断然一声,抓着穿针的手。

然而,他们终是来不及了,追杀而至的翼兵已经包抄上来。夜秋睿大吼一声,长剑带着劲急的风声凌空闪过。

穿针恍恍惚惚地站着,茫茫天地,唯有无尽飞扬的落叶在飘舞,唯有铿锵的刺杀声在震动,白色的身影在眼前时隐时现地飘飞。浓稠的血腥味混合着阵阵惨叫声,她的眼里是夜秋睿决绝凛然的表情。

然后,是死一般的静止。

横尸满地,只有夜秋睿以挺拔的身姿傲然伫立,左臂上的袍袖被血染得映红,他用持剑的手扶住,闷哼了一声,踉跄着走了几步。

穿针浑身不由自主地抖动,骨与魂仿佛要爆裂开去,她上前一把搀扶住了他,失声痛哭:“为什么会这样……你不用救我的,我不欠你……”她哀哀地吐着支离破碎的字眼。

“已经没事了,穿针。”他沉沉地喘着气,反而含笑安慰她,“我的心你会明白,我这就带你走,咱们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我会疼你,爱你,过神仙一样的日子。”

穿针哭得心肺已经纠结在了一起,她使劲地摇着头:“不,你自己走吧,就当作我们都不认识!”

“你到现在还不愿意跟我走……”他黯然地看她,脸上竟然有了一丝惨痛的笑,“我一开始就做错了,你恨我是对的。”

“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了……我只要我们都好好活着,没有仇恨,没有冲突……”

她哭得凄楚,感觉,那是不可能的啊!命运的风沙,早与他初识那日便扬起,无论自己几多轮回转折,终究还是逃不过这场风沙的纠缠。民族恨国家仇,两雄相争,必有一方败在另一方手里,自己对他的那种恨意竟是如此苍白无力。

“你会记得我吗?”他低叹,眼里也浮出水雾。

她一愣,随即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释然,嘴角抹着酸楚的笑意,吃力地掏出白丝罗,试图拭去她脸上流淌不停的泪水。她抬起了头,泪眼婆娑:“走吧,你走吧……”

他们缓慢地移动脚步,却在此时,夜秋睿的身后,传来霹雳一声大喝,血糊糊的尸堆上飞起一个人,手中的长剑闪电般朝夜秋睿打下。

穿针“啊”的尖叫起来。

夜秋睿猛然侧身,剑劈到他执剑的手臂。他兀的暴吼一声,用尽最后气力抓住手中的剑,借用身子的力量冲撞过去,几乎同时,各自的剑头捅进了对方的胸膛。

双方对峙着,最后,山一般轰然倒地。

远处传来尖厉的号角声,愈来愈近,一声声撞击着穿针的耳膜。穿针椅着扑到夜秋睿面前,长剑直插在胸腹,他的脸色雪一样的苍白。

“太子殿下——”她紧紧抱住了他的脖颈,泪水打湿了垂在额前的发缕。

他剧烈地喘息着,勉力向着穿针一笑:“老天爷说我命已该绝……穿针,你别怕。”

穿针哭得神智昏乱:“你要是早走了就没事的!老天爷为什么不让你走?老天爷啊,你就让他走吧!求求你,开开恩吧!”

夜秋睿艰难地说着话:“穿针,你别哭,你听我说……我的手断了,没有力气……肖彦是不会放过我的,翼国人更不会放过我……我即使活着被抓,迟早也会被五马分尸,要是哪个士兵先抓到我,他会当众割下我的头,等着邀功行赏……穿针,你帮我把剑拔出来,那样我就会在他们来临之前死去……穿针,你再帮我这一次。”

穿针拼命地摇头说不,远处的呐喊声号角声一声紧似一声,夜秋睿惨烈的一笑,再次恳求:“穿针,帮我。”

穿针抽搐般的哽咽着,双手颤抖着抓住了剑柄,用力地抓着,狂乱地大叫一声。

眼前的夜秋睿痉挛得弯曲身子,剧烈的痛苦堆集眉端,鲜血,像收煞不住的迸流,汩汩地滚涌而出。那道红,映着穿针惨绝的脸。手中的剑无力地落下,不能透气的痛涌入四肢百骸,她僵硬地跪在那里,眼光惘然地望着夜秋睿。

秋日的风拂动枫林,红叶,一片一片地凋落。夜秋睿年轻的生命正在离穿针而去,他的声音愈呈微弱,在他阖上双眼的那一刹,一滴清亮的泪水滑过他俊秀的脸颊。

“穿针,谢谢你……”

她颤抖着,拾起地上的白丝罗,白色映着天空,依稀看到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眉目清俊,眼神温柔,只一眼,却教她怦然心动。山茶花上,留着他身上的鲜血,却盛放得更加烂如云霞,她仿佛看见他微笑着,对她说:“我只要你心里明白就够了。”

她仰天,长长地悲嚎一声,软软地昏倒在地。

号角声中,肖彦的主力大军潮水般地弥漫了整个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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