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曲溪
曲溪这两天特别高兴。
自从大半个月前,村里长老带着一大帮村民上家里来,还把他们兄弟俩特意支了出去。曲溪通过窗缝,看见一大群人围着他娘说了很多话。他娘先是平静的听着、然后变得惊愕、最后干脆哭了起来。
曲溪告诉哥哥:“哥,娘在哭!”
之后兄弟俩,一块闯进屋中,跑到娘面前。村民看见他们两兄弟突然进来了,都变得沉默不语,有的不忍、有的同情、有的幸灾乐祸、有的麻木不仁……随后便三三两两的离开了,只留下一直啜泣的女人和两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曲涧对娘说:“娘,谁欺负你了?我帮你报仇。”
曲溪拽着小拳头应和着:“对,娘!我们会帮你报仇的。”
杨沫一把把两个孩子揽进怀里,只一个劲的哭道:“我可怜的孩子啊!我可怜的孩子啊……”
后来,一天晚上,曲溪才从哥哥那里知道:“曲溪,咱爹死了!以后……我们就是这个家里的……男人了……”
之后这个家里,一直充满着一种哀伤的气氛,曲溪发现娘不像以前那么爱说话了,经常一个人躲起来悄悄的哭泣;哥哥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贪玩了,还经常会被村子里其他的孩子欺负。
在曲溪的心中,尽管并不完全明白“爹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从他出生后就没见过爹,但是他发现显然“爹死了”所带来的后果,使得这个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所以曲溪也尽可能的让自己不再贪玩、不再惹娘生气、不再跟哥哥抢东西,但是显然无论他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让这个家变回从前的样子。
但是,曲溪这两天却发现,这个家的气氛突然间又改变了。就在那个自己晚上醒来,发现哥哥没在床上的夜晚之后,这个家又变回了从前那样,不!甚至比从前还要开心!
曲溪不明白是为什么,但是他也不想搞明白,只要这个家里,娘和哥哥能每天开开心心的,曲溪才无所谓到底是什么使这个家发生了改变。直到这一晚……
这天晚上,曲溪睡觉翻身,手往身边一摸,怎么?平时应该能够摸到哥哥的,怎么现在却什么都没有。
曲溪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往旁边一看,床上就剩下自己一个人,哥哥并不在床上。曲溪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哥!哥!你去哪儿了?”但是没有人应声。
曲溪又往娘睡的方向问道:“娘!哥半夜不睡觉,不知去哪玩了!”还是没人应声。
曲溪一下子彻底清醒了过来,开始感到害怕。哥哥和娘都没在,现在偌大的房间里,就剩下自己一个人了,黑压压的屋子里每个看不清的角落、床底下、柜子里,彷佛都有一只怪物蹬着血红的眼睛、垂涎欲滴的看着自己。
曲溪吓得正要大哭,就在此时屋外的院子里,却传来了响动。
曲溪壮着胆子,从床上下来,光着小脚,走到门边。他透过门缝向外张望着,却看见院子里有三个人影。
曲溪仔细打量着,一个瘦弱的身形、挽着高高的发髻,这个是娘的;还有一个不高的身形,动作却敏捷得像只猴子,这个是哥哥的;另外还有一个陌生高大的身影,这个曲溪却不认识。
只见哥哥和娘一边一个,搀扶着那个高大身形,一块走进了院子旁边的柴房里。看到他们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样子,曲溪心想,娘和哥哥一定在玩捉迷藏,还故意不叫自己一块玩。
曲溪拉开了门,轻手轻脚的走到柴房门口往里张望,他看见哥和娘把这个不认识的叔叔扶到一旁的柴堆边坐下,曲溪再也忍不住了,突然跳进柴房大喊:“哈哈,我抓到你们了。下面该轮到你们找我了……”
显然柴房内的三个人都吓了一大跳,曲溪带着恶作剧成功后的特有快感,得意的望着三个人。没想到,那个不认识的叔叔眼圈却突然红了问道:“你是溪儿吧?”然后他就摇椅晃的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走到曲溪面前,把曲溪紧紧抱在怀中大哭了起来。
曲溪一边挣脱,一边喊着要娘和哥哥来救自己,可谁知就连娘和哥哥的眼圈也突然红了,他们围拢过来抱着自己、抱着陌生的叔叔一起哭了起来……
在曲溪五岁的人生里,第一次懂得了“爹”这个字的含义。
那天晚上,娘和哥哥都告诉自己,这个人就是“爹”,让曲溪开口喊。曲溪不乐意,凭什么之前说爹已经死了,去了天上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结果却突然间又冒了出来,虽然我才五岁,但也不能这样逗我啊。
曲溪一生气就跑回了房间,把门给关上了。过了一会儿,娘和哥哥才从柴房里回到房间。娘说:“溪儿,你爹没有死,他回来找我们了。”
哥哥说:“曲溪,爹真的没死,我们又有爹了。”曲溪虽然最终还是相信了,但是从心里上却不能马上接受这个事实。
之后,每次哥哥和娘去柴房看望爹爹,给他送吃的,曲溪都远远的跟在身后,无论那个被称为爹的男人怎么向他招手,曲溪就是不肯过去。
直到有一次,那个男人用小刀刻了一匹小木马,故意拿在手中一上一下的晃动着,嘴里还不时的发出“得儿驾”的声音。
曲溪经不住诱惑犹豫的走上前,慢慢的伸手去拿,却被那男子一把抓进怀里,用他那满是胡渣的嘴巴在脸上拼命的亲,扎得曲溪的小脸生疼……
那次之后,曲溪开始经常跑到柴房找那男子去玩,柴房里也经常传出曲溪“咯咯咯”的笑声,但是曲溪就是一直不肯叫那陌生男子为“爹”,只肯称呼他为“叔叔”。
“娘,叔叔为什么要住在柴房,不能跟我们一块住啊?”
“因为我们家太小,叔叔住不下!”杨沫回答道。
“哥哥,为什么叔叔住在柴房的事不能跟其他人说啊?”
“因为有坏人要谋害他,让坏人知道了,就会来把他抓走。”哥哥回答道。
尽管曲溪对娘和哥哥的回答并不满意,但是他无所谓,只要他们每天都能陪自己玩,只要他们每天脸上都充满笑容,曲溪就知足了。
这一天,曲溪和哥哥一块出门玩,突然一直欺负哥哥的地主儿子曲泽,带着一帮跟班把他俩又堵住了。
曲泽这个坏蛋,为什么老是要欺负自己跟哥哥呢?曲溪眼看着哥哥被这帮人围住,随后哥哥抓住曲泽的衣服两人就厮打在一起,很快其他孩子也加入了打斗,哥哥很快的就被打倒在地。曲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突然间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冲着这帮人大喊了一声:“别再打我哥了,否则我去喊爹来揍你们。”
果然这帮孩子听完曲溪这句话都住了手,一起回头看着他。紧接着,这群孩子一块大笑了起来。
“找你爹,你爹已经死了!”
“你爹是卖国贼,如果还活着,我们一块打。”
“你爹死了真是便宜他了,否则早就被千刀万剐了。”
……
曲溪听来听去,都是一些说自己爹已经死了的话。曲溪不明白,爹爹明明正好好的呆在自家的柴房里,就在出门前还跟自己一块玩,还抱着自己,拼命亲自己的脸蛋,怎么可能死了呢?
“你们胡说,我爹没死,他就待在家中的柴房里!”曲溪用尽所有力气大声叫道,想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和无辜。
突然间,哥哥曲涧不知何时从地上爬了起来,并且一下冲到曲溪的面前,照着他粉嫩的小脸就是一个巴掌。
曲溪被打蒙了,蒙得忘记了疼,蒙得忘记了哭,只是愣愣的看着哥哥。哥哥的五官都扭曲了,让曲溪由衷的感到害怕。这还是自己那个哥哥吗?从小到大,无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哥哥从来都没有打过自己。
曲溪看见哥哥再次抬起手,准备再给自己一个巴掌,但是这手举到空中后始终没有打下来,只是无力的慢慢放下。曲溪愣愣的看着哥哥转过身去,对着身后发呆的曲泽和那些大孩子说道:“我弟弟……他……想爹想疯了,我爹已经死了。”曲泽一帮人互相看了看,恍然大悟般的发出了哄笑声。
曲涧并不领会他们的嘲笑,把曲溪从地上抱了起来,牵起弟弟的手,在众人的嘲弄声中默默的离开。
回家的路上,哥哥突然问曲溪:“曲溪,你知道哥哥为什么打你吗?”
曲溪摇摇头。曲涧继续说:“因为爹爹还活着的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爹会被坏人抓走的。”
曲溪似懂非懂的点着头。曲涧突然站住了脚步,俯下身子摸着弟弟的脸:“哥打的你疼吗?”
曲溪先是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他知道一定是自己闯了祸,否则哥哥是不会舍得打他的。
曲涧又说道:“曲溪,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明白,但是你要记住,有些话不能乱说,说了会害死爹爹的,而且这次爹爹死了就真的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再也无法陪你一块玩耍了!所以你一定要记住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对别人提起爹还活着的事情,知道吗?”
这下曲溪是真的明白了,于是他用力的向哥哥点头做保证。
之后哥哥拉着曲溪的手,匆匆忙忙的回到了家。但是娘没在家,曲涧对弟弟说:“你去柴房看一下爹爹,我要去把娘找回来,商量一下是否要把爹爹转移到其它地方。”说完曲涧转身就离开了。
曲溪来到柴房里,脸上明显带着伤心之后的表情。曲海生问道:“溪儿,怎么了?哟,脸上是被谁打的呀?”
曲溪突然间委屈的哭了起来。曲海生把曲溪拥进怀里,安慰道:“溪儿别哭,告诉爹爹是被谁欺负了?”
曲溪尚自在情绪中,哭得更加大声,曲海生就一个劲的不停安慰着他。
过了片刻,曲溪终于全部发泄出来,哭声渐止,正准备向爹爹说明原因之时。柴房的门被一脚踹开,门口站着的正是曲泽。曲泽用手一指里面的曲海生,抬头对身旁的一个身材偏胖的中年男子说道:“爹,你看这个人是曲海生吗?”
那个人正是曲泽的父亲,曲家村的财主曲大海。
曲大海放声狂笑,脸上的五官都扭曲成了一团:“海生埃生,原来你真的还活着啊。上天有眼,14年前就是我抓你去做壮丁的,没想到,现在你又落在我的手里了。”
之后曲大海指挥一众家丁,把曲海生从地上架了起来,反背双手就扭送了出去。
曲溪从地上爬了起来,跑上前拉住曲海生的衣服往后拽,嘴里还喊道:“你们放开我爹爹!放开我爹!”
曲泽上前,一把把曲溪拽了回来,用力推到在地上:“你爹被抓,还不是多亏了你通风报信!”
曲海生被这些人扭送出去,却拼命的回过头来说道:“溪儿,你别过来,等你娘和你哥回来。”
曲溪坐在地上哭道:“爹,你要被他们抓到哪儿去呀?”
曲海生没有回答,只是像被雷击了一般,先是一怔然后哭着问道:“溪儿,你刚才叫我什么?”
曲溪坐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大喊了一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