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二、一二……腿抬高些!”季老师将小葳的腿往上一抬,痛得小葳差点落泪。

他XX的!也不会轻一点。小葳在心中暗骂。

“腰杆打直,别老分心。”季老师的教鞭在小葳腰背轻轻一敲;小葳立即挺直了腰,不忘斜睨季老师一眼。

“好了,今天到此为止。你们到这里来,都是缴了学费的。无论是唱片公司出的钱、经纪人的投资,或是自己掏腰包;我相信,你们都是下定决心,要彻底将自己的恶习抛开,成为一个真正的淑女,一个上流的人。所以,你们一定秉持课堂上训练的原则,时时刻刻展现出自己最美的一面。一个公众人物,连睡觉都可能被记者偷拍照,万一睡姿难看,被杂志刊登出来了,平时的努力等于全都白费了。所以,千万记着,连睡觉都要保持优雅的姿势,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知道吗?此外……”

走出美姿美容训练班,季老师的声音仍在耳边嗡嗡作响。

季老师,一个善变的女人;前几天,一个学员迟到了两个小时,无论她如何解释路上因游行抗议而塞车,仍无法平息季老师狂风暴雨似的愤怒。她骂人的时候,松弛的眼皮下纹着粗黑眼线,尤其分明的呈现出褪色后的青布褂子的蓝,线圈中的眼珠子则闪着豹子猎食时的光芒,教人不由自主的蜷缩退却,生怕一口教她给吞了。就在她高扬的咒骂声达到最高峰时,纪总——某国际女子美容美体公司总经理来访,季老师那张冷峻的脸孔,就在转身间雪溶冰释,开出一朵朵粲然的笑靥,优雅又高贵;仿佛自严冬瞬间转换成仲夏,令人无法相信它的真实性。

她来这儿为的就是学这变脸的无上技巧吗?小葳有些迷惑了。

她看看公车站旁等车的人——一个长发的女子,长靴短裙,脸上明显的勾勒出薄薄的微笑唇形;但仔细看,原来那张红唇是经过一番雕琢的了;这样的一张脸,算不算是戴上了面具?女子的身后,有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纹痕鲜明的脸上,有茫然的神情,不时眯着眼,昂头看着站牌上的数字和站名,似乎有些不安。再远些,一个抱着孝的女人,正在大背包中掏着面纸,替怀里的孝抹去黏黄的鼻涕;风吹散她的发,但吹不去她脸上关怀的眼神。

他们不等公车时,是另一张脸吗?小葳困惑的想着。

“嗨!你要去哪?要不要搭便车?”忽地从马路上传来一道嗲气十足的声音,打断小葳的思绪。

小葳回过神来,朝红色跑车里望去——原来是一起学造型的,大野广告公司新签的平面模特儿。

“不了,公车很快就来了。你先走吧!”

“那我走喽!拜——”她挥挥手,疾驰而去。

红色跑车走了。有个开高级轿车的朋友请她搭便车,不但没有让小葳觉得骄傲,反而让她不自在。她觉得所有的人都在偷偷瞄她,暗自猜测她的来历及背景,尤其是那个穿长靴的女人,示威似的把头仰得高高的,展示她下巴过尖的线条。

这样的感觉使她害怕,叫她有种无地自容的不安。虽然,她过正常的日子已经两年了,但旁人的眼光,有太阳的地方,仍给她带来不小的压力;也许这只是她自己心理作祟,但是——

“嗨——计程车。”她终于决定,还是躲离人群,回到独自的隔绝空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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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曲折折的巷子里,有别于巷外一栋栋华丽的电梯大厦。这一带,是一群老台北居住的老式透天公寓,也是大台北地区难得没有改建、仍有个小院子种花种草的住宅。

其实,大部份人家的院子都随着儿孙人口的增加而逐渐变窄或消失了;增加的,是凌乱没有规划的违章建筑。这些违章建筑有些甚至侵略到巷道,使巷子变得又窄又小;别说消防车,恐怕连汽车都很难进去。但是,居住的空间毕竟重要些,所以,谁也不会去检举谁把防火巷阻隔了。

“都是多年的老邻居了,谁也不想看人家娶媳妇没新房的,不是吗?”张太太经常这么说,不过“娶媳妇没新房”对她倒形成不了困扰。她和张老先生结婚三十年了,也没个一儿半女,是直到最近,才收养了一个被警察从火坑里救出来的女孩。

女孩被救出来的时候,才十七岁,却已经在里面进进出出好几次了。起初,张老先生一味的反对:“咱们没儿没女起码清清白白,干什么没事惹个腥?怕只怕她坏底子好不了,破坏我们一生清白。”

还好张太太向来是家里作主的。

“咱们没儿没女,就是这辈子阴德积得不够。人家黄局长的小姐说了,这女孩子本性好,只是死了爸爸,又遇到不好的继父,才落得有家归不得,被迫走这条路。我们只要有爱心,就算救个人,有什么不好的?你不要,那我自己养。平时你只管找你那些长官、将军的下棋喝酒,我不找个人作伴,日子怎么过?”

张老先生听了,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不说话了。

但这天,不知怎的,顶少吵嘴的夫妻竟为了这事又吵了起来。

“她的命已经够苦的了,从小就没过过好日子,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像样的日子,你又要把她往里头推!”张太太坐在沙发上一把眼泪的哭着,为那苦命的养女叫屈。

“往哪儿推了?这是飞上枝头作风凰啊!要不是我一直跟着将军,将军看得起,哪轮得到她?这后头排队的,不只千百个哩!”

“有什么了不得的?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有什么不好?上流社会?难道就不饿肚子不拉屎吗?那将军都几十岁的人了?儿子都三十好几了,你把她送去,她未来还有没个指望?”

“将军会培养她的嘛!你看看这会儿,不是让她跟那些明星模特儿上课去了吗?将来跟着将军,还怕没有好机会吗?再说,这人前人后的,还是秘书的名义,谁知道背地里怎么回事呢?”

“怎么回事?还不是被糟蹋了。”张太太可清楚得很。

这会儿,小葳在门口院子里站好一会儿了,一言一语,她都听得分明。但竟也无悲无喜,没有一点波动了。可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吗?打父亲死了的那一刻起,她的一生就注定悲剧;遇到干妈后,原以为折磨过去了,日子就要拨云见日了,如今才知道,似乎艰辛的路才刚开始——

路还长着,荆棘仍张牙舞爪的等着她。但,那又怎样呢?父亲说过,追山猪的时候,如果你看的是挡路的石头,那一定会被石头绊倒;如果只看山猪,不看荆棘,那么就算被刺痛了,也会因捕获了山猪而忘了痛楚。如今,她的人生才开始,她又怎能只顾着石头,不看山猪呢?

“唉!你真是老顽固。小葳她又不是没给男人玩过,将军肯要她,咱们感谢都来不及呢!你……你竟把石头当宝玉了。真是!”

“我就知道!你——你这老不死的,你始终就没真把她当女儿。你——你一直就记着她是个妓女。我说过,那不是她愿意的啊!”张太太激动的站起来,扯着老先生衣服不放。

“好了!好了!”他抓起老太太的手一甩。“别闹了行不行!以前我都听你的,这回,话出口是泼出的水了,我怎么也没收回的余地了!你也不想看看,咱们那块地已经荒了十几年,现在就靠将军了!将军要是肯关照一番,在旁边弄了个公园,咱们那块地一涨,还愁卖不出去吗?”

“什么?……”张太太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茶几上。“你赔了女儿的一生,只是为了——为了钱?……”咱们都几十岁的人了,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我——我和大哥的儿子——耀祖,给联络上了。”老先生吞吞吐吐的说:

“他们现在日了过得很不好,家里因为我是个国民党,流放的流放、斗的斗、劳改的劳改,这——这全是因为我啊!我又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何况……再怎么……血浓于水,耀祖、念湘他们,总是张家的骨肉啊!”张老先生说得泪光闪烁,却不敢正眼看老太太。

“那——你攒钱是准备回去了?你那个……那个老婆,还等你?是不是?”张太太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唉!你想哪去了!就算回去,也只是回去看看,怎能久住呢?共产党的把戏,我看得还不多吗?我只是……家里人都指望我衣锦荣归,我总不能空手回去吧?你说,我来台湾四十年了,空手回去,这……这像话吗?”

“可……”张太太正要回嘴,小葳推门进来了。

“干爹、干妈。”小葳勉强扯动唇角笑了笑,然后垂着眼,就要往里头走。

“小葳,你回来多久了?”张太太抹抹脸上的泪,生怕小葳听到些什么。

“刚回来。我去换衣服,上课时间到了。”她怅怅然回房去了。

她到张家后,其实真的用心在改。以前,烈性子、心直口快、满口粗话,现在,真的收敛多了。她一直记得同族里一个好心的大哥对她说的话:“人家愈是瞧不起你,你愈是要争气点,做给人家看。”他是个好人,唯一知道她做过妓女,却不当她是婊子的男人。

张太太看着小葳怅然的背影,心里更难过了。

“你瞧瞧,她真的乖多了。她刚来我们家的时候,穿的是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现在……唉!你叫我怎么跟黄局长的小姐交代啊……”

“好啦好啦!我再跟将军说说就是了!别哭了,叫她瞧见了不好……”张老先生低声安抚着太太。

小葳在房里,望见庭院里有株紫色的小野花,被风吹弯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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