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衮代因何而死

莽古尔岱站在那儿，望着自己的额娘，一言不发。他的眼前，又出现小时，额娘抱着他，骑在马背上，跟着父汗，在原野上奔驰着，咯咯地笑着。那时，天多蓝啊，蓝得水晶一般，一望无边。那时，花儿多好看啊，像一颗颗宝石，随意地点缀着，放着光。

一次，他在战斗中负伤，很重很重，昏死过去，被抬回到家里，四天四夜没有醒来。四天四夜里，耳边，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哭泣着，在诉说着，一刻都没有停。那时，他沉入沉沉的黑暗中，准备离开，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准备远行，可是，总有一个声音将他拉扯着，终于将他拉回来。待到他醒来，睁开眼喊一声额娘。额娘号啕大哭，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满是泪水的脸上说：“儿啊，你再不醒来，额娘就自杀，陪着我儿去死。”

现在，自己活着，很健康地活着，可是额娘却死了，去了一个遥远的世界，自己永远也到不了的世界。

“额娘，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他喃喃道。

他想，一切不都商量好了吗，额娘？

他说，父汗不要你了，你还要儿啊，还有你的莽古尔岱啊，额娘。

他俯下身，轻轻地，轻轻地准备抱起他的额娘，仿佛当年额娘抱起熟睡的他似的。他要抱着她离开，离开这处伤心的地方，这个让她失望的地方。他想，这儿一定是额娘最伤心的地方，她把她的青春、爱情，都消蚀在这儿。最后，却被别人一脚踢出去，如同一个叫化子一般。他想，她一定因为这，才最后走上绝路的。

他没有流泪，轻声说：“额娘，走吧，离开这儿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抱着大妃的尸体，向外麻木地走着。所有拥挤在两边的人，对他而言，好像都熟视无睹，都不存在。他的眼前，只有额娘的脸，她闭着眼，好像和他小时逗着玩一样，闭着眼装睡。甚至，他相信，他一声喊，额娘就会睁开眼一笑：“莽古尔岱，别顽皮。”

但是，他又清楚，这些永远是梦，不可能再出现了。

前边，有人拦住出路，冷冷道：“放下。”他摇摇头，低着头望着额娘，继续向前走着，并且用膀子撞了一下那隔人。那人一个踉跄，大呵一声：“畜生，放下。”

他抬起头来，看清了，是父汗，是逼死额娘的父汗。他吼道：“不，她是我的额娘。”话没说完，努儿哈赤扬起手来，抡圆胳膊，一个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莽古尔岱鼻孔出血了，一滴一滴落下来，落在大妃的衣服上，落在自己的衣襟上。他抬起头，瞪了努儿哈赤一眼：“你，是你逼死了额娘。”

努儿哈赤指着他，手指颤抖着：“畜生，顶撞父汗，杀死额娘，我……我要你何用？”说完，扑过去，顺手抽出侍卫的一把刀，就向莽古尔岱劈去，刀子闪过一道亮光，划向莽古尔岱的脖子。莽古尔岱无动于衷，甚至不知道避让。阿巴亥一见，大吃一惊，喊声汗王，忙一把抓住努儿哈赤的手臂，劝谏道：“虎毒尚不食子，汗王息怒啊！”

这时，闻风赶来的皇太极和代善也劝住父汗，两人一起从莽古尔岱手里接下大妃的尸体，安置在床上。

孟古也赶来了，看到眼前情景，扑倒在床上，抚着衮代的尸体，号啕大哭起来：“姐姐啊，你怎么就死了啊，你不是一个想不开的人啊，怎么走了这一步啊？”孟古一哭，整个宫中，响起了一片哭声。阿巴亥除了阿玛满泰离开之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景，看到衮代的结局，想到自己的将来，昨天所受的委屈烟消云散，一时，也悲从中来，泪珠像断线的珍珠一样，不停地流着。

努儿哈赤坐在椅上，听着大家的哭声，一声不吭，也泪水直涌。

只有莽古尔岱站在那儿，没有哭，也不动，如同一尊雕塑。所有的声音，这一会儿对他而言，都如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和自己毫无关系。

努儿哈赤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指着莽古尔岱，大呵一声：“关起来，这个弑母的孽子。”几个侍卫听了，扑上来，抓住莽古尔岱，扭着胳膊押了下去。

大家正哭作一团，有侍女跑过来，大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代因扎姐姐寻短见了。”一时，大家再次惊慌失措起来。

还是皇太极较为冷静，叫住那个侍女问道：“快说，在哪儿？”

侍女一指东边，哭道：“在那边房子里。”

皇太极一听，顾不得多想，飞步冲了出去。大家见了，也随后纷纷冲出去。到了代因扎所住的屋子，只见皇太极已经救下代因扎。显然，代因扎是想悬梁自尽的，她的脖子上，系着一段白绫，断茬处十分整齐，而阁楼的梁上，也有一截白绫，轻轻飘荡着。她已经上吊了，是皇太极赶来，一剑斩断白绫，救下了她。

代因扎昏迷良久，在大家的救助下，这才吐了一口痰，长长呻吟一声，缓缓醒来，挣扎着要坐起来，被大家按住了，大哭着喊道：“为什么不让我死啊，为什么啊？”

孟古含着泪，轻声安慰道：“想开点，啊！”

代因扎摇着头，大妃的死，显然对她的打击很大，她有些精神恍惚着，喃喃哭诉着，哭诉着大妃对她的好，哭诉着自己没有照管好大妃。她说，自己只有死了，心里才得安宁。孟古帮她擦着泪，埋怨道：“傻孩子，你尽责了，别那样想，好好活着。”说着泪花又一次涌出来，轻轻地哭着，也念叨着衮代的名字。

阿巴亥也忍不住伤心，泪水再次涌了出来。

大家流了一会儿泪，慢慢停住。只有代因扎，仍抽泣着，久久不愿停下来。孟古劝了一会儿，劝不住，叹口气，轻声问道：“大妃离世了，以后，你咋办啊？”

一句话，又让代因扎流下了泪，她摇着头不停地说：“我不出宫，我不要出宫。”说完，爬起来，“咚”的一声跪在孟古面前，“咚咚”地磕着头。孟古扶起她，望望阿巴亥，试探着说：“可……我的宫中不需要人啊？”

代因扎急了，转过身子，咚地一下跪在阿巴亥面前：“求娘娘收下我吧，求你了。”

阿巴亥扶起她，轻轻点点头，同意了。

衮代一死，宫中已经乱成一团糟，不能再出事了，也经不起出事了。

大妃离世，是一个谜，一个众说纷纭的谜。

对于衮代的死，努儿哈赤很悲伤，也很内疚。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把大妃处理一下，杀杀她的锐气，挫挫她的傲气，不然，她在宫中太过放肆，甚至把自己也不放在眼中。他说，将她废为庶民，赶出宫去，也不过是一时的气话，过一段时间，再收回成命，让衮代回来。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出现这种结局，衮代竟然死了。当他看到衮代死去的情景，脑子嗡的一声，险些爆裂开来。他暗暗劝自己挺住，冷静一点儿。他想，衮代不是一个想不开的人，不会为这件事，就横刀自杀。

他想，自己一定要弄清其中的蹊跷，还衮代一个公道，也让自己良心得安。

衮代死后，他整天坐在宫中发呆，衮代的影子怎么也挥之不去，尤其衮代活着时的一颦一笑，都在面前闪现。衮代初出现时，也是一个美女啊，也温柔似水啊，她看自己望着自己，脸红了，眼眸一闪道：“望什么啊，你？”可是，这些幻影一闪都消失了，消失得让人心疼。他感到很累，不想想，可又禁不住不想。阿巴亥看他如此，十分担心，走过来轻声说：“汗王，奴婢给你唱一支小曲儿。”

过去，努儿哈赤十分喜欢听阿巴亥的小曲儿，尤其阿巴亥唱着曲子，一回头，一回眸的样子，都让他迷醉，让他抛弃烦恼，消融在那温柔的曲子中。可是，现在，他了无兴趣，摇摇头，拒绝了。

阿巴亥见努儿哈赤仍无精打采的，轻声劝道：“汗王，人死不能复生，你要保重啊！”

努儿哈赤沉默许久，侧过头问：“她是自杀的吗？”像自言自语，又像在问阿巴亥。阿巴亥愣愣道：“也许是吧，汗王。”可是，努儿哈赤摇摇头，又自我否定了。他说，衮代和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她的性格自己是知道的，她不可能自杀，绝对不可能。

阿巴亥心里一惊，眨着眼睛，不敢再接话头。从努儿哈赤的话里，她听出了深层的意思，衮代是被人杀死的。怎么可能？谁敢进入宫里，杀死大妃？那不是和自己的老命过不去嘛。沉默了良久，她自语一般道：“谁敢杀大妃啊，不想活了吗？”

努儿哈赤摇摇头，思索良久道：“不是他杀，是被逼自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