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和尚

见他这个笑容,我安心了,轻轻放开手,走入后堂。

凉亭外、长廊上、小道边,芳草碧连天,湖水明如镜,前尘往事、旧欢新怨恒古旷悠。

初春微寒,风飘飘悠悠、牵牵连连。

院内花木苍翠,墨竹高挺,各种花儿静静地在角落里含蕊吐香。我独自踏在阶石上,脚下有枯叶的碎裂声,那声被无限地放大,似曾相识的景象,使人恍若回到过去。

仿佛有股幽寂轻灵的气息轻抚我的长发,我连打几个寒颤,惊悚间一回头,似看见一年轻僧人,面若冠玉,白袍袂袂,口中佛号朗朗,在曲径回廊处一闪而过。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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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曲折蜿蜒着伸到古寺深处,不知所踪。四周沉静如死寂,连虫鸣鸟叫也没有。灰沉大门紧锁,门两边是重檐双阙,双阙有顶。空气清凉,风一阵紧似一阵,某种气流旋激,无孔不入,似要穿透我周身四肢百骸。

我步履沉稳,轻叩大门上的铜环,单调的扣门声沉闷地响了很久,却无人应答。

虚开的门缝,阴影里,一豆灯火从中漏出,悄无声息,阴森萧杀之气笼罩四周。

咿呀一声,厚重的大门竟在此时径自开了。

清远跪坐于屋中榻上,垂首抚琴。雪白僧袍,垂泻而下,若一泊春水,宽袖覆住手背,他的十指轻压琴弦。浮阳若金,透窗而入,斜倾室内,光影斑驳,映着他完美的侧脸。

他的琴音空淡平稳,并无任何花哨的技巧。

最后一个琴音消失于他的指尖时,他这才抬头望我,微微一笑,如对一个多年不见的好友般:“你来了。”

“琴好,乐更好。”我微颔首,在他身边坐下,将手轻搭琴面,“你知我今日要来?”

“花开暖阳时,心底会有琴音拂过,它告诉贫僧,皇后娘娘将至。琴韵风流,谁堪知音。”清远的声音依然温和如水,“伯牙与子期,当前那一场奇遇,只为倾听与被倾听,只为那高山或流水,便可成为永恒。或许,贫僧心中所向往,就是这永恒吧。”

“只是你方才所奏的《广陵散》似乎并不为迎接故人,此曲又名《广陵止息》。‘止息’原是佛家用语,转意为‘吟’与‘叹’。只听曲名,便有神秘的杀气扑面而至,令人平白生出无数意想。”我伸指轻拨了下琴弦,却只铮铮地发出几声单调的音。李恪一去,此生我的高山流水便已尽了,世间再难有知音。

清远仍是淡淡地笑,答得避重就轻:“《广陵散》是如此的厚重,即使听上数遍也不觉单薄。杀伐的经过并不重要,杀伐背后的精神之声,才值得我们引以为戒。”

“杀伐的经过并不重要?”我轻抚案上的琴,楠木琴身,冰弦泠泠,精雕细镂,梅花断纹。若不是我曾亲眼所见,绝无人想到,在如此古雅精致的楠木琴中,竟暗藏着随时可夺人性命的宝剑。他亦是人如此琴,看似风神如玉,若山涧清泉,卓然世外。旁人皆以为他只寺中高僧,却不知他是真正的世间高人。

“关于杀伐,皇后娘娘应比贫僧更为清楚。”清远转向秋水,分明是血腥骇人之语,他却依然温言含笑,“前些日子,皇后娘娘果断地将王萧二人处死,之后您还将她们家族姓氏分别改为蝮、枭,让她们的族人姓名之上也蒙羞带垢,沦为贱民,从此并流岭外。”

“大师是在责怪我手段过于阴毒么?”我垂下头,似笑非笑地道。

“欲成大事,心不可不冷。皇后娘娘行动之快捷、处事之果断,朝野皆惊,令得人人震怖,已达到了杀人立威之效。杀一儆百,震慑了其他妃嫔。解决了潜在之险,稳定了后宫。”清远带着玩味的神情,注视着我,“后宫之主的权威,至此牢不可破地建立起来。此时的皇后娘娘,内宫外朝眼线遍布,任何风吹草动尽在掌握之中,君恩如海加之雷厉手段,从此无人再敢与您争宠,也无人再敢说您半句不是,您的长子也顺利地登上太子之位,此次,您可说是大获全胜。”

我终于笑了起来:“大师身在局外,倒是看得透彻。”

清远唇角漫出一丝笑意:“只是贫僧有一事不明,皇后娘娘既下了决心,却又不狠下杀手,仍留有余地,如此做,莫非就不怕王、萧二人之戚将来会来向你寻仇么?”

“我年幼时,喜爱黑鹰,于是父亲便为我抓回一只鹰,我驯养两年,只觉腻味,便将那鹰放了。事过几日,府中有侍女发现在距花园不远处的小树林中发现了这只黑鹰的尸首,它死于饥饿。”我不惊不怒,依然浅笑温和,“我只觉诧异,母亲对我说,这鹰本来是一种十分凶悍的鸟,甚至敢与猛虎争食,但它被囚于笼中太久,远离天敌,便失去了生存能力。而我从未想过自己能轻松自如地做一个太平皇后,仇人与对手的存在,可以做一个警戒,多一些压力或一些磨难,其实并不是坏事。”

清远闻言,猛地双目圆睁,他深吸了口气,语气平缓下来:“万事消隐于无形,世事褪下它的锋利。皇后娘娘真正的对手,只是心中那个跋扈的自己。人生在世,记得时时打败自己的心魔。”

“我明白大师之意,只是,你口中的《高山流水》并不适合我。而《广陵散》中有催人义无反顾向死的难解之结,绝症般,世间概无解药。”我起身微微一笑,只是笑意冷若幽霜,“梦想以仇恨的方式奏于曲中,《广陵散》是唯一的一曲,与俗世背道而驰。越败,越不心甘,宁为玉碎是美丽的,听《广陵散》中其矛,其刃,那些锋利和冲突,那舞蹈般的优雅身姿,挥出去的剑,割伤的却只有自己。只是,佛说,大痛时,亦要淡然而笑。”

清远低头不语,琴音随着他的十个指尖游走于天地,似悲悯又欢喜,黯然又激越,萧瑟又温暖。

我背对着他,不被打扰地漫长聆听着,心绪随之波澜起伏,随之低吟与叹息,似可将我的的一生都放进去。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似永无休止。

我曼声说道:“多谢大师一曲向送,大师若真有向佛之心,,日后便长留此地,安心参禅悟道,我亦再不会来讨扰。”

出得门去,抬头一顾,寺外依然紫陌红尘,人声喧天,火热的平凡俗事在等着我。

方才的失措、惊骇、痛楚已如烟花般消散。现世的爱与哀愁温暖着我的寂寞,转身面对繁华,渐行渐远,寺中一世,只是黄梁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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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曲《广陵散》在我耳边缠绕迂回,如戈矛相交,纷披纵横。白袍琴者,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我听得如痴如醉,只是那琴者拂琴的手,却蓦地琴中抽出一柄匕首,耀眼刺目,如此流畅写意。我惊叫一声,一片刺目的浓红瞬时朝我翻滚过来……

我轻颤,猛地睁开眼,已汗浥纱衣。

窗外日暮迟迟,阳光透过窗格,落下一个个浅淡光痕,在青色地砖上染出一片金黄微光。

林锦半跪榻前,半梦半醒,执着一把扇,枯瘦的手腕微微拂动,静静地为我扇着。

我见状轻唤一声:“锦姨……”

“啊,娘娘您醒了,我怎么也睡着了……”林锦惊醒过来,立即起身,“瞧您一头的冷汗,可是魇着了?”

我不想令她担心,便微笑道:“锦姨,你忙了一天,也累了,去休息吧,命香桂来服侍我便可。”

“是。”林锦为我燃起殿中的烛火,这才退了下去。

暮色渐浓,一盏盏宫灯次第亮起,于殿外曲廊之上逐一排开。

我轻叹一声,拿起案上的一份奏书,方才翻了两页,身后便有轻缓的脚步声响起。

“陛下,今日怎会过来?”我亦不回头,仍懒懒地半卧于榻上。

李治满面愁容:“王义方上表弹劾李义府,此事引得群臣侧目,朕亦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义府所为我亦有耳闻,听说他看上一个犯案系狱的洛州美妇人淳于氏,便指使大理寺臣放人,打算纳为侍妾,此事被有司弹劾,他怕事情败露,便逼迫那助他违法放人的大理寺臣自杀灭口。”我拢了拢衣襟,安然说道,“侍御史王义方含泪拜辞母亲,坚持提出弹劾,慷慨陈词,言辞恳切,正气凛然,力陈天子广置大臣,便是为了君臣一体,同心协力才能共创太平盛世。奏书上‘雪冤气于幽泉,诛奸臣于白日’之妙语,如此文采,确是震撼人心。”

“原来媚娘你都知道,为何却不闻不问?!”李治有些恼怒。

“李义府此罪自当判罚,只是他方才以中书舍人的身份加同中书门下三品,正式入阁拜相,如今圣眷正浓,若陛下轻易将他定罪,岂不是自相矛盾?”我不惊不怒,自嘲地说道,“李义府实属蛇鼠之辈,难堪大用,只是当下正是用人之际,我们仍要用他。物尽其用,人亦如此,不问是非,只计成败,待到将长孙无忌一干人等拿下,再来处置他也不迟。”

李治被我说得一怔:“朕明白你的意思,若李义府一再作恶,我们又当如何?”

“李义府是聪明人,他自然知晓陛下为何为纵容他,必定再表忠心,与许敬宗等人日夜密切监视,准备寻得长孙等人的错处,再立新功。”我披衣起身,淡然说道。

人事任免自古便是一潭深水,若有不慎便可翻出大浪。这朝中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被长孙等重臣们占据已久的高位,恨不能立即一脚将他们踢飞,自己抢过位子来坐。权力的高位,原本便是需要沾染他人的鲜血,踩着他人的尸骨方能登上。没有他人的血泪与尸骨,哪有自己的富贵荣华?

李治缓缓颔首:“那,依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王义方有舍生取义之心,确是忠臣,只是此时表错了地方,陛下只用说他毁辱大臣,言辞不逊,将他暂时贬为莱州司户,先磨一磨他的锐气。”我胸有成竹,淡然地说道,“待到他日,再用一个名目,起他来用,那时他必感恩陛下,尽心辅助。”

李治蹙眉片刻,似也无计可想,便应道:“既如此,便依你所言。”

“是。”我提笔,飞快地将诏书写好。

“奴婢参见陛下、皇后娘娘。”香桂入殿来,呈上一盘酸梅。

我拿起一颗含在口中,只觉得口中生津,解渴舒顺。

“媚娘,你怎会吃这个?”李治见了大感诧异,“朕记得你一向不喜吃酸甜之物……”

我垂目浅笑,一旁的香桂更是捂了嘴强忍笑意。

李治愣怔半晌才醒悟过来:“莫非你又……”

“是,昨日御医来为我诊查过,我确是有孕。”我平淡地说着,仿佛这只是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入宫以来,我已诞下两男一女,生育的频密,足可证明我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仍是集数千宠爱于一身。

“希望你这次为朕诞下一个小公主……”李治难掩面上欣喜之色,他兴奋地抚着我的腹部。

我却无法感染他的喜悦,只因我已承载不起如此简单却又奢侈的幸福。

我抬眸望向窗外,忽见一只灵鹊自光亮的廊下飞起,向夜幕深处振翅而去,再不复入那纯明的光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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