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天下人议你红颜祸水
“明姑娘。”李淳风立在墙边,一袭宽大玄袍随风轻摆,仪姿端雅,仿佛刚从诗经楚辞的古韵中走出来,他温和一笑,“我是来参见陛下的,不想有幸能遇见明姑娘。”
“李道长,许久不见了。”我有片刻的失神,随即意识到这不是一场偶然的相遇,便微笑应道。
李淳风躬身施礼:“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寻个安静的地方细谈吧。”
后庭的池水,寒碧湛淡,清可见底。几只小鱼悠然徜徉于石缝之间,亦是历历清晰。清风过时,水面微泛涟漪。
“数十年过去,你的样貌竟无一丝变化,确是怪哉。”李淳风盯着我细细看了半晌,才缓缓说道。
我也调侃道:“道长风采依旧,亦未显老态。”
“但明姑娘长生不老之后的秘密,我是知道的。”李淳风并未理睬我的调侃,反而凝重地说道。
“为何?”我心中兀自惊诧,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虽然我从未在意自己的容貌,但来到这个时空已数十年,容貌丝毫没有变化却也是事实。这又是为什么?莫非是穿越时空而留下的后遗症?
“还记得你的前生隋朝公主么?”李淳风目光清冷,“她用二十年的阳寿,才换得了与你交换的机会。”
“我记得,但这与我的容貌有何关联?”我仍是不解。
李淳风依然神色淡漠:“假使她原来便只有四十年的寿命,减去二十年,余下的便不多了……”
“你是说,她已经不在人世了?”虽然李淳风并未说透,但我也隐约知道了其中的蹊跷,“她若不在人世,我为何不能回去?仍留在此处?”
“赤幽石。”李淳风转眸看向池中,“赤幽石已碎成两颗,且分隔两地。”
赤幽石?我似已捕捉到当中的关键所在,却仍存一丝疑惑。
“明姑娘,还记得当年我的卜卦么?”李淳风拨了拨衣袖,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三代倾国。有女三代倾国,前有张丽华,陈覆灭。而后有你,隋灭亡。而这第三个,就不知是谁了。”
我似笑非笑道:“道长恐怕是言重了。”
“不止是我的卦相,民间亦有流传,有书名为《秘记》,说的便大唐三世之后,有个女主武王将取天下,且将屠杀李氏子孙。”李淳风浅笑依然,那笑容无懈可击,“而明姑娘,你的女儿,正巧也姓武——武媚娘。”
“道长的卦相莫非从未出错?”我明知故问。
“从未。”李淳风十分笃定,“我上观天象,下察历数,此女已在宫中。”
“那道长的意思是?”我试探地问道。
李淳风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曾劝过陛下将可疑的人全部杀掉。”
“你,你将此事与陛下说了?!”我倏然一惊,若李世民还未知晓此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他若知道了,媚娘将必死无疑。
“是,我是大唐子民,自当尽忠。”李淳风颔首。
我霍然起身,甩袖朝前走去。
李淳风在我身后轻声叫道:“明姑娘,天意难为,你莫要一错再错。”
“天意难为?李道长恐怕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天意。”我停下脚步,却未转身,逐字逐句地说道,“李道长可以看透所有人的悲喜,却惟独望不穿自己的命运吧?我可以坦然告诉你,若没有我,便不会有媚娘。若没有媚娘,也不会有你的将来,以及,大唐的将来。”
言毕,我转身离开,越过中亭,穿过长廊,走入李世民的寝宫。
房中寂静,檀香的气味悠悠浮动,李世民半靠在软榻上假寐。听见我的足音,他并未睁眼:“明,过来。”
我深吸了口气,语气平缓:“世民,你将如何处置媚娘?”
“所有可疑之人,我皆不放过。”李世猛地睁开眼,双目幽暗如渊:“为了大唐,为了李家,我没有其他选择。明,即使她是你的女儿,也无法改变。”
“天意难为,非人力所能及。命中注定,无可奈何。若将可疑的人都杀掉,只会令许多人含冤而死。”我深知他言出必行,且从不改变,但仍是做最后的辩驳,“你如今即使找出这个人,处置了,将来仍会有其他人出现。”
“若我将后宫之人都杀了?”李世民微眯眼,眸中冷意彻骨。
我斩钉截铁地说道:“世民,不可为一句谣言做此不义之举!”
“都劝我不要杀人,可是我的子孙们呢?!莫非我便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惨遭屠戮?”李世民的唇边浮起一丝诡异的笑意,眸中闪动着一种得不到,就毁灭的幽光。
我心不自觉地一颤,李世民如此狠绝的神情,我有多久没看见了?
“世民,她是我的女儿,无论她做了什么,她仍是我的女儿。”我说出口话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在我眼中,她永远只是个孩子。”
“只是个孩子?明,不要自欺欺人了!”李世民冷冷地说道,“梅苑失火,将所有的一切烧得一干二净。这仇,是否人为,你我皆心中有数。你不许我多做调查,其中的曲折,你是最清楚的吧?”
我心中微惊,脸上仍是无奈的浅笑:“是,我知道……但这又能改变什么呢?”
那日梅苑失火,我与媚娘险些葬身火海,幸而赶来几名身手矫健的侍卫,奋不顾身地将我们救出。
事后我从一个膳房的宫女口中得知,媚娘曾去膳房里取了许多柴火以及香油,这些东西有何用处,不言而喻。虽然最后那些柴火以及香油又被送回了膳房,但媚娘先前的种种准备仍令我惊心。
但期间我也发现,梅苑虽烧得一片狼藉,但仍可看出曾被翻动的痕迹,且后苑泥泞的小道上有几个男人的脚印,如此说来,想纵火的人恐怕不止一拨。真正想置我于死地的人,仍潜在暗处,所以李世民才领着我迁到翠微宫。
李世民侧头看着我,唇边仍有笑意,眸中却只有近乎冰冷的清醒:“如何,明,你仍想维护她么?”
母亲,你会选我的是不是?母亲,倘若我与陛下都深陷火海,你会先救谁?
思即,我仰首微笑:“你让我想一想。”我以袖掩口,低低咳嗽,虽竭力抑制,但在空寂的宫中,每一声都格外清晰。
“明,怎么了?”李世民大惊,才想探身过来查看,却被我拦住了。
“我,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了……”我勉强扯出笑容,无力地垂下手,掩住了袖边染上的殷红血迹。
“唉……”李世民握住我的手腕,轻轻一拉,我便跌入他的怀中,“明,我也不想令你为难,但……”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垂首轻吻着我的鬓发。
被他拥入怀的那一刻,我终于下定决心,要放手一搏。
多少隐秘心事,不可告人。
我一生背负的罪孽已太多,我不得不如此做,即使这不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
终是,不得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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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月初升,清风凛冽,夜色淹没了一切。满树琼英,馥郁香气扑面而来,我静静地独立窗边,悠然赏玩,若有所思,一动不动,已完全没入暗夜。
这几个夜晚,我都陪在媚娘身边,今夜她与我坐一阵、说了一会话便乏了,困倦不已,安栖于软榻之上,早已睡去。
我闭眼靠墙假寐,万籁寂静,我听到宫灯在风中摇曳的轻响,听到树影婆娑之声、云烟深处的虫鸣,以及轻风拂过轩阁内粱木清音。
近处,似有一丝异声闪过,我有片刻的恍惚,刹那之后,陡然凝成了锐利。
一道雪亮冷光凌空划过,似落花飘零,破空发出“嗤”的声响,乍亮便倏然消隐,那是杀气。
这一剑迅捷如电,绝非寻常杀手可为,直向榻上的媚娘袭去。而媚娘仍在熟睡中,毫无自卫之力,眼看就要命丧与此剑之下。
我亦不转头去看,仅凭本能,左手一拍腰间的剑鞘,剑身一颤,长剑化为抹一精光飞出,若有丝毫偏差,生死立判。那刺客手中的银光“呜”地一声刺向媚娘脖颈时,我的剑也赶到了。
我手中的精虹直穿而去,毫无阻滞,鲜血飞洒而出的红艳色彩在暗夜中发出晕眩人眼目的凄厉之美。
倏忽之间,利芒全数隐去,杀气远去,其实,在刺杀从窗边发动的那一刹那,便被扼杀。
我掩口轻咳一声,轻擦去唇边的血迹,我转头望向榻上的媚娘。她依然蜷缩着身子,安卧好眠。月光洒在她的面庞上,她的容颜皎洁晶莹,大约是做了好梦,她唇角微勾,淡淡地笑着,丝毫不知自己方才险险地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
是我的优柔寡断造成了今日的局面,必须立即做出决定,改变这一切。
我在黑暗中立了许久,猛地惊醒,再不敢迟疑,仓皇间也顾不得许多,向李世民的寝宫奔去。
天际微白,有两个宫女与内侍在宫外候旨。
“明姑娘,你来得正好,陛下正发脾气呢。这药……”宫女见我前来,神情立即如获大赦,哀求地望着我。
李世民风疾缠身,烦躁怕热,他谴人从中天竺求得方士那罗迩娑婆寐,终日服食“延年之药”,以求病情得以好转。
“我知道了。”我长声叹息,从宫女手中接过汤药,大步走入殿去。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才到宫外,我便听见褚遂良的声音,我一怔,下意识停住脚步,立在门边,探身向内看去。
李世民阴沉了脸:“朕乃一国之君,为何不能看自己的《起居注》?”
一旁的长孙无忌连忙解释道:“史官只如实记载君王所为,不作虚伪赞美,亦不隐瞒罪恶。但若君王看到,定会大怒,所以历朝历代,从不给君王看《起居注》。”
李世民顿了下,沉吟道:“朕如今老了,有些事皆已忘了,阅览《起居注》,便可看到自己做错的事,将可以时刻提醒自己,不再犯错。”
“陛下究竟有何旨意,不如明说好了,臣等愿意照做。”长孙无忌稍愣片刻,忽眸光大亮。
“朕问你,《起居注》中可有记录明的事情?”李世民一蹙眉。
褚遂良不敢隐瞒,如实禀告:“有,从武德年间便有所记载,直到如今陛下专宠她一人,皆有详细记录。”
“删掉,全部删掉,一丝痕迹也不许留下。”李世民一挑眉,摆了摆手。
长孙无忌与褚遂良对视一眼,一同伏拜:“陛下,万万不可。”
李世民毫不退让,反而冷笑道:“朕再说一次,有关明的部分,全部删掉。”
“是。”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万般无奈,却亦只能应承下来。
李世民长吁一声,看着颇有倦意:“朕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臣告退。”长孙无忌与褚遂良自然不敢逗留,施礼后便都退了下去。
我隐在殿后,见他们二人走远了,这才举步进宫去。
“明,你都听见了吧?‘李世民瞥了我一眼,并不意外我的出现,他像是想起什么,”你说不想令天下人议论你红颜祸水、媚惑帝王,我答应你,不让史书记住你,如今我做到了。”
《起居注》是专门记录历代皇帝日常生活与言论的,皇帝无权干涉,既不能看,更不能修改。帝王们如此做,是尊重史官的职权与地位,而历朝的史官也是公正直书帝王的功过,从不加以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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