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现在的种种,是明日的记忆。

明日会如何?

没人能告诉他。

甚至,连当下,他都要失去了!

燕子飞表情空洞木然,忧伤无神的眼望向前方,径自沉湎于哀伤里。

耳边传来几个婢女嬉闹而过的声音,太欢乐的笑声,竟让他感到刺耳。

愤世嫉俗,他变得愤世嫉俗!

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得到这病的人是他

他忽然仰头笑得癫狂,笑得更显苍凉心伤。

「少爷,你在笑什么?」画眉远远走来,瞧见他这模样莫名的感到胆战心惊。

燕子飞收起失态的笑声,表情变得窘迫不安起来。「没什么,只是想到得意的事,所以笑了。」他尴尬的解释。

「是什么得意的事,能与我分享吗?」她小心翼翼的问。

她清楚察觉他的改变,那个她熟悉的男人,一日怪异过一日,这她都知道,唯一不知道的事,为什么会这样?

还有,他变得很依赖某个人,这人比她还重要,几乎无时无刻都跟在他身旁,提醒着他所有的事,包括——

「少爷,该往左边的膳房去用餐了,这里走去第一间便是。」小染在他耳边轻声道。

「小染哥,这里是他的家,他很清楚膳房在哪,你何必提醒?」她奇怪的问。

「呃……我最近习惯多嘴,连我娘都嫌我啰唆了。」小染只是干笑。

「你好久没回家了,你娘还有机会嫌你啰唆吗?」他紧跟着少爷,没离开过不是吗?

「呵呵……」答不出来,小染干脆呆笑装傻。

她愕然。

「走吧。」燕子飞跨步而去,为他解了围。

他赶紧追上主子,轻拉了燕子飞的衣袖,要他往左走,附在他耳边又说:「明早账房的人会来核帐,你的章子就放在书房右边的柜子里的第三个抽屉……」

跟在身后的画眉双眉越蹙越紧,心头的阴影也越来越大。

饭后,画眉在书房背着诗,燕子飞专心的写字,小染刚离房,可能小解去了。

画眉一面背诗,一面悄悄地审视着他,一股莫名的疑心消散不去,他前阵子非常认真的在翻书,这几日则是勤奋的在写字。

他本来就好学,这该没什么奇怪的,但,她就是深感不安,是因为他翻阅的都是一些生死轮回的书的缘故吗?他怎么会对这些神鬼玄学产生莫大的兴趣,现在满屋子都是此类的书?

还有,在他身上也出现了不少怪事,例如今早起床时,他竟忘了穿鞋就出房,还是小染提着鞋奔出去为他穿上的。

账房的人前日来时,带来大批帐务要他签收盖章,他找了半天,却找不到印章,后来还是小染来了,帮他把章子拿出来盖。明儿个,账房的人又会来,小染就急着提醒他章子放哪,他没了小染,好像什么事都做不了。

他也不再跟着她咏诗,不再与人对弈,经常恍神,也尽量不与人说话,就连她,一天与他对话不会超过十句。

这不禁教她怀疑,他如此冷淡待她,是否又要轻言分离?但,每每看着他的眼睛,她可以轻易的瞧见他对她的爱恋依然浓、依然深,只是除此之外,还多了一份……悲伤与不甘?

这是为什么呢?

莫非,他的身子出了什么状况?

是了,她强烈的怀疑。

他的举止一日反常过一日,她吞咽着口水,悄悄放下诗册,趁着小染不在,她轻巧的走到他身旁,好奇他认真的在写些什么?

这一瞧,她怔住了。

画眉鹅蛋脸,柳眉大眼;画眉眼角有笑纹,嘴角自然微翘;画眉耳垂丰盈、鼻头有肉;画眉手脚纤细;画眉喜欢穿水蓝衣裳……

画眉鹅蛋脸,柳眉大眼;画眉眼角有笑纹,嘴角自然微翘;画眉耳垂丰盈、鼻头有肉;画眉手脚纤细;画眉喜欢穿水蓝衣裳……

他这是……

画眉错愕的瞪着他所写的内容,这就是他认真写了一晚的字?

他怕忘了她的长相吗?为什么要重复不断的描述她的模样?

「画眉小姐,你有话要对少爷说吗?」小染回来了,瞧她站在主子的身后惊望着他写的字,立刻紧张的冲上前大声的问。

燕子飞这才注意到她竟站在他身后很久了,那她也一定见到他写的东西了脸色登时发白,赶紧将宣纸收起,慌乱的塞进抽屉里。

画眉见到他的举止如此慌张,又瞧到他拉开抽屉时,抽屉里满满是写过的宣纸,她面容阴沉的立即拉开抽屉。「这里头写的都是什么?」

当她伸手过去时,燕子飞与小染都抢着阻止,但她动作更快,抽出一迭纸,只看两眼她就倏地张了口,说不出话了。

这一迭迭的纸写的全是有关她的事,她的长相、她的喜好、她常读的诗,她昨天说过的话,她前天交代的事,她大前天吃过的蹄筋拌饭……

她错愕连连,瞪大眼的难以置信,这些……

「你怕忘记我吗?」她喉头梗了好久,才终于颤出声音问。

燕子飞笑得仓皇,「你胡说什么,我怎会忘了你?」他甚至将身子背过她,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这些……」

「好玩!少爷想说写下这些事,做为……做为生活杂记。」小染仓忙的为主子圆谎。

「对,我想记下你的一切制成小册子,将来拿出来……好取笑你。」燕子飞涔下汗了。

瞧着两人惊惶失措的模样,画眉怎么也难以相信他们说的话,一种深层的恐惧正由她的四肢百骸窜出。

她几乎可以确定,他们有事瞒着她,而且此事非同小可。「少爷,你是不是……是不是……生病了?」她的泪凝在眼底,声音几近破碎了。

燕子飞瞬间全身僵硬,黝黑深邃的眼眸低垂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你说,是不是生病了?你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她抖着声问,汪汪泪眼直视他慌乱的双眸。

他舔了舔发干的唇,双拳缓缓握起,一股热气窜起就想告诉她真相了,但不该想起的话,却在这时冲进他脑门——

你会恨我吧?恨我竟敢忘了你,你也会怜我吧?怜我是个忘了爱人的可怜虫……

可怜虫?他将会是她眼里的可怜虫

不,他不能忍受,他是她的男人,她心中的巨龙,巨龙如何能倒下……成了可怜虫?

「少爷没病,他只是累。」小染瞧见主子藏在身后紧握到泛白的拳头,明白少爷是绝对不会对心爱的女人承认自个儿的病的,虽明知他病情若再恶化下去,根本是瞒不住的,但只要少爷一日不说,他就帮着瞒一日,这是少爷仅剩的尊严,自个儿能替他守多久,就守多久。

「少爷近来精神不好,所以常常随意写一些有趣的东西,你别多想,少爷以后不写了就是。」

她虽是半信半疑,仍努力沉淀心神,忍住心慌。「少爷,你真的没事?」她忍不住再问一遍。

燕子飞忍住了焦虑,勉强挤出笑脸来。「当然。」他瞧向窗外全黑的天色。「先别说这些了,小染,该用晚膳了吧?怎么都没叫开饭,肚子好饿,咱们走吧……」当他说完这些话,他瞧见小染愀然变色。

他倏然的闭上眼,手脚瞬间发凉了。

莫非……他们……刚吃过晚膳?而他……忘了!

画眉冲上前,拉住他的手腕不再让他逃避,「说,你到底瞒了我什么?瞒了我什么」她怒吼。

「少爷的脑袋里有一条看不见的虫,把少爷所有的喜怒哀乐一点一滴地吞去了。」小染哭着说。「这条虫想吞就吞,依照后来先吞的顺序,无声无息的带走了少爷所有的记忆,最后什么都不留下,当这条虫吞噬完少爷的记忆后,少爷便失了自我,逐渐凋零,慢慢死去……」

画眉静静的听着,泪水沾湿的眼眸望向桌上鸟笼里的那只燕子。

他留下这只燕子陪她,他说过什么话来着?要找一只最强壮、寿命最长的燕子陪她久久,所以,他没忘记这件事,生辰时,他忘了送的礼物,在离开时,他送了。

「少爷就是怕他走后,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夫人小姐们又容不下你,他放心不下,才想将你托给杨少爷照顾,他用心良苦……」

她继续听着。

「少爷怕有一天会忘了你,所以他努力认真的记着你所有的事,想着只要用力记住你就可以,他只想记住你,就满足了,可惜好像做不到……」

她低首瞧着他留给她的一张纸签——

流水东逝,就算情深意重,可以载船不沉,但随着流水,终也会远去至看不见。

他最后将会忘记她,空白的记忆里,她的影子不留一丝残存……

「少爷翻了好多书,他不甘心这世的遗忘,发誓来世一定要再找到你!」

她曾问过那男人,万一今世他忘了某件很重要的事,来世是否会再记起?

我认为不管是前世的记忆,还是今生的记忆,有些事遗忘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遗忘便不会为带来牵挂,才可以在来世安心的过日子……

所以他后悔了,后悔说过不要来世的话……既然今生不能牵挂她,来世,来世才是他的希望啊!

而这,如今也成了她的希望了。她怔怔的想。

「少爷……曾想过自尽,但是他舍不得你,想为你撑到最后一刻……只是这会,少爷不得不走了,因为太爱你,他不愿你在他人生走到最后时见到他痴呆如傻子的模样……他想在死前,留下最后一丁点的尊严……」

「他不该这么对我的……」画眉喃喃的低语。「他怎能瞒我……若真爱我,又怎能瞒我……」不公平……怎能让他独自忍受悲伤,这太不公平了……

「少爷走前交代我转告你,别找他了,他想独自过完这最后的日子。」小染神色很是悲怆。

那日画眉发现真相后,他立即消失了,她再也找不到他。

此刻她幽幽想起当年她追他上京城时,他对她说过的话——

画眉,以后我若再要不告而别,你别追了,记着,不管我走了多远,去了哪儿,最后,我都会努力回到你身边,你只要乖乖的等着,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他会回来的,他会记得回家的路的……

而她会等他,听话乖乖地等着他,他一定会记得回家的路……

她眼巴巴的望着前方,就这么痴痴地呆坐,一句话也没说,一句话也没问,小染心酸的望着她的侧影,不知还能说什么。

他知道她在等,默默的等,等一个找不到路回家的人。

「娘,你说什么?子飞得病了,将不久于人世?」嫁出去的燕怡君以及燕怡淑听见赵彩云的话后皆大为震惊。

燕家女眷全聚在一起,原因是听见消息了,离家的燕子飞病重,这个家即将分崩离析。

「爹才过世不久,子飞怎么会……」燕怡淑脸色大变。

「怎么可能,他是如此出色的人,是爹的骄傲……怎可能得到这种病」燕怡君也喃喃不信。

赵彩云垮下肩膀,全无往日的蛮横之气,表情十分怅然。「老爷死后,由这小子当家,说实在的,他没亏待过咱们……也亏有他,咱们一堆女人才没教外人看轻,生活能继续过得富裕自在……如果他死了……」

她不敢想了,以前她一直恨不得他消失,也对他喜欢画眉的事极不谅解,但就在她听闻他病重之际,她竟然感到惊慌不已,这才发现在老爷死后,自个以及这个家是多么的依赖他。

「他若死了,那画眉不就成了寡妇?」赵相印愕然摇头,难以接受这种骤变,想起画眉今后的日子,居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怜悯起来。

「寡妇……我也是寡妇啊,一门两个寡妇……燕家从此没了男人了……」赵彩云怔忡不已。

这一日,四个女人都呆坐不动,相视无语,心慌意乱。

不言不语,不哭不闹,静静地等待。

三个月过去了。

画眉什么事也不做,唯一做的,就是等待。

她能等,但喜爱她的人却看不下去了。

她消瘦得双颊凹陷,早已不复往日甜美,杨启军气得暴跳如雷,画眉已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这教他如何视而不见?

她不叫人,不与人说话,视线只集中在一处,就在门前,她要燕子飞一回来,第一眼就能看见她。

杨启军心痛极了,他恨起好友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人?

就算他是身不由己,也不该抛下画眉,让她束手无策的独自面对未来。

子飞不该自私的将画眉留下,他再不堪画眉也不会在意的,她在意的是没能陪他到最后。

「说!告诉我你家主子藏到哪去了?我要去把那畏缩的家伙揪出来,让他面对画眉!」杨启军愤怒的扼住小染的咽喉,要他说出燕子飞的去处。

「对,子飞在哪里,他不能丢下这一切,要死,也要死在家里!」赵彩云这段日子想起这孩子的种种,他从小是如何的聪颖过人,如今却即将失忆痴呆,她实在也不能接受。

毕竟这孩子唤了她二十多年的大娘,她所有的恨只因他母亲而起,他对她并无过错,长久以来,一直是她单方面的恨他、计较他,在得知他的搀,她幡然醒悟,这孩子是燕家的支柱,少了他,这个家就不成家了,她费心计较的一切,只是一场无意义的纷争,她枉为人母,枉他唤了她这么多年的大娘。

她老泪落下,希望不管如何,他都能回来,回来让她照顾,回来瞧瞧他心爱的女人,而画眉是如何的为他憔悴,这一切她都瞧在眼底,对画眉,她是认了,也不舍了。

这丫头图的只是一个男人,她对燕家完全没有非分之想,她们真是枉做小人了。

一旁的燕怡君与燕怡淑,心境也差不多,各自垂泪,懊悔过去的种种。

燕子飞所面对的生死关,就像一记大棒,当头棒喝的让她们恻隐之心与亲情醒过来,她们本性原就不坏,只是贪欲重了些罢了。

她们也想起了当年那个横死的算命仙的话,子飞当真无娶妻命,这事一语成谶,让人着实欷吁不已。

难道这真是天命?天命难逆?

至于赵相印,她更是无话可说了,燕子飞心里从来就没有她,她的执着是自找的,如今,他心里可能再也装不下任何人、任何事,就连最心爱的画眉也即将不复存在他的心中了,她怅然的叹了口气,她想,该是自个儿离开燕家的时候了。

「我不能说!」小染被掐着脖子,尽管不舍画眉小姐的遭遇,但还是不肯透露主子的去向。

「我明白是子飞不让你讲的,可你瞧瞧画眉,再这样下去,子飞还没痴呆,画眉就已经先疯了。」杨启军怒指出事实。

小染吸着鼻子忍哭。「我知道画眉小姐苦,但主子一个人更苦,他日子也过得很糟啊!」主子已经糟到连基本的算数都算不出来了,衣服的扣子也不会扣,且一到了黄昏,光线微暗之后脑袋就变得更加不清楚。

少爷的病情严重恶化,他想,也许明儿个他再去见少爷时,少爷说不定都认不出他来了。

「有多糟?少爷现在的状况有多糟?」画眉似乎「醒了」,眼泛泪光的问,声音涩得难听。

「少爷他……」小染迟疑了,不知该不该透露主子现在的情形?说了也许会令她更担心。

「你不说是怕我不能承受吧?好,那我只问你一件事,他……可还记得我吗?」画眉屏息的问。

「他记得!」这点小染很肯定的说。

她一滴泪很快速的滑落。「是吗,他还记得我……」激动得掩面痛哭。

他还没忘记她,真是太好了,他还没忘……

所有人见她这个样子,也都鼻酸了。

「少爷昨儿个还对我说,要我去买香香楼的甜包子送来给你,他还说,画眉小姐在等他,相约来世见,他正在找来世相见的方法。」小染抹着泪说。

画眉哭缩了肩膀,浑身颤抖得不能自己。

杨启军放开小染,也咬牙落泪了。这是什么悲缘,子飞长年行善,画眉也跟着布施,老天竟要如此捉弄他们?这世道还有什么道理可言

他愤恨起上天的无眼!

画眉抹泪起身,虚弱的身子椅地走向小染,身子一软,跪下了。

小染吃惊,连忙跟着跪下。「画眉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周边的人急着要扶她起来,但她推开了众人的手。

「小染哥,少爷的时间不多了,而他会记住我的时间就更短了,我想趁现在他还记得我时,再见他一面,就一面就好,我不要求他回来,我只想再看看他,我只想再听他唤我一声画眉,你去帮我对他说,我想见他,想在他还记得我前见他……」她哭得泣不成声的请他转达。

小染悲哭不已,画眉小姐都跪下来求他了,他还能说不吗?而且她说得对,也许几天后,少爷就记不得画眉小姐了,在忘记心爱的人以前,再见一面又何妨,再见一面才能不遗憾啊!

「好,我去转告少爷,他若不肯,我求也会求他见你一面的!」他悲愤承诺。

「谢谢你了,小染哥。」她环抱住自个儿,低低地啜泣,终至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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