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深夜的雷峒村充满悲哀,低沉的挽词和压抑的哭泣声与夜色融为一体,深深地刻印在这片土地上。今天是所有族人们无法忘记的伤心日,由于韦檠的阴谋,孙冏设计诱杀了他们敬爱的大都老,今夜,他们刚举行过神圣的葬礼,每个人的心情都是沉甸甸的。
葬礼后冯君石送赶回来参加葬礼的冼崇梃和妹妹冯媛离开。因为局势紧张,百合要哥哥立刻回去守住南梁山,因此他们必须连夜离开。等送走他们,他要寻找百合时,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他想她一定是回家去安慰太过伤心的碧箩了,自从被韦檠打伤后,碧箩的身体就不太好,今天又数度晕倒。
可是当他来到那座熟悉得让人心痛的寂静院子时,只看到独坐在楼台的董浩。
“她不在这里。”董浩的声音除了悲伤外,还带着无法解脱的寂寞,那更加深了四周的凄凉气氛。
冯君石无言地走上楼梯,来到他身边坐下。
“去吧,去找她,虽然她比一般女子坚强,但今夜她会需要你的安慰。”董浩靠着身后的廊柱说。
“碧箩呢?她好点吗?”冯君石转而问他,月光下,他看到朋友额头深刻的纹路和阴郁的目光。“你为何不去陪她?”
董浩仰头望着月亮,低沉地说:“创伤好治,心病难医。找个机会跟百合酋长说说,由你亲自来照料她几天吧,为了救她,我相信百合会同意的。”
“可是我不会同意。”冯君石冷静地说:“你不愿意照顾她吗?”
“可是她需要的人是你,不是我!”董浩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收缩。
“你错了,我永远只是她的姊夫,如果你放弃,那我也爱莫能助。”
“我还能怎么做?当你深爱的女人,心里时时刻刻想着另外一个男人时,当你付出的爱得不到丝毫回报时,你能做什么?”董浩的声音因激动而显得低哑,他忽然站起身走到木廊另一头,靠着柱子说:“我想离开她,离开这里,现在你有了终生护卫,不再需要我,我该走了。可是,她的爹爹叔叔死了,她的内伤再次复发,我就是走了,心也没法带走……”
他哽咽的声音和绝望的语气让冯君石木然无语。这是他第一次说出对碧箩的真实感情,那份深厚的情感震撼了冯君石的心,而认识他这么多年,这也是他第一次表现得如此伤心落魄。
“董浩,你不能这样想,更不能就这样离开,碧箩真正需要的人是你啊。”
“不,别再说了。”董浩将额头顶在柱子上,声音混浊地说:“今天是个悲伤的日子,我失态了。你去找百合酋长吧,她一定在后山,你说过那里是她最爱的地方,现在这个伤心的时刻,你不该让她独自面对。新房子已经弄好,也许今夜你们该住在那里,毕竟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家。”
“董浩……”
“你去吧,我会好好照顾碧箩。也许你说得对,目前她需要的人是我,因为我比你更了解她。”董浩转过身,背靠着柱子对他微笑,尽管那是个无奈又凄凉的笑容,但冯君石知道有了这句话,他就不会离开,而只要他不离开,事情就有希望。
他点点头。“你说得对,朋友,碧箩确实需要你。”
说完,他走下楼梯,往后山走去。
原来只有石头和土丘的半山坡上,现在已耸立起一座精致结实的干栏式木楼,它是冯君石亲手设计和布置的,本来想等击败韦檠后给她一个惊喜,因此最近他虽然已经开始往里面搬东西,添置家具,但还没有告诉过她。
此刻,他绕过房屋走上山坡,远远地就看到伫立于山崖上的孤独身影。
月光下,她纤细的腰身,凝思的神态,都带着深深的哀伤,有种难以形容的柔美,柔得教人心痛不已。他想喊她,却在看到她眼眸里奇异的光亮和面颊上细细的泪痕时,猝然忍住。
她在哭!他心痛地想,她的父亲和叔父死了,这对她是个多么大的打击啊!
“百合……”他情不自禁地呼喊她。
听到他的声音,她微微一震,随即转向他。“你来了!”与此同时,她的手轻巧地拂过面颊,拭去那里的泪痕。
他来到她身边,用双手捧起她的脸,注视着她水汪汪的眼睛。由于不想让他看到其中的泪水,她微垂着眼睫,可是那一排像幼松般挺立着的睫毛上却沾满了密密的水气,眼皮一抖动,那闪着光的水滴就从她眼里滚落。
他轻轻擦去那些泪滴,说:“想哭就哭吧,在我面前,你不需要掩饰。”
她的眼睫毛猛地颤抖,眼里顿时充满泪雾,但她瞪着眼睛看着他,努力不让泪水涌出眼眶。当努力即将失败时,她一抹眼泪将他的手拨开,走到山崖的另一端生硬地说:“我不想哭。”
她声音中所饱含的痛苦刺穿了他的心,他多么和望她能像碧箩那样投进他的怀里尽情哭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僵硬地站着,面对夜色吞咽着悲伤的泪。
他默默地走过去,将她搂进怀里伤痛地说:“哭吧,哭出来你会好过一些。是我的过失,我应该更留意雷峒村的,在听说朝廷废止征越令时,我就想过他们会狗急跳墙,却没有早点做出防范。如果我被冉隆升找去高州府前,先来一趟雷峒村该有多好,也许……”
想起躺在墓穴里的大都老和叔叔,他的声音哽住。
“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保护我的族人。”她颤抖地说,再地无法控制地在她挚爱的夫君怀里放声大哭起来,那汹涌而出的泪水很快就将冯君石胸前的衣襟弄湿了一大片,可他不在乎,只是她的每一声哭泣都扭绞着他的心,他将她紧紧拥在胸前,轻柔地吻她,为她的痛苦而悲伤,为百越人再次遭受的损失而痛苦。
当他的唇温柔地、轻轻地碰到她的那一刻,她发现那是治愈痛苦的良药,是她此刻最需要的。“君石,带我进去,去你为我建造好的新家。”她颤抖地要求。
他错愕地抬起头看着她。“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难道你忘了我是谁?”
“是的,我忘了发生在这个村子里的任何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他亲吻她的眼,吮去其中的泪。“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
她攀着他,将泪湿的脸颊贴在他脸上,轻柔地说:“我是很惊喜,现在,你愿意带我进去,给我更大的惊喜吗?”
“是的,我愿意,非常愿意!”
他拉着她的手走下山崖,走到山坡上的新房,登上楼梯进了全新的卧房。
没有灯火,只有从窗外透进的月光,百合来不及检视这个专门为她而准备的新房,转身扑进了他的怀里,将积压心头的痛苦全部投注在他热烈而熟悉的拥抱里,扬起脸搜寻着他温暖的唇。
他迎上她,接纳她的付出,满足她的索取。
炽热的亲吻激发了彼此的需求,他们倒在床上,直到爱欲完全交融……
蒙眬中,一阵笙笛声将冯君石惊醒,当他看到百合翻身下床时,他惊讶地拉住她。“是谁?这个时候你要去哪里?”
“是我的人在找我,今夜我得返回虎仔村。”
“不,我不能让你走。”他抱住她,将她压回床上。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抗议,只是安静地说:“韦檠今天杀害我爹爹和叔叔,绝对不只是向我示威,而是有更大的阴谋。西江都护府既然已经被撤除,我相信,孙冏绝对不会坐以待毙。卢子雄今天逃回去后,他们会再次以强大的兵力越过云雾山向我们逼近,韦檠与他们会里应外合,相互勾结,因此我得尽快回去备战。”
“我随你去吧。”
“不,你有更重要的事,我的精力将集中在奔马关,而你要去军墟驻扎,那里是我们连接内外,防患外敌的战略要冲,绝对不能失守。每天我会让‘快脚’与你保持联络,韦檠诡计多端,防不胜防,你、我和我哥哥,三足鼎立,各守一方,方可在危机时互相呼应。”
门外又传来短促的笙笛音,他只得放开她,看着她迅速走出门去。
冯君石起身穿衣,百合很快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个包袱。
“那是什么?”他好奇地问。
“我的戎装。”百合说着,在朦胧的夜色中换上包袱里的战衣。
原来那人是为她送衣服来的。冯君石边想边说:“可惜我找不到灯在哪里,不然我很想看看你的戎装。”
黑暗中传来她的笑声。“你会看到的。”
不久后,当他随她走下楼时,看到山坡下已经有大约两、三百名身穿黑衣的男人在等候,他们都是新近归附的海南儋耳人,这些人大多骁勇剽悍,善于征战,有他们与百合同行,冯君石安心不少。
他转身看向她,随即被她的丰采吸引。
月光下,她身穿锦缎战袍,肩部到胸部有铠甲护身,最显眼的是,今天她的腰部佩戴了一柄金质小剑,背上多了副双弩弓箭。
当她跨上一匹棕红色牝马时,所有黑衣男人都翻身上马。
她回头给了他深情的一瞥,双拳抱胸对他说:“夫君,珍重!”
“百合!”他跑到她面前,不在乎两、三百个男人正盯着他们,握住她的手放在唇没轻声说:“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受伤!”
“我知道。”月光在他们的眼里闪耀,她轻轻挣脱他的手。“你也一样。”
说完,她双膝一夹,棕红色牝马扬蹄而去,暴雨般的马蹄声紧随其后奔离。
冯君石站在原地凝望着远方,脑海里仍是她跃马佩剑,足踏马蹬,威风凛凛的豪放神情。第一次,他对她少年成名,谋略过人的经历有了直观的感受。
与百合分别后,冯君石听从她的建议,带着蓝谷驻扎在军墟,将战力安排在那一带的石墙加强防守,太守府则由孟大山守卫,之间有“快脚”来往传信。
两天后,冼崇梃派人从阳春送来消息,告诉他孙冏和卢子雄在韦檠的指引下,由秘洞横穿云雾山,突袭了沿海平原和丘陵地带的村寨,烧毁房屋,抢夺村民,使得沿途许多村寨成为废墟,要他小心防范。
看来百合这次又对了,他们真的相互勾结越过云雾山,向高凉郡逼近了!
他传令要石墙各垛口、军营、村落的首领加强警戒,并加紧训练兵卒。
一个炎热的午后,一个“快脚”赶来告诉冯君石,有村民在九重天附近发现韦檠,据说他好像正在寻找什么东西。
冯君石一听,立刻猜想到他要找的东西必定是“一剑平天”,现在他一心想做百越王,没有那把宝剑是难以服众的。
而这是个抓捕他的机会,有他在,孙、卢对高凉的威胁性就更大,对整个岭南的威胁也更大。因此他简单部署了一番后,带着蓝谷和一队士兵匆匆赶往九重天。
韦檠确实正在九重天内搜寻“一剑平天”,他急需这把宝剑助他完成大业。与所有百越人一样,他笃信那把仙人共铸的宝剑有某种灵气,握有它的人能得到特殊的好运和法力,成为众人之王,能傲踞天下,雄霸一方。
他认为自己屡次受挫,就是因为手中没有这把宝剑,因此他急于找到它。
回忆多年来搜寻宝剑的经历,他最终想起百合私人的隐居地——九重天。
由于百合擅长奇门布阵之术,九重天宛若一个藏匿在神秘云雾中的海市蜃楼,能看得见,却摸不着,他以前每次前来都迷失在峡谷中,因此始终未能进入这个地方搜索。如今,百合守在奔马关,该死的冯君石也许只能待在他的太守府,而最让他烦恼的“影子”般的人物董浩也被小丫头碧箩缠住脱不开身,这正是一探九重天的好机会。他希望今天能有从容的时间找到路径,同时,他也有种预感,宝剑就在这里,他过去就知道百合在这里有很好的木屋,有时她会到这里来小住十天半月,可是他从来没打听出,她的木屋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已经在这里转了好几个时辰,却一直在险峻的悬崖峭壁和树木花草间徘徊,根本没看到任何房屋。这一带山洞很多,他搜索了途中的每一个石洞,也没发现有价值的东西。看看多云的天空,他估计时候不早了,如果再找不到木屋,难道他得在山洞里过一夜?
不,不行!他的大军正在等待他的号令。他没有时间耽搁,今天他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木屋!
他盘腿坐地,闭目沉思,以道家的吐气方法平定心神,期望慧眼一开,破解百合布下的诡谲奇阵。
忽然,静谧中他听见紊乱的马蹄声和急促的喘息声,他猛地张开眼睛,眼前仍然是树木岩石和阴沉沉的天,但他知道自己不会听错,有人来了,是为他而来!
他跳到一块巨大的山石石上眺望,树木挡住了他的眼睛,但没有多久,他就看到一行人策马出现在不远处的山道上,而带头的,正是他的死敌——冯君石。
这小子怎么这么快就发现了他的行踪?一看到冯君石,他脸上的伤疤就隐隐作痛,心里的怒火狂烧不止。而对方也在此刻发现了他。
冯君石勒马站定,他身后的蓝谷等人立刻拉开弓箭,散布在他的四周。
韦檠干笑一声,狂傲地说:“冯君石,你这就叫做‘天上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闯进来’,既然如此,那我今天就让你去见阎王!”
说着,他双臂一展,跃下巨石,躲开了迎面而来的箭矛,又缩短了与冯君石之间的距离。
冯君石跳下马,一拍马臀让“魔王”躲开,一面举起弓箭瞄准他。
“没有用的,那种兵器只能吓唬孝子!”他讥讽地说着,准备施展天雷掌。
“收起你的魔掌,那也是吓唬孝子的把戏!”
一个声音镇住了他,当看清冯君石身前多了个高大的男人,而那正是让他发怵的对手时,他脸色一变。“董浩,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老要与我过不去?”
“错,你与我的冤仇可大了!”董浩冷漠地说。
韦檠迷惑不解地想了想,问:“我与你有何冤仇?”
董浩不屑地撇撇嘴。“想必你害人无数,难以记住。不过在你咽气前,我会好心的提醒你。现在,亮出你的天雷掌,让我们做一个了断吧!”
见他如此,韦檠怒气大发。“来吧,你以为我会怕你吗?”
就在这时,天空忽然出现响雷,董浩冷然一笑。“看吧,连老天爷都要惩罚你的罪孽了。”又对冯君石等人说:“你们都退开。”
“董浩,你不能独自对付他。”冯君石不安地想阻止他。
“我说过我要亲手杀死这混蛋,谁也不得插手!”董浩坚决地说。
在又一声响雷中,韦檠得意地大笑。“哈哈哈,你们是在抢着送死吗?两人一起上吧,我是不介意送你兄弟俩一同上西天!”
“闭嘴!等我死在你前头时,你再逞能吧!”董浩一声冷喝让他面色阴沉。
“那就让我顺了你的愿!”韦檠移动双肩,不等董浩准备好,就立刻扑向他。
“卑鄙!”冯君石大叫。
“君石,让他们退后!”董浩一边化解了韦檠的第一掌,一边大喊,他声音里透露着杀机,冯君石立刻让大家返到树林边。此刻雷声轰鸣,乌云密布。
董浩顾虑身后的冯君石等人,想把韦檠引开,韦檠则毫无顾虑,甚至想利用这一点赢得胜利,于是又发一掌不让他换位。
董浩见他出掌,立刻挪步后退,迅速反击,不料在他移位之时,韦檠的手里突然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并以极其诡谲的方式刺向他肋下,董浩灵敏地闪开,随即飞起一脚踢中韦檠的手,那把闪亮的匕首脱出他的手,两人的贴身厮杀正式展开。
韦檠虽然比董浩略矮,但手臂很长,而且武功招式奇特,还不时会使用暗器偷袭,因此董浩非常小心地留意着韦檠的双臂。当韦檠错身下蹲时,他立刻屈身防守,以雄厚的掌力护在前胸,两人你进我退,你攻我挡,阴沉沉的天空更加昏暗。
就在两人交战正酣时,韦檠忽然跳开,双臂朝天交握,再猛力向董浩打来。
“董浩小心!”冯君石情不自禁地大喊出声,而董浩则猛然跃离地面,旋转入空中,然后头下脚上地向韦檠头部迅速劈下,闪电中,他的手掌发出白色亮光。
“你——”才吐出一个字,韦檠即被掌力击中,踉跄地倒在地上,一场恶战随着这一劈而结束。
坐在地上的韦檠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瘫软的双手。“你……你竟然破了我的武功……”他咳嗽,泡沫般的血从他嘴里流出来。“我……早该杀了……你的!”他喘息,无神的眼睛恨恨地注视着他的对手。
董浩走到他面前,黑眸闪动着愤怒的光芒。“你杀不死我,这点你早知道。”
“我……我们到底……有何冤……仇?”
见他果真死不瞑目,董浩用足以杀死他的目光冷冷地盯着他。“碧箩,你伤害了碧箩。早在你将魔掌伸向她时,你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碧箩?”韦檠挣扎着直起上半身,用尽最后的力气大笑。“你居然为了那个既蠢又笨的小妞……”
一记有力的耳光使他仰面倒地,只能瞪着一对濒死的眼睛,急促地喘气。
“敢再侮辱她,我会让你死得更痛苦!”董浩蹲下来凶狠地警告他。
“老天……我……”韦檠再吐出一口血。“我要报仇……”
随后,血水从他的口鼻中流出来,他瞪着一对不甘心的眼断了气。
董浩看着他寂静不动的身躯,良久不能动弹。
冯君石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部。“你做到了,你为碧箩报了仇。”
“是的,君石,我为她报了仇,我做到了我所承诺的。”他站起身,脸上带着笑,眼里却流露出似有若无的悲哀。
豆大的雨点落下。岭南夏季多暴雨,眼看一场暴风雨即将来到,董浩让大家到山洞去避避雨。冯君石则忽然站住,脑海中响起当初军墟那位君长告诉过他的话:“小雨进洞,大雨上树。”
“不,不能去山洞。”他大声阻止道。
“为什么?你想冒雨赶回军墟吗?”董浩抹去脸上的雨水问他。
雨越来越大,山坡上传来“隆隆”的声响,冯君石觉得那就像他被冲进水洞里时听到过的声音,便急忙说:“来不及了,大家快爬到大树上去。”
董浩也听到了那种怪声,于是往山坡上跑去,冯君石来不及喊他,因为他正忙着搬运韦檠的尸体。可是尸体很沉,他搬不动。
“蓝谷!”
蓝谷和士兵们跑过来。明白他的意思后,蓝谷说:“大人,管他干什么?”
冯君石说:“他虽然死有余辜,但终归是骆越人的酋长,你们设法把他放在大树上,以后要将他送回给他的族人安葬。”
百越人对死人有特殊的尊重,因此听到他的话,出身百越族的士兵们都对他肃然起敬,一个异族官吏,能对死亡的敌人有此善举,怎能不让人敬重?
由于雨大大,蓝谷带着士兵们费了点劲,才将韦檠的尸体放到了一棵大树的树杈上。随后,冯君石要他们各自爬到合适的大树上避雨。
因为没有看见董浩回来,冯君石不愿上树,对着山坡大声喊他。
过了好久才见他从山坡上惊骇地奔跑下来。“君石,山洞里全是水……”
看着他此刻的表情,谁会想得到不久前那个镇定自如的胜利者就是他。
冯君石笑道:“所以我告诉你要快点上树嘛。”
说着,只见附近山坡上一波波雨水携带泥石滚滚而下,那“哗哗”的水声与雨声、雷声在峡谷中混合成极其惊人的巨响。两人都是初见此景,不由得大惊。
“快,快上这棵树!”冯君石拉着他跑到一棵大树下,董浩手脚利索地一下子就爬上去了,可冯君石怎么都抓不住湿透后滑溜溜的树干,最后还是董浩拽着他的衣领,将他从奔腾而来的洪水中拉到了树上。
“好险,如果不是你,我肯定被水冲走了。”坐在树枝上,冯君石恐惧地说。
董浩同样对脚下奔腾而过的洪水惊悚不已。“你也救了我,如果不是你大喊大叫,我肯定会死在山洞里。那倒是遂了韦檠的意了。”
冯君石忽然大叫:“糟糕,我们的马!”
董浩也皱起了眉头,随即又宽慰他:“没事,牲畜与大自然通灵,一定会知道该怎样避过这场暴雨。”
对他的说法,冯君石半信半疑,但也只能抱着美好的希望,期待这场暴雨很快过去,他们的坐骑能平安无事地回来。
“你怎么会到九重天来的?”直到这会儿,冯君石才有机会问他。
董浩举着一片阔叶挡住头顶的雨,说:“跟踪韦檠来的。”
冯君石吃惊地问:“你是说,你一直都在跟踪他?”
“当然,我说过我一定要亲手杀掉他!”
“为碧箩报仇?”
“对,为她报仇!”
看着朋友积怨未消的模样,冯君石似有所悟。“他还对碧箩做了什么?”
董浩憋了半天,忿恨地说:“他差点儿就糟蹋了她!”
冯君石心头一震,想起碧箩天真顽皮的圆眼睛,也想起她奄奄一息的样子,不由得愤怒地想:韦檠果真是死有余辜!
董浩仍不平地咒骂着:“他恶事做尽,害死了太多人,你就该让他腐烂在这个山谷里,或者让山洪把他冲走,让野兽吃了他!”
“他确实不值得我们把他送回去。”冯君石冷静的说服他。“可是他的地位特殊,如果我们要让骆越人、瓯越人接受我们对他们的酋长的合理制裁,要让高凉各部落和平相处,就不能只图一时痛快。越人天性好斗,如此冤仇如不终结,将会让高凉郡永无宁日,也会使冼氏后患无穷。”
董浩本是个明理的人,听了他的分析自然不再意气用事。
暴雨终于停住,可是积水并没有那么快退去。幸运的是,他们的坐骑果真有灵性,在雨停后不久,就一匹接一匹地回来了。
大家从树上下来,蹚着及小腿高的水召唤坐骑。韦檠的尸体被绑在一个士兵的马上,大家牵着马,慢慢地往出外走去。
等到了谷外,大家才发现,原路已被洪水冲来的断木、巨石和淤泥堵塞,他们不得不另辟蹊径,摸索着往军墟方向走去。
这段路很不好走,大家时走时骑,速度时快时慢,加上这是一条新路,没人知道通往何处,因此,当石墙出现在眼前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沿着石墙继续往前走,来到飞鹰峡时,董浩忽然叫大家安静,不要出声。
“君石,看前面!”他低声说。
冯君石立刻来到他身边,蓝谷和士兵们也都围拢过来,原来,前方就是军墟,往日他们是从里面往外看,而现在,他们是从外面向里看。
令人惊讶的是,石墙外的陡坡和林地上,聚集了大批孙冏和卢子雄的军队,其中也有不少骆越人,他们正在准备连弩机和散石炮,准备对军墟发动攻墙之战。山地里到处飘扬着白虎幡,那是古代帝王用作诏令传信或督战之用的旗帜。阴冷的夕阳下,那张牙舞爪的白虎,正像眼前疯狂地向石墙发起攻击的人一样凶残。
看着眼前这一番景象,冯君石沉重地说:“现在军墟内兵力不足,我们歪打正着,走了这条路,刚好可以成为奇兵从后面偷袭敌人,缓解里面的压力。”
“没错。”董浩赞成道:“不过你不用担心,石墙内的力量一定足够应付。”
看到冯君石不解的目光,他指了指石墙。“你看上面,那是谁的帅旗?”
冯君石还没看到,蓝谷已欣喜地喊道:“是百合酋长在里面!”
没错,是她!
冯君石不仅看到了那飘扬在晚风中的旗帜,也看到了她的身影。
因为敌人的进攻开始了,她出现在墙头亲自指挥抵抗。
一枝枝飞箭向墙上射去,一块块石头砸向墙体,而石墙上的勇士们凭借石墙的蔽护,坚决地回击着侵略者。
“董浩,你设法去破坏他们的连弩机和散石炮,我们在后面掩护你。”冯君石对董浩说。
“没问题,我正有此意。”董浩弯着腰,利用树林和岩石为掩护,向专心一致往前攻击的孙、卢军潜去。
当看到董浩已经靠近敌军时,冯君石命令士兵将驮着韦檠尸体的马匹牵到树林边拴在树上,再命令蓝谷带着士兵们由另一个方向向敌人发射冷箭,扰乱他们的注意力,他则伏在一块巨石后用双手圈在嘴边高声喊道:“骆越人听好,我是高凉太守冯君石,韦檠已经死了,他的尸体就在树林里,你们如果继续作乱,将与他同样下场!如果你们放下兵器立刻回家,我保证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
他的声音醇厚有力,穿过树林在山地上回响。纷乱的战出然一片死寂,所有人、包括石墙内的冼百合都呆了,弄不清太守大人何以跑到了石墙外。
而他连喊几遍后,又换个地方继续喊道:“各位官兵听好,立刻放下兵器,皇上已撤销了西江督护府的建制。孙冏、卢子雄滥杀无辜,贪赃枉法,巧壤夺,必将受到朝廷的严惩,你们若继续跟随他们作恶,必将以同案犯论罪!”
如此连喊数遍后,对方终于有了响应。一阵密集的弓箭往树林里射来,但只是一轮就结束了,因为石墙上的冼百合向敌军发出了更为密集的进攻,那激昂的铜鼓声震得人心情激荡,敌军再也顾不得背后树林内的呼喊。
骆越人困在树林里看到韦檠的尸体,于是不用任何人说话,全体撤出了战场,背着他们未及正名身先死的酋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纷乱的石墙。
不久,敌军的连弩机和散石炮失去了作用,在混乱中翻覆。而石墙上的冼百合此刻如壁虎般沿石墙而下,在她身后,大批勇士借助云梯紧随而下。
看到董浩将敌军军心搅得天翻地覆,百合也率军走下石墙,冯君石兴奋地指挥着自己的部下冲出了密林。
他用敌人的兵器向那些负隅顽抗的敌人杀去,用满地的石头向不肯投降的敌人砸去,汗水和灰尘在他脸上留下一条条的汗渍,但他的心情是亢奋的。
当他看到孙冏和卢子雄想骑马逃跑时,他怒吼着,举起弓箭正待向他们发射,却见百合正徒步飞奔追赶他们,他立刻跃上“魔王”紧追而去。
不料一个正被两个士兵抓住的红色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碧箩!
心头一紧,他放弃了增援百合的计划,转过马头向内伤未愈的碧箩奔去。
“放开她!”他在马上一声怒吼,那两个士兵一愣,而他已经策马冲了过去,手里的弓箭用力射向其中那个高大的士兵,那士兵惨叫一声倒下。他调转马头再冲向另外一个仓皇逃跑的士兵,可那个士兵落得了比被弓箭射中更惨的命运,因为他迎上了董浩的拳头,当即被打得飞了出去。
“董浩!”
碧箩又笑又叫地跳到董浩身上,而他最初一僵,随即紧紧地抱住了她。
冯君石看了他们一眼,笑着转头寻找百合。
战场胜负已定,敌人大都逃逸,到处是残兵败将和散落的兵器。终于,他看到百合站在较远的林地边跟几个人在一起,于是他策马向她奔去。
“百合——”他的声音在荒野中回响,吸引了好多人的目光。
百合看到他,立刻向他奔来。当他们相遇时,冯君石并未减低马速,可百合身形一晃,已飘到了他身前,他一把将她抱住,彷佛害怕她坠落马下。
“缰绳给我!”百合从他手中接过缰绳,冯君石毫无异议地照办,她再次回到了他的怀抱,这比什么都重要。
“百合,结束了,韦檠在董浩手里结束了生命,一切都结束了!”
“是的,这个结局很好,我的两个哥哥、爹爹、和叔父可以安息了!”她迎着风回答。
一场暴雨冲走了天空中沉积多时的乌云。此刻天空中虽有乌云朵朵,但却挡不住晚霞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