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公元五三五年(南朝梁大同元年)

四月的风,柔柔地吹拂着绿油油的稻田,木棉花绽放着火红的色彩。

在混合着松木、野花和泥土芳香的山道上,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疾步走着。

前面那位身着官服,年约二十七八,体型修长,白净面孔,一对朗目如炬,一管琼鼻挺直,眉宇间有股英豪之气。后面那位,正值知天命之年,穿一袭靛青团花常服,赤面长髯,体格健壮,双目虽然温和平静,却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们,正是高州高凉郡太守冯君石和他的父亲——罗州刺史冯融。

落在冯氏父子身后十来丈远的,是两个身穿衙役制服、气喘吁吁的男子。

越过山岗,走上稍微平坦的小道,冯融提醒儿子:“君石,此地非建康,你初来乍到,与人沟通时要冷静。”

正陷入沉思的冯君石闻言惊觉父亲一直跟在身边,遂放慢脚步,愧疚地说:“儿子惭愧,爹爹特来看我,却遇到这等乱事,连累您辛苦了。”

“你不必自责,是我硬要跟你来看看的。爹的脚力还没有褪色,能禁得起这几里路的奔波。”冯融宽慰他,并再次提醒道:“岭南部落繁杂,越人多逞勇好斗,买卖奴隶、抢婚夺地,习与性成,得慢慢疏导,急不得。高州与罗州虽同为朝廷置于岭南的州府,但这里是高州辖区,为父不便插手。”

“您放心,君石明白。”

听儿子如此表态,冯融略感安心,他相信儿子的能力,可是对目前高州刺史的刁难与土着越人的不合作深感担忧。

此刻的冯君石心里同样很不痛快。

冯氏本是北燕皇族后裔,北燕亡国后,冯君石的祖父率领部众福南来,被当时的南朝宋文帝任命为新会刺史,定居新会。冯氏一家深受儒学熏陶,遵奉孔孟礼教,冯君石自幼耳濡目染,养成善良勤学的品行。青年时被送到京城建康的太学读书,交游很广,二十岁才华初显,担任秘闻学士、散骑侍郎,最近因原高凉太守被贬谪,他被皇上特拜为高凉太守。

上任以来,他恪尽职守,有心做个为民为国的好官,以不负朝廷厚望。可他的富地的土着对官府的政令多不理睬,因此上任三个月来,他缚手缚脚,无所作为。

短口前与父亲互通书信时,他无意间流露了心中的烦恼,竟鹭动父亲从罗州赶娘看他。可惜父子俩见面还没说上几句话,就接到乡民来报:大弯村两个小部落发生械斗。他立即赶来处理,连累父亲也一同跟来。

沉思中的父子俩加快脚步登上山坡,远处坡下的打斗吼叫声穿过树林,越来越清晰地传来。

“打死人啦!”

“打!打!打死他!看谁还敢来抢?”

“砍断木栏,毁了他的新屋!”

一声声凶狼的叫嚣声和棍棒相击的声音显示参与打斗的人还不少。

看到迎面跑来的是他的好朋友兼侍卫董浩,冯君石忙问:“情形怎样?”

“很严重,已经有多人受伤……”

董浩话还没说完,几块石头飞来,有一块差点儿打到冯君石,还好他够机灵,一错身躲开了,同时拉了父亲一把,但仍有一块石头擦过父亲的面颊。

当即,冯融颊侧出现一道细小伤痕,渗出血丝。

看到父亲被打,冯君石很生气,他让董浩照顾父亲,自己冲出了树林。

刚完工的干栏式木楼前,数十个纹身跣足的男人和蓬头散衣的女子正扯着嗓门一怒吼着、尖叫着,双方拳打脚踢、棍来棒去。

狭窄的空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几个受伤的人,四处散落着建房用剩的木桥、竹棍和榫卯、竹蔑等物,为火气极大的人们提供了信手可得的攻击武器。

这样火爆的斗殴场面对冯君石来说非常陌生,而从那纷乱的怒吼中,他听不明白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要如此疯狂地大打出手。

“不要再打了!”他站立在打斗场边以克制、威严的语气高声大喊。“在下是高凉郡太守冯君石,请各位放下棍棒,听我说话。”

身着官服的他声音宏亮,身子站得笔直,可是打斗正酣的人们似乎没听见,甚至没人回头看他一眼。

“砸烂他的新屋!”有人继续高喊。

立刻有人还击。“你敢!我打断你的手,看谁还敢偷不属于你们的东西。”

叫骂声、击打声震得冯君石双耳发痛,望着翻腾的棍棒和喧嚣的人群,失望与焦虑揪住他的五脏六肺。他或许永远也无法让这些强悍的部落明白,解决问题有比拳头棍棒更有效的方法,但只要他在任一天,就绝不允许他们这样无法无天!

“住手!”他不顾危险地跑进对立的人群中,挥舞胳膊想将他们分开。

这次稍稍值得安慰的是,有几个年纪偏大的男人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好心”地劝他。“你还是走开吧,棍棒不长眼。”

他正想说点什么,可那“不长眼的棍棒”已经向他飞来。他震惊地发现自己挨了一棍子,不,不止一棍子。他本能地想举起手护住自己,可是强烈的怒气和自尊不允许他那样做,他挺直了身子站立在那里。

又一棒落在他肩膀上,他踉跄了一步,旋即站稳,愤怒地注视着打斗的人群,心里有种冲动,想抓起一根木棒,与最靠近他的人狠狠打上一架。

董浩及时将他从棍棒中拉出,没给他加入械斗,或者被乱棍打死的选择。

“简直没有王法!”被连拉带拖弄到空地边的他愤怒地低喃。

“君石,让我去给这些化外之民一点厉害瞧瞧吧。”见他被打,董浩很生气。

“那么多人,你武功再好也对付不了。冯君石整整衣服反对道,心里再次对冉隆升撤走原属太守府的府军,让他陷入今天这种软弱境地感到愤怒。

“让我去吧,他们竟敢对大人动手,我得给他们点教训!”心有不甘的董浩搓着手掌。“我只要把那两个领头的打趴了,其余草莽刁民谁还敢瞎闹?”

“不可。”冯融走过来阻止他。“你如果动手,他们的棍棒将转向你们,君石的处境会更艰难,万万不可激化矛盾。”

“父亲说得没错,我们不能再激化矛盾,可是这样的暴行也绝不能容许!”冯君石扶正头上的帽子,再次昂首挺胸走向打得正炽的人们。

但这次董浩保护着他,阻止他进入战区,再去冒棍棒痛殴之险。

他只好站在混战的人群外嘶声呐喊:“不要再打了!有话慢慢说!”

可是,还是没人理会。

看着这一切,强烈的挫败感烧灼着他。

好,很好,朝廷命官的话不值一哂,那看我怎样引起你们的注意!

带着一腔怒气,他用脚将附近的残棍棒、碎木屑踢成一堆,他要引火,烧了这些踅脚的“武器”,用火焰吸引好战者的注意力。

就在他希望找到更多的易燃物时,忽然,一道耀眼的白光伴着锐利哨声越过人们头顶,直抵新建成的楼房横梁。那声音宛若猫头鹰午夜里发出的凄厉啼鸣,又像狂风穿过石僻时的激越呼啸。

吗君石惊讶地看着深埋大梁的小刀,那银色刀柄在阳光下兀自颤动。

“为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打成这样,值得吗?”

如同风铃般清脆、更似岩石般冷峻的声音传来,正杀得眼红的人们闻声停手,彷佛被无形的绳子牵着脖子似的,所有脑袋都转向正前方隆起的土丘。

冯君石的目光跟随众人望去,只见土丘上出现一个身穿白色短衣、黑色长裙的年轻女子,她的身后跟着两个十分俊俏的男子。定睛一看,那两个男人他在上任后拜访百越大都老冼琥俍时曾见过,年长者是大都老的弟弟——祭师冼琥伢,年轻的那位则是享誉百越各部落的郎中韦檠。

可是,那个女子是谁?

距离稍远,加上她背光而立,他看不清楚她的面容。

他想走过去,但被冯融一把拉住。“别忙,她是大都老的女儿冼百合,极得百越人尊敬,这样的诚你最好多看少说。”

是她?冼百合,那个他亟欲求见的南越族酋长!

他站定,望着土丘上的女子。赴任后,他听说过许多关于她的傅说,知道这位深得民心的女酋长自幼追随父兄处理部落事务,颇有男儿气概,童年时被异人带走授予武功和韬略,不但能够挽弓执刀与人拚斗,而且深谙行军布阵之法,十五岁时成为南越族年轻的部落酋长。

百越大都老和南越酋长都定居在他的辖区内,对他来说是很方便的条件,可以从改善与首领们的关系入手,消除积怨太深的汉越矛盾,调和朝廷与土着之间的紧张关系。因此上任后他即拜见了大都老,可惜因百合酋长外出巡视部落未归,他始终未能与她相见,没想到今天在这样混乱的情形下遇见了她。

而她的出场方式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让他更想立刻认识这个极富传奇色彩的女子。

但父亲是对的,此刻不是与她交谈的时候,于是他安静地站着、看着。

一个宽额头、大鼻子的男人面对土丘说:“百合酋长,这不是我的错,是他们抢了我的女人!”

“乱说,她不是你的女人,只是一个逃难的汉人。按规矩,谁抢到她,谁就能得到她!”另一个小眼睛、阔嘴巴的男子毫不示弱地大喊。

“是我先抓到她的,就该属于我,可你竟敢偷走她!”

“那只能怪你没本事守住她”

“你这个没种的贼!”

“你这个王八蛋……”

两个男人越说越火大,再次扑向对方。

但就在他们的身体即将撞在一起时,一根木棒瞬间横在两人胸前。

“你们很想打吗?”百合年轻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愤怒,平静的声音彷佛在询问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可那两个男人立刻不安地后退了一大步。

冯君石父子和其他在场的人一样,都吃惊地看着她,因为没人看清她是如何从那座小土丘上,眨眼就来到众人身边的。

“不、我不是……我只是……请酋长做主,要回我的女人。”

“酋长,那女人已经是我的人……”

两个男人嗫嚅着扔掉了手里的武器,其他人也纷纷放下棍棒。

冼百合摆弄着手中木棒,冷然道:“打死对方,你们能心安理得地得到她?”

没人说话,被训斥的男人虽不敢反抗,却无意退出这场竞争。

她将木棒扔在地上,扫了他们一眼,威严地说:“好吧,既然你们都坚持自己该拥有那个女人,那就请出那个女人,让我们听听她的想法。”

小眼睛男人迟疑了一下,对身后的一个中年妇女说:“带她来。”

中年妇女很快从木楼上带来一个身穿汉服,长发圆脸的年轻女子。她盯着百合的眼睛既有惊惧不安,也有敬畏忧虑。刚才在楼上,她已经将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对同为年轻女子的百合能驯服蛮横无理的男人,感到惊奇不已。

百合等她走近后才开口。“这两个疯狂的男人在为你打架,你可知道?”

她点点头,目光缩回到脚下的地面。

百合微微叹了口气。“要让他们恢复理智,你必须说出你的意愿,你想跟哪一个男人?或许你谁都不想要,只想回到你的家人身边?”

“我没有家人,爹娘在逃难的路上死了”女人白着脸说。

百合声音温和地问:“既然这样,你是否愿意嫁给他们之中的一个?”

女人脸红地点点头。

“那么请你当着大家的面,在这两个男人中做个选择。”

女人红着脸,匆匆看了小眼睛的男人一眼,低声说:“我、我愿意跟他……”

小眼睛男人立刻眉开眼笑,一把将她搜入怀里,毫无顾忌地亲了一口。

宽额头、大鼻子的男人气鼓鼓地瞪着他们,但脾气没有发作。

百合对大鼻子男人说:“你都听到、看到了,这个女人做了自己的选择,难道你还想违背她的意愿抢走她?”

大鼻子男人闷闷地说:“会耕地的牛儿是宝,没心肝的女人不要!”

“很好,以后谁都不得再来骚扰她。想要女人,找选择你的那个!”

“是,百合酋长。”众人渐渐离去,地上散落了大片的木棒竹棍。”

百合要小眼睛男人召集他的族人清理“战场”,而那个汉女也跟随在他身后,尽职地扮演起女主人的角色,喧闹的场地恢复了平静。

这时,冼百合的目光终于转向了一直站在场外观看她治乱的陌生人。

她先看了看年长的冯融,再看看董浩和衙役,最后将目光锁在身着官服的冯君石身上,缓缓向他们走来。

当她走近时,冯君石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

他一直以为能令野蛮好斗的山民佩服的女酋长,就算不是高大的悍妇,也该是蛮横娇女,毕竟她出自岭南势力最大的冼氏家族,又有异人传授武功,会骄横跋扈也在所难免。可眼前这个女人,虽然身材不算娇小,但纤骨凝脂,仪态端庄娟秀的面庞线条清晰,平静的目光明亮而凌厉。

他知道无论自身的教养还是风俗习惯,他都不应该如此放肆地盯着她看,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无法不被她独特的气质和魅力所吸引。

她走过来站在他面前,安静轻灵得像一朵随时可能飘走的云,又像游弋在溪水中的天鹅,悠然舒展,亭亭玉立。

她有着岭南人深刻的五官,但那漂亮的浅色肌肤、鲜红的薄唇和洁白的牙齿却不像当地人。与百越人断发纹身的习俗不同,她露出来的肌肤光洁无瑕,那闪亮丰厚的长发,用一条丝带绑成辫子用在身后,耀眼地吸引着他的目光。她额头佩戴着一个用红色锻带和翡翠装饰的头饰,那是她身上唯一的装饰,而显然,那个头饰最大的作用是约束她鬓角飞舞的碎发。

也许是对他灼灼目光的无声抗议,她看着他,下巴很凛然地扬起,脸上没有笑意,眼神依然平静而稳定。而当她开口时,冯君石知道自己惹恼了她。

“阁下就是本郡新任太守冯大人吧?”她薄唇微动,似乎在轻轻吹气,但发出的声音十分清晰响亮。“百合外出数月方归,尚未拜见大人,今日我族人无礼于大人,百合深感抱歉。请大人先回府,百合改日再行求见。”

言毕,她倏地转身跃起,将插在梁上的利刃取下,落地时对他们微微欠身行礼后,迅即离去。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冯君石根本没有时间插话。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后,他才连声惊叹:“这个女人真是言如流水,行似疾风啊!”

冯融看看他,再看着女酋长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董浩笑道:“大人难道没看出,那位酋长正在生气吗?”

冯君石当然看得出来,也知道初次见面就得罪她是非常不智,但他并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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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石,为父决定了,立刻向冼氏大都老提亲!”

晚饭后,冯氏父子坐在位于良德镇的太守府说话,此刻他们早已梳洗干净,换了干净衣服,冯老爷的伤口也重新处理过,此刻看上去精神不错,耳他忽然冒出的这句话,着实让冯君石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提亲?向谁?”他惊讶地问。

他们不是正分析着当前的岭南局势,对高要与新宁两郡太守“七年征越”导致云雾山一带反抗不断,官府与当地土着的关系日趋紧绷的前景表示担忧吗?怎么父亲忽然扯到亲事上去了?

冯融很关心地说:“当然是为你向那位女酋长求亲。”

“爹,这个玩笑不好笑!”他以不满的语气表达了反对的意见。

可是冯融只是看着他笑而不语,那神色让他浑身不自在,忙站起身想转变一个话题。“爹是不是被石头打伤了头,我还是让董浩去找个郎中来吧……”

“我很好,你坐下”冯融拦住他。

他只得坐回去,试探地问:“您不是开玩笑?”

“当然不是。”冯融认真地说:“你已二十七岁,早该成亲,可是多年来因你在京城,爹在岭南,一直没为你说门亲事。今天看到那位酋长,爹觉得她与你不仅外貌相配,个性也很合适……别插话,先听爹说完。”

挡住想插嘴的儿子,他继续说:“最重要的是,就像咱父子刚才分析过的,百越人剩勇好斗,如今沉重的赋税和孙冏、卢子雄的压迫更是逼得他们对朝廷心存怨恨。我们受朝廷派遣,他乡羁旅,缺少人脉,本就号令难行,如今更加举步维艰。冉陆升不务正业、疏于职守,但因为与骆越族都老、部落君长有私交,因此朝廷要的稻米捐税他一向都能完成,皇上才不仅没采信前任太守的奏折,反而谪其官,贬其职,重用冉隆升。由此可知,如果我们要想在岭南站住脚,就得争取当地大都老的支持。联姻,会是最有效也最持久的一条路径。”

听了这番话,冯君石确信父亲的深谋远虑,可这毕竟关系着他的终身大事,他不想太过马虎,因此略显局促地说:“爹爹的想法虽很突然,但君石能理解。不过冼百合看起来年纪不小了,难道至今尚未婚配?”

“没错,她从未婚配。”

冯融其实早在数年前得知冼家有个少女酋长时,就萌生了冯冼结亲的念头,可惜那时儿子在京城,与岭南相距太远,因此不得不作罢。今天要是没有遇到那位姑娘,他恐怕一时还想不到该将这个曾经有过的计划付诸行动呢。

听她从未婚配,冯君石奇怪地问:“怎么可能呢?她有多大了?”

“让为父想想。”冯融触额沉吟。“七年前她的两个哥哥在云雾山战死,大都老受此打击一病不起,她十五岁时回来接任南越族酋长,以此推算,现在她应该有二十二了。”

“二十二?”冯君石咋舌。“百越女子十四、五岁多已出嫁,她为何没想过赶紧把自己嫁掉?”

冯融轻笑。“你今天也看到了,那样威严、美丽的女酋长有谁敢高攀?”

“我就敢。”冯君石好强地拍拍胸脯。“不过我们不是高攀,而是屈就”

冯融提醒他:“你可不能有这样的心态,女酋长虽为蛮民,但因得异人教养多年,智慧才华都不输中原俊秀,你要是看轻了她,说不定她会拒绝我们的求亲。”

“会吗?”冯君石对此似乎很不以为然。对他来说,虽然对方地位崇高,但身为北燕皇族之后、朝廷地方官的他,少年有才,青年入仕,如今要娶一个“蛮夷”为妻,多少有点屈就之感。

知子莫若父,冯融当然明白儿子的意思,也知道等年轻气盛的儿子与才貌双全的女酋长相识并熟悉后,他们会喜欢上对方,因此并不急于说服他,转而考虑起自己急待处理的事。罗州虽不及高州大,但因地域相连,因此高州若出事,罗州必定难以求安。为防止云雾山一带的骚乱扩大,他得回去加强防范措施。其次,儿子的亲事一定要尽快求媒提亲、问名送庚……

真是有很多事要做呢。思及儿子和女酋长——

他再看了眼儿子,坚信两个年轻人虽说初次见面不太愉快,但女酋长是儿子辖区内的土着首领,雷峒村与高凉太守府所在地良德相距不过十来里,今后好多事他们必须合作,他相信稳重隽秀的儿子一定能打动女酋长的心。况且儿子聪明又识大体,做事有魄力,绝对不会漠视冯冼联姻所带来的政治优势。另外,从今天儿子注视女酋长的目光中,他也看到了兴趣,而那是个好兆头,他相信这门亲事绝对是天赐良缘。

“君石,急件”

就在冯融沉思时,董浩走来,将一个公函袋交给冯君石。

“什么急件?谁送来的?”冯君石问道。

“冉大人派人送来的。”

“冉隆升?”自他上任以来,他那个上司极少与他联络,更无书信往来,因此冯君石有点惊讶地接过信,看到封口处鲜明的虎头封泥时,皱眉道:“什么了不起的信,值得如此虚张声势?”

董浩说:“你该去看看那个鼻子朝天的信使,如果不是我捏碎了阿宏为他上的茶碗,他还坚持要亲自见你呢。”

“狂妄!”他撕开封泥,从中取出两张白南齐以来便流行于官宧人家的蓝色彩纸,展开读完后冷笑道:“你相信吗?傲慢懒惰的刺史大人居然为高要太守传信,而孙冏则以‘西江督护’一职给我‘颁旨’呢!”

“他不以高要太守之名,而用皇上新封给他的头衔,一定是为了赋税吧?”精明的冯融冷静地问。

“没错,您看看吧,我相信他不会忘记罗州”

冯融接信函,冉隆升只写了短短几个字:“着高凉太守三月内办齐。”

“三个月?”他冷笑着将信放下,再取孙冏的信凑在灯下,看了几行便轻声念了起来:“……山泽鱼盐市税,以任公用。为昌国运,今于岭南各郡加征税米每丁五石,或出全丁摇役三年以代口税,另加课丁布缉各二丈,丝三两,绵八两,禄绢八尺,禄绵三两……我的天,这真是狮子大开口!”

董浩双臂抱在胸前,忧虑地说:“去年赋税刚缴完,今年的稻苗刚入田,春蚕方吐丝,哪里来的税米禄丝?他还不是逼民造反吗?”

“巧壤夺,孙卢二人贪得无厌,冉隆升助纣为虐!”想起京城传闻,冯君石价怒地屈起手指敲打案几。“被他们搜刮去的财富,真的都进了国库吗?”

董浩嘲讽道:“能有一半入库皇上就该笑了。看看他们豪华的私宅,家中女眷无不穿金戴银,极尽奢华,那些钱财从何而来?无非是中饱私囊,以公肥私!”

“贪官横行,皇上不查,只是苦了百姓。冯融将信函递还给儿子,忧心仲仲地说:“这次的征税令很难施行,我得上奏朝廷。西江都护府近七年的所作所为已经引发了百越人不下百次的暴乱,如果再让这种掠夺的行为继续,必将引发更大规模的冲突,我们不可坐视不管。”

“是的。”冯君石把那两张纸塞回牛皮袋内扔到桌子边,赞同道:“我也会写回函告诉他们,高凉无法在三个月内完成如此重的新税。”

“拒绝等于抗税。”董浩深感不安地提醒他。“太守领兵古有惯例,但冉隆升夺你兵权,如果他们向高凉出兵的话,良德恐怕会成为第二个石龙峒!”

提到石龙峒,冯氏父子神色严重,那是岭南人忘不了的惨案。

七年前朝廷实施征越令,遭到土着激烈的抵抗,孙、卢二人以暴力镇压,冲突最激烈的石龙峒部落首领向大都老求援,冼氏长子与次子赶去协调,不料在云雾山遇袭身亡,随即石龙峒被朝廷军队血洗。大规模的抗税斗争终以百越人付出惨重代价而失败,但各地的零星抵抗从来没有停止过,汉越矛盾日趋尖锐。

沉吟片刻后,冯君石坚定地说:“即使如此也不能纵容他们胡作非为。五岭相阻,交通不便,皇上不一定知道岭南实情,奏本还是要写,也要组织力量维护村寨安定。明日我去雷峒村,找大都老和百合酋长谈谈,争取他们的支持。”

“是的,总得有人来挫挫孙、卢的锐气。”冯融赞成。“我在罗州也会好好安排一下与你们呼应,另外我得抓紧时间提亲,让你把百合酋长尽快娶进门。”

“娶百合酋长?!君石吗?”董浩张大了嘴,看着好友。

董浩滑稽的表情逗乐了冯融,缓和了房间内紧绷的气氛。

冯君石起身轻捶他一拳。“闭上你的大嘴巴,有什么好吃惊的?我难道不能娶百合酋长吗?”

“哦,不,我只是没想到……”董浩合拢嘴,惊讶之后是全然的兴奋。“不过这真是个好主意哪!如果君石娶了那位武功极好的美丽酋长,我们的腰板就硬朗多了,不仅能与高要、新兴抗衡,就是冉大人也不敢再那么嚣张。”

冯君石笑道:“说的是,不过还得先求亲,看人家愿不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董浩看看冯融,喜孜孜地说:“有老大人亲自出马,大都老一定会同意。想想看,冯氏世代官宦显贵之家与冼氏世代百越豪强之族的联姻,将给岭南带来怎样的前景——安宁的部落和有力的防卫,多令人期待啊!”

是的,这就是冯融期盼的联姻结果,他希望儿子也能像董浩一样明白这门亲事将给他和这个地区带来的长远好处。

可是,当他转头注视儿子时,发现他又将那个有虎头封泥的信函握在手中,而他此刻的心思显然不在董浩所描绘的未来,也没在即将来临的“提亲”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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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晚上,距离高凉太守府十多里的雷峒村,一座被花草矮木环绕的吊脚楼内,冼百合正与父亲,也是百越人最崇敬的大都老坐在中堂说话。

“你确定朝廷真的又要增税?”冼琥俍饮着云雾茶,阴郁地问女儿。自从七年前骤失两个爱子和妻子后,他因忧愤过度而大病一场,幸得当时行医路过此地的韦檠救治,才捡回一条命,但精神一直未能振作。

“是的,我确定”

“朝廷难道以为我们岭南人只管种植,不用吃喝吗?”冼琥俍将手中的茶碗往身边小桌上一掷。“你替我写信上禀朝廷,就说不久前送去的贡税已倾我百越人之所有,如今我们什么都没了!”

百合微笑道:“我已代爹爹写了奏本,派人直接送去京城。”

“是吗?”冼琥俍并不惊讶地问:“你想皇上这次能看到信吗?”

“当然,这次送信者是三哥的役从,您说高州刺史能截下梁州刺史的信吗?”

冼琥俍想了想,笑道:“鬼丫头,就属你机灵。你在奏本里说了什么?”

“除了爹爹方才的话,我还告诉皇上:‘岭南虽得天独厚,物产丰富,但天分四季,物有生熟,日有升隐,月有盈亏,潮有涨落,人有懒勤。恳请我主容我族人休养生息,翻田弄土,插秧播种,挖塘蓄水,养殖采桑,掘土埋果,等果熟稻香之时,定按我主所求’。”

冼琥俍怔仲地看着她。“你果真是那样写的?”

“一字不差。”百合对父亲眨眨无辜的眼睛。

“噢,你会把汉人皇帝气死。”冼琥俍紧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女儿,你应该生为男子,去做统领四方的大将军。”

“我已经是酋长。”她自豪地提醒父亲。

“那还不够,你可以做更多。”

百合心满意足地说:“我只想帮助爹爹管理众部,减少族人间的杀戮、抢劫和人口买卖,让大家都能好好生活。上天赐予我们富饶的土地,我们不该浪费生命在那些事情上。”

“那你最好找个能帮助你完成梦想的丈夫。”冼琥俍赞赏地提醒她。

“女人为什么一定要有丈夫?”

“因为女人永远不够强壮,你也许有超过男人的勇气和智慧,可是你仍然需要一个强壮的臂膀在你疲惫时让你倚靠,在风雨太大时与你并肩同行。”

父亲的话在百合心里激起细小涟漪,虽然转瞬即逝,仍留下一道浅浅的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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