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是非真假
两个人相见,能有多少种不同的可能?
——久别的亲人把臂言欢,述说相见的喜悦。
重逢的恋人四目交接,倾吐离别的相思。
又或者,是积怨已久的仇人,锋芒相对,在沉默中杀阀于无形。
而这两个人又算什么?亲人,恋人还是仇人?都是,或者都不是?
许若然再一次见到凤箫时,她眼神黯淡了一下,接着淡淡移开了。如果有可能,她这辈子是真的不想再与这人有任何瓜葛,怎奈三生石上仿佛早刻定了他们的前债后冤,是情是仇,又堪如何?
许若然心中黯然,说出口的话语却仍旧清淡:“我人已在此,宋子君人在何处?”
简单明了——她不愿意和他再说半句无关之言。凤箫眼中神色如烛火般闪烁了一下,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了许若然,开口却是笑道:“本王一向守信,既然已作承诺,又怎会食言?”
沈笑“很不凑巧”地在凤箫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接着拱手,哼了一声道:“小民偶感风寒,失仪,失仪了。”
凤箫不以为意,笑意不减:“想必是尊夫人不在,家中下人照料不周的缘故。”
沈笑气得咬牙,却故意叹息说:“实在是惭愧,内子生性好动,平日就喜欢跑去一些奇怪的地方。什么狼窝贼舍,不胜枚举。这次更是大胆,竟然叨扰到王爷您了,还请王爷海涵,小民带她回家后,必然好好管教,以正门风。”
其实沈笑最开始听到凤箫的事情时也并不很相信,猜疑着其中可能另有隐情。但凤箫千不该万不该把他的娘子掺和在这件事情里,尤其那缕头发,更是点燃了他心里的焦虑与愤怒。此刻他是巴不得把凤箫从座椅上拉下来狠狠臭揍一顿才是,可惜目前自己又奈何不了人家,只能逞逞口舌之快了。
凤箫仍旧和声道:“沈少夫人暂居舍下,本王自然是欢迎之至。本王这就让沈少夫人过来,同七少回沈府。”
沈笑和许若然惊愕地对视一眼——就这样就放了宋子君?不对……这其中必然有诈!
两人正暗自猜疑着凤箫玩的什么把戏,宋子君却已经到了。
沈笑一见,急忙三两步上前,拉起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除了在头上发现一处断发外并无损伤。他这才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连笑带骂地道:“你啊你!”
宋子君似乎也很高兴:“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可是她的视线往沈笑身后一扫,落在了许若然的身上,笑容变得勉强起来:“你真的把许大夫送来了?”
沈笑正要答话,却听许若然道:“不关沈笑的事,就算没有你们,我与王爷也是有话要说的。”
许若然此话的本意原是不让宋子君感到愧疚,以免宋子君觉得自己是为了救她而来见凤箫。谁知宋子君听了许若然的话后脸色却更惨白了一些。
宋子君勉力维持着一丝笑意,看着沈笑说:“若是她自己不要来,你是一定不会送她来的,是不是?”
沈笑正奇怪她为何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此刻更是被她忽然这么一问弄得摸不着头脑,却还是老实答道:“自然。”
宋子君脸上终于连一丝笑意都没有了,她慢慢挣脱沈笑的手,往后退去,直退到了比凤箫身后。沈笑又惊又疑,不解道:“子君,你……?”
宋子君咬唇看地,半晌才低低道:“你走吧,我不会跟你回去了。”
此话一出,沈笑许若然都是大吃一惊,沈笑立刻大声问:“子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子君将下唇咬得快流出血来,才终于大声冲他道:“你走吧,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见你了。”
沈笑大惊,情急间咒了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就要去捉宋子君,却听凤箫低低笑了起来,他看着沈笑,淡淡道:“七少,要从我这里把尊夫人‘毫发无伤’的带出去,你确定你有把握吗?”
沈笑呆了一下,转而狠狠瞪住凤箫——如果眼神也可以化为刀枪,恐怕凤箫早已体无完肤。
许若然方才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样的变故。此刻她压抑住心中的愤怒,冲凤箫道:“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谎话?”
凤箫微微一笑:“是不是谎话,沈少夫人自然会分辨。只是说了两句该说的话而已。”他不经意地回头,瞥了宋子君一眼——
那晚,宋子君的匕首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说他是奸佞小人,乱臣贼子。
刀光在暗夜里也射出刺骨的寒芒,随时可能要了他的性命,凤箫却悠悠道:“沈少夫人,你刚刚问了我一个问题,如今本王也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若能回答,本王任你处置,生死无怨。”
宋子君想他此刻受制于自己,倒也不能玩什么花样,便哼了一声,同意道:“你问便是。”
凤箫叹了口气,看着宋子君的眼睛:“沈少夫人,我知道在你心中,忠孝仁义之类,恐怕早已根深蒂固。本王今日就单提一个忠字——你说本王是乱臣贼子,因为本王不尊当今圣上,可对?”
宋子君嗤之以鼻:“明知故问。”
凤箫继续问:“若本王不尊当今皇上,却尊百姓,又是忠还是不忠?”
宋子君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不由愣了,想了半天才道:“不尊圣上,如何尊百姓?”
凤箫问:“我只问,在沈少夫人看来,皇上和百姓,孰轻孰重?”
宋子君不假思索道:“自然民重。”
凤箫点了点头:“既然沈少夫人也认为是民重,后面的事情也就容易明白了。当今圣上谨慎有余,却终究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因此用人不能做到不疑。君臣相互制衡本是常事,他却不能容忍被大臣占了上风,辛佑安的例子就是最好的证明。他的性子,做为守成之君绰绰有余,要开疆扩土创立盛世却万万不能。江山在他手上,安定不过数十载,若交由本王,本王却有把握换他两百年海晏河清。沈少夫人,”凤箫一字一字道:“百姓两百年安居乐业,与一个帝王相比,孰为重,孰为轻?”
宋子君被他的一番话说得瞠目结舌。
一方面从来在她的观念里,谋逆绝对是最无可饶恕的罪行;一方面凤箫的话却又似乎句句在理,每一句她都无法辩驳。
她本是是非观念很强的人,而且向来坚信凡事皆可以阐明道理——一件事只要能阐明道理,她便接受。然而此刻,她却已分不清什么是道理了。这番话似是而非,到底是是,还是非?
宋子君结结巴巴道:“你说的不对的……礼义孝悌……本来就……”
凤箫笑了:“沈少夫人,我问你,偷了金银的人罪该问斩,偷了江山的人呢?”
这回宋子君想也不想道:“自然是十恶不赦,罪迁九族。”
凤箫摇头:“不,沈少夫人。窃国者为诸侯。”
宋子君本能地反驳:“荒谬!”
凤箫叹道:“沈少夫人,你先前说本王得国不正,但纵观历史,所谓得国最正者,也无非两个而已。包括本朝开国之初,所谓诛昏君,顺天意,你以为又是如何呢?”
这一番言论说得太过离经叛道,宋子君简直如被当头狠狠打了一棒子,一下懵了,却似乎又迷迷糊糊看到了什么。
她努力不让自己被凤箫说服,挣扎道:“即便如此,你对许大夫也实在不该……”
凤箫听到许大夫这三个字,却仿佛一下子变得黯然起来:“沈少夫人为人正直,对朋友一片赤诚。只可惜……”
宋子君道:“只可惜什么?”
凤箫叹息道:“只可惜她钟情的不是我,而是——你的夫君沈笑,沈七少。”
宋子君大惊失色,匕首“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你说什么?!”
凤箫苦笑摇头道:“你道本王真是如此铁石心肠么?本王之于她,最初的确只是因为宝藏,但天长日久,便只是假戏,也由不得不真做起来。本王其实……”月光已经洒进屋子,宋子君能看到凤箫脸上的黯淡:“她从未对我用心,连送她的信物玉箫她也要折断,当日我阻止过她一次,之后却再未见她拿出过那只玉箫,想必是早已丢弃了吧。”
宋子君面色苍白,却尤自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沈笑如果知道……不可能让……”
凤箫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你以为他不知道么?”
宋子君的嘴唇都颤抖了起来:“你……你的意思是……”
凤箫状似无限惋惜地摇头道:“你难道没看出来么?他们相识早有十年,七少为了许若然易容混进王府,千里迢迢,艰难险阻。能如此生死患难,怎可能是单纯的朋友关系?”
宋子君的脑袋中好像被燃了一个爆竹一样,“轰”地炸开,然后混乱起来。她想到成亲前自己的自卑,想到当时对许若然的种种怀疑,想到沈笑与许若然的态度,一时竟然觉得天旋地转,目眩头晕。
她颤抖着、咬着牙冲凤箫大声反驳道:“你胡说!我不相信!”
凤箫仿佛很无奈地叹了口气,冲宋子君道:“要么这样,我们来测试一下……”
屋内,沈笑、许若然静静听着宋子君声音机械的解释,两人面色已经如死人般难看了。
沈笑咬牙切齿道:“所以,你们就相约要和我订一个交易。用若然换子君,看我是换还是不换,是不是?”
宋子君凄然一笑道:“你果然是不肯换的。”
沈笑怒极反笑,指着凤箫冲宋子君吼道:“你就真的相信了他?!”
宋子君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低低道:“我早就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
沈笑气得要发疯,大叫道:“宋子君,你真是要气死我是不是?!”
许若然也好不到哪去。她虽然尽力克制着没有大吼大叫,但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摇摇欲坠了——
她实在想不到,凤箫居然连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他不仅连子君这么单纯的人都利用,更是……更是污蔑了自己和沈笑……
他污蔑她!这个想法如刀尖一样,凌迟着她的心脏。
她看着凤箫,竟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最后所有的怨恨、委屈、凄凉,化成了一句无奈辛酸而他们无比熟悉的问句:“宁献王凤箫,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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