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鹿回头
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扬起的发丝被掠至脑后,抛之不去的却是那残阳下废墟上凤箫的一个眼神。该怎么去形容那个眼神?苍茫寂灭惨烈绝望……连一切用以形容废墟的辞藻在它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知道自己在那一瞬间如暗夜里被追击的猎物,看着猛兽悄悄地逼近,狠绝地追击,而她除了战栗,最顽强的抵抗也不过是奔逃,奔逃,奔逃!
不知跑了多久,她猛地停下脚步。
“啊——”
几只飞鸟被惊起,扑棱棱地飞开。她双拳紧握,好似这一声叫喊倾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半生的悲哀。那些鲜血的记忆、在他的温柔中不断挣扎的苦楚,统统统统,与这一声叫喊,湮灭在深邃的穹宇深处。
她颓然坐倒在地,木簪从松散的发结上跌落,发出“啪嗒”的声响。
天已经暗下来了。
正当许若然失魂落魄之时,一只手忽然出现在她身畔。那只手的手型很好看,指甲也修得整整齐齐,但拇指和掌心结了一层厚厚的茧子,一看便是常年握刀的习武之人。一层翻边绣花袖口即使没对着光,也知道衣料里嵌着金丝,华贵非常。那只手捡起了木簪,在递给许若然时突然顿了一下,接着便听到低低一声惊呼:“许姑娘?”
许若然木然抬起头,借着微弱的光线,她看到了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孔。许若然慢慢回过神来,微微皱起了眉:“楚少侠?”
江湖上有一句话——水阔山高,潇湘何遥。说的便是天下第一剑何遥,与第一刀楚山高的事情。
眼前这个人,敲就是楚山高。
而许若然,也敲认识楚山高。
事实上,岂止是认识,他们几乎算得上交情匪浅。
如楚山高自己所说,她救过他,他也救过她。而当她终于能记住他的名字时,她要求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原因很简单——许若然知道了一件事,而那件事不是别的,正是楚山高——钟情于她。
足够了。这个理由便足够让她与他割袍断义。更何况,他们之间本就没什么情义——在许若然看来。
此刻,楚山高意外地看见传闻中已经当了帝姬的许若然出现在这种荒郊野外,眉目中满满的都是惊喜。
“许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可知,我一直在找你,沈笑成亲后,我一直在……啊,地上凉,你先起来再说。”激动的楚山高几乎语无伦次,将许若然从地上扶了起来,热切地看着她。
即便她已经将“金刀令”还给自己,言明不愿再有瓜葛,但两年多来,他对她的心从未变过。原以为许若然拒绝自己是因为沈笑,而沈笑却突然成亲了,他无论如何都得再见她一面。也许……也许没有沈笑,她会考虑自己的,是不是?
“许姑娘,这两年你过得好吗?你……还要不要回皇城?”他不问她怎么突然会被封为帝姬——那个全天下人皆好奇的问题——只单单问她好不好,以及她还会不会离去。
许若然刚想推开他扶着自己的手,便听身后一个温雅的声音淡淡传来:“有劳公子惦记,内子一向还好。”
听到这个声音,楚山高与许若然同时一震。
楚山高不可思议地看向来人:“你……你说她是你的妻子?”声音因为痛苦和愤怒而颤抖着。
许若然则深深闭上了眼睛——被追击的猎物,已步上了,穷途末路。
不!她张开了眼睛,两只眸子冷冽如寒冬的湖水。她不是阮籍,只能效穷途之哭。没有人能逼她面对不愿面对的东西,没有人!一切的痛苦都是因他而起,她不能爱他,也不能恨他,她只有逃,只有逃!
这时,楚山高正看着许若然的眼睛,伤痛地问:“许姑娘,你难道真的是……”
“不是。”许若然淡淡的,肯定地打断他。
简单的两个字,点亮了楚山高眼中的两簇火焰,却让黑暗中凤箫的眸子更加阴沉。
“我不认识他。”许若然慢慢地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的发音都清晰无比。
“真的?”即便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他的声音透露了他的狂喜。
许若然不敢面对眼前楚山高晶亮的眸子,也无法回头看凤箫一眼,她轻轻别开了眼睛。
身后,凤箫沉默了一阵之后,却突然重重叹息起来,无奈而宠溺地道:“若然,夫妻吵架,本是常有的事情,为夫已经向你道歉了,何必还要扯上这位公子呢?”他边说,边摇着头朝他们走来。
月亮刚刚露出头。
楚山高这才看见,这自称许若然夫君的人,竟然是一个身材瘦削的文弱男子。长相虽是出色,比之沈笑,却是不可同日而语。
楚山高惊疑不定,看看凤箫,再看看许若然,一时竟不知信哪个好。
许若然却紧紧咬了牙——这个宁献王!竟然想做出一副是她在闹别扭不认夫的样子,这样下去,楚山高恐怕也不会帮助自己离开吧?
她狠了狠心,做了一个她平生最幼稚愚蠢的决定。她抬头冲楚山高道:“他要杀我。带我走。”
凤箫已经离两人不到三步,楚山高虽吓了一跳,仍旧下意识地望着凤箫要求证。许若然心中着急,终于孤注一掷,厉声问道:“你是信他,还是信我?!”楚山高一愣,再无犹疑,眸中杀气一闪而过,便向凤箫出了手!
许若然一刻也不耽搁,在楚山高刚刚擦过自己身畔时,她就拼命地向前跑了出去——凤箫的安全不必顾虑,楚山高刀法绝世,但桓因也不是易与之辈,如今她只要……
“啪”地一声闷响,接着是一个人重重倒地的声音。
“你不会武功?”楚山高惊讶的叫喊让许若然的步伐重重一顿。
不可能……不可能8因呢?那个凤箫一有危险,就必然会出现的影卫呢?!
“许姑娘?”楚山高惊异地回头问她。这个人分明不会武功,怎么会要杀许若然?难道……他真是她的夫君?!
许若然面惨如纸,但还是一咬牙,身形轻轻晃动了一下,向前踏出了一步!
不回头!千万不能回头!
身后的凤箫没有出口唤她,但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像那日在书房中,像方才在废墟上。那样淡淡的,淡淡的却又不可抗拒的,定在她的背影上。
不能回头!
冷汗逼出额角,许若然只觉得自己一口银牙都要咬碎,却仍旧又向前迈了一步!
“许姑娘!”楚山高又唤了她一声,这次的声音中,明显紧张的成分更多了些。
许若然竟然被他叫得生生一震,瞬时竟恍惚了起来。
他死了吗?
若他死了……其实不是更好?
若他死了,她与他的爱恨纠缠,就此一笔勾销。
若他死了,她仍旧是逍遥天下、了无牵挂的许神医,许大夫,许若然。
若他死了……若他死了……
滴答。
滴答,滴答。
黄土小径上突然出现了潮湿的水点,一个,两个,越来越多——不是下雨。
白色的月光照亮大地,长发女子回过头来——泪流满面。
传说,在遥远的南方,有一个地方,叫天涯海角。曾有一个猎人追捕一只梅花鹿,直逼到这天地的尽头。逃无可逃的鹿在最后的时刻,回头,看了猎人一眼。
那以后的故事,并没有传过来,所以中原人不得而知了。但那逼迫到穷途末路的一个回首,眸光转动间,兜揽了多少前尘往事,柔肠百转。
“我没有牵绊,也不需要牵绊。”
“那么,我来成为你的牵绊。”
无所待才能游于无穷。没有牵挂,才能逍遥。如今,他之于她早已不知不觉间深入骨髓——她沦陷的程度,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深。
若他死了……
她此生还有何逍遥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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