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入秋的天气冷凉,但冯笃却不畏寒风的每天一早就到医院站岗。

他每天都来,连医生护士都认得他,给他取了一个「站岗帅哥」的外号,但站岗帅哥不快乐,因为他想见的人始终不肯开门。

他只能站在门外,等着从病房出来的人给他一点消息。

可悲的是,平时在他身边的倪必舒他不知珍惜,等到失去才知道她对他竟是这么重要,就连见不到她一面,都让他痛彻心扉。

等了一整个早上,中午只喝了杯咖啡里腹,睹物思人,他竟然连她「泡」的沥青咖啡都觉得怀念不已。

就在他还沉缅在咖啡的苦涩中时,突然间病房门开了,冯笃立刻大步上前。「她还好吗?」

「没有脑震荡的迹象,伤口也没什麽大问题,比较糟糕的是医生缝补不起来的心碎。」倪宛儿无奈耸耸肩。

他怔立原地,心情五味杂陈。

「她还是不愿意见我?」他怅然问道。

倪宛儿摇摇头,眼带同情道:「堂姊说,除非狗重新活过来,不然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不过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狗死了如何复生?

其实,她原本该跟堂姊一起同仇敌慨的,但几天来,看冯笃每天从早守到晚,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会被感动。

尤其堂姊的心一向最软,要是知道这个男人天天守在门外,一定早就心软敞开大门了。只不过现在她的心死了,哪来的心好软?

「拜托你,让我进去跟她说几句话!」他突然抓住她央求道。

「不行,堂姊交代不能让你进去。」倪宛儿可是知道堂姊外柔内刚的个性,她可不想跟堂姊绝交。「不然,你想跟堂姊说什麽,我可以帮你转达。」

「不,这些话我一定得当面跟她说。」他坚决摇摇头。

「真的不行,而且我伯父伯母等会儿马上就来了,我看你还是快点走吧!」倪宛儿好心劝道。

颓然松手,冯笃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转身回到刚刚的位置,他平静的再度坐下来。

「你不回去?」倪宛儿怔然问道。

「不,我继续等!」他坚定望着那道始终紧闭的房门,似乎打定主意要守在这里直到天长地久。

倪宛儿只能默默叹息。堂姊真是走运了!「好吧,那你保重,我下午还有班,得先走了。」

「嗯,再见:」冯笃点点头,视线没有离开那道门。

他以为,他的诚心诚意可以感动倪必舒、他以为上天给他的考验只是如此,但他果然是太乐观了!

当隔天冯笃再来时,倪必舒竟然悄悄出了院!

望着空荡荡的病床,他觉得心好像又死了一回。

他开始有些明白,过去那个总是充满希望与活力、不轻易放弃的倪必舒,是承受了多少次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

这或许只是她所承受的十分之一而已!

他狠狠的骂自己活该、自作自受,为什麽面对她的好,他竟可以无动於衷?那些暖入肠胃的饭菜、关心的举动,却没软化过他的铁石心肠?

好像一条游魂似的,他失魂落魄的一路走回家,直到看到爸妈怪异的眼神,才发现自己竟然忘了把车开回来。

抱着最後一丝希望,他隔天一早就准时到公司上班去。

他以为他可以等到她,因为他知道倪必舒有责任心,知道他一个人肯定忙得焦头烂额,绝对不会丢着工作不管。

但他怀着雀跃的心情一直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下班,又从隔天上午开始等等等——直到三天後,他的心冷了。

她没有再来上班,没有请假、没有辞职,她像不小心呵出的一口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试图打电话联络她,奈何手机始终没开机;她房间的落地窗窗帘也始终紧闭着,就连他好不容易透过高扬找倪宛儿,她也表明爱莫能助。

他跟倪必舒只有一墙之隔,却好像隔了好几万里,他总算知道,什麽是相思欲狂的滋味!

尤其是从他的房间里,偶尔会听到她爸妈叫她,一声声的「小盈」听得他心都揪成一团,那种想见她却又见不着的折磨,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对她的感情,已经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了。

其实,早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就该对自己坦白;没想到经过这麽多年,他依然像个只会逃避的懦夫一样,不敢正视心里早已清楚浮现的答案。

他简直是彻头彻尾的笨蛋!

他再也撑不下去了,要他这辈子只能对着她的窗户痴痴张望,他肯定会发狂。

无论如何,他今晚一定要见她一面,就算是得冒着被乱枪扫射成蜂窝的危险,他也非见她不可!

「堂姊,你真的不打算见他?」

倪宛儿坐在床边,无奈的望着半躺在床上的堂姊。

「不见!」倪必舒面无表情的摇头。

「可是他真的很有诚意耶,你住院时每天从早等到晚,你出院後还每天来问你的情况,恐怕连追女朋友都没这麽殷勤。」倪宛儿直率的脱口而出,却在看到堂姊脸色大变後急忙改口,「我的意思是说,就一个罪魁祸首来说,他算是非常有诚意了!」

听完了这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後,倪宛儿这才知道堂姊心中隐藏了个多年的秘密:她暗恋冯笃!

难怪,小时候她老听堂姊提冯笃的名字,目光总是绕着他打转,原以为堂姊对他只是白马王子般的崇拜,没想到竟是爱。

而提到女朋友,无疑就是提醒倪必舒,当天意外发生是因为冯笃女友的出现,让她承受那些难堪与心碎。

「我不要他的诚意,我只要一条无辜的小生命活过来。」但,这微薄的希望就连奇迹也办不到。

再多的诚意,也换不回圆圆的生命,她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再也不跟他有任何牵扯,不只不见他,往後就连他的名字,她也不想听到。

「可是冯笃他……」

「别再提他的名字!」她脸色一变,遽然打断堂妹。

虽然木板是打在她的脑袋上,她知道,打碎的是她的心。

抚着额头上贴着美容胶带的伤疤,她不在乎自己破相,却让隐隐的痛渗进了心里。

「堂姊,你打算这辈子永远也不理他?」倪宛儿试探道。

「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不理他对他而言重要吗?」她自嘲一笑。

「呃……堂姊,你别怪我多事,但我想提醒你,人家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个问题或许由冯笃来回答比较适合。」

「你在替他说话?」倪必舒责怪的看着她。

「我没替谁说话,只是就事论事。」倪宛儿无辜的用力摇头。

突然间,他的脸孔自倪必舒脑海浮现,好像在嘲笑她,就连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不由自主想起他。

「我累了,你回去吧!」她将身体里进被子里,想逃避一切。

叹了口气,倪宛儿看着床上缩成一团的小虾球,终於还是起身。「好吧,那我回去啰!」

「再见。」倪必舒含糊吐出一句。

房门被打开,然後又被关起来,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她在被子里竟哭得像个孝。

夜色沉沉,冷风吹得窗外树影摇动,增添几分冷肃的气氛,但房内的人却酣甜的熟睡着,丝毫没有感受到这股寒意。

一个黑色的身影俐落的翻过栏杆,悄悄踏上阳台,月色将黑色身影拉得又高又长,长手试探的推了推落地窗,发现主人竟然大意的忘了锁上它。

老天爷大方成全的美意不能辜负,黑影满怀感激的拉开落地窗迅速跨进房间,房内只有一盏晕黄的小灯,此刻正静立在床头柜上,映着恬静的睡颜。

小心翼翼的放轻脚步,黑影来到床边静静凝望沉睡的人儿。

那张睡颜看起来比记忆中更美,红润的脸蛋看起来白里透红、柔软双唇轻轻抿起,看起来是那样平和沉静,但眼睫却挂着泪。

晶莹的泪光在灯光下闪烁,映出他一脸心疼。

他的手小心拭去泪,在越过她额上贴着美容胶带的伤疤时,眉头拢成了两道深深的咣。

叹了口气,他深深凝视着她,几乎想一辈子就这样看着她。

像是感受到他灼热专注的凝视,突然间,那沉睡的人儿眼睫动了动,清澈的眸子缓缓睁开。

当熟悉的脸孔在眼底逐渐清晰,倪必舒双眼顿时膛得老大,立刻跳起来发出尖叫。「你、你怎麽进来的?!」

「从阳台进来的。」他急切说道。「必舒,很抱歉半夜闯进来,但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我不听、我不听!你出去!」倪必舒不想听任何有关他的事,连他的声音也不想听!

「必舒,听我说,我把话说完就走,我保证!」

她才不要任何保证、更不想再见到他,只要他离她远一点,还给她原有的平静生活。

「啊啊啊!」见他不走,她索性扯开嗓子大叫起来。

「嘘!拜托你别叫!」冯笃惊慌的想阻止她的高分贝嗓音。

为了怕连把话说清楚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打成蜂窝,他仓皇抓住她,急切俯头封住她的小嘴。

房间内突然静寂下来,只听得到两人过於紊乱的气息。

睁大眼,倪必舒惊得好像正被一个外星人亲吻,她又恼又气不断挣扎,奈何双手被力气惊人的他紧紧箝制,愤怒的挣扎看起来竟成了暧昧的磨蹭。

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这麽随便碰她?

这可是她的初吻,她珍惜保存了二十几年,准备留给她的真命天子的,他却这样毫不在乎的夺走它!

心口剧烈抽痛、泪水不听使唤的大颗大颗往下掉,她不知是打哪儿来的力气,突然用力推开他,跌坐在地上抽抽噎噎的哭起来。

「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可恶的大混蛋!」她伏在膝盖上,边哭边骂。

他不但骗走她的心,还偷走她的吻,他简直是罪大恶极、不容原谅!

看到地上那个蜷缩的小小人儿,看起来是那样伤心愤怒,却又显得那样孤单无助,竟让他心痛如绞。

「天,别哭!」他小心蹲到她身边,竟手足无措得不知该怎麽道歉,最後索性张开双臂将她环进怀中,紧紧抱住她。

他根本是个冷漠无情的人,但为何这片胸膛会这麽温暖?暖得让她觉得自己几乎快被融化。

她怎麽可能被融化?

她心已死了,就像北极的冰山一样,永远的冰冻封闭起来,再也不为他开启,心口怎麽可能还会有刺痛的感觉?

茫然仰起头,她细细凝望着他,他的眉、他的眼、他双唇紧抿的模样,一切都是那麽熟悉。

而这张英俊至极的脸,竟还会让她感到心悸、窒息。

冯笃原本打算把话好好说清楚,但见她顶着张红扑扑的小脸,水眸恍惚迷蒙看着他,微启小嘴吐着诱人的气息,让他冲动的又吻住她的唇。

她该推开他、抗拒他,但她却像是片被烤软的年糕,软绵绵的挂在强壮的手臂上,脑子里塞满棉花,完全无法正常思考。

一股莫名的热潮竟从嘴唇、脖子,一路蔓延到全身,等她略略回神,才发现那竟是他的唇,正肆无忌惮的亲吻着她。

她的脸红透半边天,浑身滚烫得像是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一股奇妙的酥麻随着他湿润的唇、灵活的手盘据了她的感官。

她该阻止他、该抗拒这个可恶的男人霸道的再度闯进她的生活,但她却悲哀的发现,自己根本抗拒不了他的吸引。

就像吸毒者,已经分不清痛苦与快乐、救赎与沉沦,只能任由感官带她一起毁灭。

这个男人的心从来不在她身上,她还是那样无可救药的爱着他,为他中了爱情的毒!

她闭上眼紧抱着他,就像溺水前的最後一根浮木,她不愿去想下一秒、不愿去想明天,只想把自己完全交给他,假装这是最後一次拥有。

夜色深沉,凉风牵起白色的窗纱,初秋的窗外是一片沉寂。

而房内,夜才正开始。

石破天惊的尖叫声划破寂静的清晨,惊醒了床上累极几近昏睡的倪必舒。

她下意识的坐起来,惊惶的望着正站在门口的母亲,心脏被惊吓得怦怦直跳,经过这麽剧烈的运动,倪心舒全身像是被拆卸过一回似的,痛得让她皱起小脸。

同时,紧贴在背後一个温热的「靠枕」也突然动了。

她狐疑转头,迎面撞上一张下巴布着淡淡胡碴、看起来依然英俊得像魔鬼的脸孔,又转头看看门口一脸吓得好像看到恐龙正在孵蛋的母亲,昨晚的点滴慢慢回到脑海,让她忍不住也放声尖叫。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整个房间鸡飞狗跳,忙着穿衣服的穿衣服、破口大骂的破口大骂、哭哭啼啼的哭哭啼啼,小小的房间里乱成一团。

半个小时後,互不往来的倪冯两家的一家之主,同时坐在倪家客厅里互相瞪着对方,一旁则是两个女主人,以及冯笃跟倪必舒。

「姓冯的,你儿子竟敢半夜偷偷溜进我女儿房间非礼她,看你要怎麽交代?!」倪呜气得一张脸青白交错。

「我怎麽知道是不是你女儿勾引我儿子?」冯明光一脸不以为然。

「姓冯的,你嘴巴给我放乾净一点,我家小盈可是规矩清白的女孩子,哪来的本事去勾引你儿子?」

「规矩清白?」冯明光冷笑一声。「你还真敢说,要真规矩怎麽会随便跟男人上床?」

「你、你嘴巴给我放乾净一点!」倪呜气得大声咆哮,浑身抖个不停。

一旁的倪必舒也脸色大变,活像狠狠挨了一拳,屈辱的眼泪已经悬在眼眶,却倔强得不肯让它掉下来。

「爸,事情不是你说的那样,我跟必舒……」

「你别说话,爸爸一定会替你讨回公道!」冯明光伸手阻止儿子开口。「想栽赃给你,门都没有!儿子是我生的,什麽样的个性我还不了解吗?」他忿忿啐道。

「有其父必有其子,当爹的诡诈狡猾,儿子又会好到哪里去?」倪鸣鄙视的冷笑。

「你说话最好小心点,小心我告你!」冯明光显然也被激怒了。

「我就这张嘴巴老实!」

「你——」

「我怎样?!」

两家向来水火不容的男主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场面火爆得好像随时快打起来。

两人越吵越离谱,几乎开始动手推打起来,一旁被喝令不准开口的倪必舒跟冯笃,再也忍无可忍,突然不约而同出声——

「是我自愿的!」

「都是我的错!」

话一说出口,两人惊讶的互望一眼,一旁的冯明光跟倪鸣也都楞住了,忘了继续咆哮对骂。

这两个人,一个说她是自愿的,一个说是他的错。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难不成,这两个人瞒着他们,私下暗通款曲?

「我问你们,昨晚是谁先主动的?」冯明光厉声问道。

「是我!」

「是我!」

冯笃跟倪必舒不约而同抢着认帐。

「有没有谁强迫谁?」倪呜又接着问,第一次跟死对头冯明光的默契这么好。

「没有!」

「没有!」

两人的回答又快又一致。

听闻两人的回答,倪鸣跟冯明光突然沉默了下来,各自坐回沙发上,一脸若有所思。

向来是死对头的两家,怎会面临这麽尴尬的情况?

两家的儿女竟然光溜溜的躺在同一张床上,做了什麽事可想而知,而一个男未娶、一个女未嫁,该怎麽善後光用肚脐眼想就知道。

「明光,既然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咱们笃儿又是男孩子,自然得负些责任,否则人家女孩未来要怎麽嫁人?」冯母理智分析道。

「你的意思是……」冯明光怀疑的看着老婆。

「让他们结婚。」

「结婚?」此话一出,不只冯明光,就连一旁所有人全吓着了。

倪必舒惊吓的看着也同样一脸惊讶的冯笃,眼底的泪冒得更凶了。

「不然你们有更好的办法吗?」冯母一脸无奈反问。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没人吭声。

「好吧,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咱们小盈就只有嫁给他这条路能走了。」倪母叹息说道。

「倪鸣,你怎麽说?」冯明光粗着嗓子,不自在的问道。

这也难怪他别扭,二十几年的死对头,却在一夕之间莫名其妙变成亲家,怎麽样都觉得不自在。

「我、我还能怎麽样?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倪鸣悻然说道。「不过我可是告诉你,我只有这麽个宝贝女儿,小聘、聘金这些可一毛都不能少,婚礼也得办得风风光光的!」

「这小问题,一切好办。」

「那就好,结婚日期可要订近一点,万一小盈肚子里有了你家的孽种……不,孝,大着肚子可不好看,我面子挂不住。」

「没问题,我等一下立刻拿生辰八字找师父算去……」

听着双方的父母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互相讨论着要怎麽安排他们,倪必舒有着说不出的难堪。

他们根本什麽也不是,只是因为一时意乱情迷做了不该做的事,就把他们硬凑在一起。

她已经是成人了,有能力去承担後果,不要在这麽难堪的情况下接受一桩被安排的婚姻,还嫁给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

她绝对不要!

遽然转身,她头也不回的冲出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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