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夏日午后常见的雷阵雨,淅沥哗啦的落在屋顶、敲击着窗户。
在阁楼里,昭绒抱着枕头蜷缩在蒙上雾气的窗户边,怔怔地望着窗外。
自从那一天自ROSE饭店回来,已经过了半个月。
在这半个月里,她完全不能清楚思考这究竟是怎麽回事,不懂他为什麽对她那麽温柔,不懂他为什麽对她备加照顾,更不懂为什麽在和她欢爱一夜後,第二天立刻翻脸不认人,宣布有未婚妻?!
但是这两天,她终於想通了,明白了……
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一个游戏,一个他为了要报复她的戏码。
否则,他怎麽可能会在刹那间翻脸无情到这样残酷的地步?
他摧毁了她对人性的信任,摧毁了对爱情的期盼,还摧毁了她对自己的信心。她开始嫌恶起自己,夜晚无法入睡,辗转到天将明才累极睡着,却睡没几个小时又猛然惊醒。
她心悸,疲倦,动不动就掉泪,完全变得不像原来的自己了。
「昭绒?」甘宝惜在楼下轻声细语地叫唤。
现在就连妈妈都变得不太一样了,把她当作瓷器娃娃般小心对待,深怕一个不小心就将她摔碎了。
她连忙用袖子胡乱擦去脸上不知何时又流下来的眼泪,揉揉发麻的脸颊,挤出一朵笑来。
「妈,什麽事?」她走下楼,希望脸上的笑容可以称得上灿烂。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妈妈为她担心。
「你中午想吃什麽?」甘宝惜的语气还是很小心翼翼。
「妈,跟我讲话用不着这麽小声,我不是蚊子。」她叹了一口气,「我不想吃。」
「怎麽可以不吃?」因为焦急关心,甘宝惜的嗓门又大了起来。「你要把自己饿成人乾吗?这半个月来你每天就只吃那麽一丁点东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後母虐待你这个继女……乖女儿,你想吃什麽?只要说得出,妈都去给你弄。」
昭绒吸了吸鼻子,感动的握住母亲的手,「妈,谢谢你。我真的不会有事的,我只是不饿,但是我跟你保证,待会我一定会泡杯热可可喝。」
「你每天就只喝这种流质的,那怎麽行?」
「好,我待会就自己去吃饭。」她勉强笑了笑。
「来,妈给你两千块,去吃牛排、鲍鱼、鱼翅、龙虾……总之要吃什麽都行,把自已喂得饱饱的,知道吗?」甘宝惜掏出两张千元大钞,要塞进她手里。
「妈,不用了,我有钱。」她的笑容消失了,拚命忍住哽咽的泪水。「你不要这样,这样我会觉得内疚的,我真的没事,你不要这麽担心我。」
做子女的不能为父母分忧解劳,还让母亲担心,她真是不孝。
她一定会努力振作起来,让自己多吃一点,也让自己快乐起来,但是要给她时间……狄若隽在她心上划下的伤口这麽深,几乎令她痛得倒地不起,单单是要止血就已经如此不容易,要愈合就更加困难了。
也许,也许等到有一天她不会再突如其来掉眼泪,不会经常得蜷缩着身子,将自己环抱得紧紧的,不会在想起他的时候胸口火烧般痛得无法喘息,那麽或许她就可能有痊愈的机会。
「傻孩子。」甘宝惜忍不住将女儿拥入怀里,强忍着心疼的泪水。「爱情虽然重要,但是生命更重要,千万不要为了一个不懂得爱你的人,而伤害自己,知道吗?」
「妈,你怎麽……」
「虽然你什麽都没有说,可是妈是过来人,看你这麽伤心痛苦的样子,难道我还不明白吗?」甘宝惜怜惜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低声道:「那个人是狄总经理吧?我早该知道,和那样财势雄厚条件出色的男人交往,注定是要受伤的。但是我没有阻止你,因为爱情从来就不是能讲道理的。」
「妈……」她靠在母亲肩上,泪流成河。
「而且人生若不能轰轰烈烈干几件大事,起码也要轰轰烈烈谈一场恋爱,否则生命多麽枯燥乏味无聊?你说是不是?只是千万别忘了,最重要的是要记得爱自己,知道吗?」
「妈,我知道,我会努力记得去爱我自己的。」昭绒紧紧地抱着母亲温暖的身体,觉得这些天来所有的痛楚、僵麻与悲伤,渐渐有了出口。
是的,她还有妈妈,也还有自己,千万、千万不能忘。
只是……狄若隽呢?为什麽他要这样对待她?为什麽她不能也同时拥有他?
这心上破了的大洞,恐怕是永远都补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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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甜甜絮叨的朱德玉面前,若隽心不在焉的手指轻敲着桌面。
这两天他们就要前往温哥华,等朱德玉的护照下来,便可以前往温哥华和老爷子相认。
这几天传回了一个好消息,他的生死挚交也是敌手之一的方至默找到了朱德玉,也带到温哥华,但是事後证明那个朱德玉是个冒牌货,她的真名叫甄小辛……但说也奇怪,至默最後宣布退出朱氏集团接班人的竞争行列,将这大好机会拱手让给他和薛如翼。
若隽和如翼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大为震撼,但是这也证明了即将面临的是两雄对决的阵仗,所以他更不能输。
强捺下胸口灼热燃烧的痛楚,每个无眠的夜晚,灵魂被撕扯绞拧得痛彻心扉,他每晚都心悸着,徘徊在落地窗前,无言地注视着满城灯火,却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孤独。
多年前那个孤寂深郁落寞恐慌的男孩回来了。
他在他的内心深处低低痛哭着,质问着为什麽要让唯一的温暖与爱溜走了?
爱?
他忧伤地微笑。没错,他真真切切地爱上了她,爱上了那个浑身充满生命力的女孩,那个动作有点粗鲁,打扮不修边幅,眉宇间却洋溢着英气飒飒,他心底最渴望拥有的女孩。
但是他却亲手毁掉了她对他的爱和信任,用那麽残忍、血淋淋的方式……
他缓缓握紧拳头,恨不得能狠狠地痛揍自己一顿。
「狄大哥?狄大哥?」朱德玉频频叫唤,疑惑地看着他,「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他猛然回过神,「什麽?」
「我刚刚跟你说的话,你都没有专心听对不对?」朱德玉有些受伤地看着他,「狄大哥,如果你那麽讨厌我,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我早就知道我不可能那麽幸运,不但找到了我的亲人,还找到像你这麽棒的白马王子……这一切都是假的,对不对?」
朱德玉伤心自怜的模样为什麽一点都激不起他的疼惜和不舍?为什麽当他凝视着她,心底想的还是只有那张倔强坚强却悲伤的小脸?
他再度闭上双眼,感觉到那深入骨髓的心痛窜过全身。
「不,这一切不是假的。」他勉强自己开口,「抱歉,我刚刚只是在想一些事情,所以失神了。待会我让秘书陪你去添购一些新衣服,後天漂漂亮亮开开心心地去见老爷子。」
「你不陪我去吗?」她娇憨地问道。
「我还有事。」他特地强调,「是公事,等我处理好了再去找你们。」
「好吧。」她甜甜一笑,「那你要赶快哦!」
「我会的。」
待秘书将朱德玉带离他视线後,若隽长长吁了口气,像是终於得以放轻松一般。
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来得如此强烈突兀,他不禁怔了怔。
朱德玉长得清丽,个性娇柔,又是朱氏集团的孙千金,集合以上种种的优势,他应该感觉到能够拥有她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才对。
可是为什麽他的心还是空空的,冷冷的,完全没有一丝火花和涟漪波动?
而且悲伤的感觉不断蔓延灼烧,越来越扩大……他有预感,自己永远好不了了。
除了昭绒,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够填补他心中巨大的空洞和孤独。
「多麽悲哀,我并没有选择生命中的真爱,而是为了取得更大、更多的权势,选择了一个我这一生永远也不会爱上的女人。」他眼底的讽刺和悲怆之色更深,突然像受伤而濒临疯狂的野兽般大笑了起来。「哈哈哈……」
人生最可笑的事莫过於此。
但是他已经踏上这条不归路,不能回头了……
失去朱氏集团接班人的资格,就等於失掉他前面大半人生所追求的,唯一重要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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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家工程」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精良的工程品质完成了黄金饭店型小别墅区。
在业主派来的代表巡视过表示满意後,终於工程圆满结束。
在阳光的照耀下,所有人都笑咪咪地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美丽建筑,满心都是喜悦。
「耶!开香槟,开香槟!」工人们大声欢呼,他们都是昭绒的叔叔、伯伯、堂哥、表弟。
「好,开香槟!」甘宝惜的气势就像女皇再临,威风地一挥手,「走吧,我们杀到KTV去开香槟,好好庆祝啦!」
「好耶!今天一定要喝到爽啦!」
「哈哈哈……对!」甘家辈分最高的大伯搂住侄女的肩膀,笑容里带着满满的鼓励。「昭绒,你也一起去,你是最大功臣,大伯要好好敬你几杯,今天要尽情把自己灌醉,醉醒了之後,一切从头开始,你还是我们最疼爱也最骄傲的宝贝!」
「大伯,谢谢你。」瘦了许多,脸庞清减气色却显得不错的昭绒微微一笑,感激地拍了拍大伯的肩膀。「我会的……好!那我今天要跟你男女对唱喔,可不许再假装喉咙有痰,唱不出声。」
「啊,唱歌啊?可是大伯对喝酒比较内行说。」甘家大伯尴尬地抓了抓头,「上次我唱到阿成他们都口吐白沫,千交代万拜托我不要再唱下去了,我怕这次我再拿麦克风,他们会打我。」
「不行,我一定要跟你男女合唱,唱无言的结局怎麽样?」她满脸兴致勃勃。
「哎哟,昭绒,你是哪个年代的啊?那个未免太久了吧?」一头黑白参半的头发理成帅气平头的甘家大伯不以为然的摇头,「现在人家流行唱那个屋顶,不然就是广岛之恋ㄋㄟ。」
昭绒听得目瞪口呆,敬佩到差点掉了下巴。
大伯这麽时髦啊。
不过昭绒也忍不住想笑,内心止不住阵阵温暖的安慰感——幸好还有她亲爱的家人们支持她,陪伴她,还会在这时候逗她笑。
笑着笑着,她又不禁怔仲起来,回头望着这片崭新美丽的别墅群,还有那梦中的夏屋。
要正式告别了,就像十几年前,和这片草地上的男孩告别一般,时光总是毫不留情地推拉着人向前走,无论你愿意不愿意。
只是她的人生再也不完整了,遗失了一大片,怎麽拼也拼凑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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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绒盘腿坐在小碎花棉垫上,若有所思地研究着面前的企画书,这是「甘家工程」打算在两星期後投入新庄一处新公寓营造的案子。
也许新的工程开始,她就可以忙得忘记这一切,忘记那张每每跃上心头的笑脸……
「我要把他忘掉。」她喃喃低语,用力地咬住下唇。
一定要忘掉,重新开始但是在这之前,她必须勉强自己吃比稀饭更扎实的食物,再靠热可可和白稀饭下去,她早晚有一天会营养失衡体力透支地倒在地上。
但是她真的一点胃口也没有……昭绒习惯性地将自己紧紧环抱住。
自从那一天过後,她变得好容易感觉到冷,就算站在大太阳底下,三十六度的高温,她还是觉得冷,手脚冰凉,脸色苍白,并且一定要随时带着一件长袖外套。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更讨厌动不动就相心掉泪;就算在拥挤热闹的人群中,依旧孤独得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了的孩子,惊惶茫然地站在街头,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痴痴地望着阳光明媚的窗外,眼泪缓缓滑落颊边。
几时,她生命中的阳光才会重新照耀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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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起程前往温哥华的前一夜,若隽失魂落魄地凝视着落地窗外满城星海,心底的凄惶和寂寥分外深浓。
天一亮,他就要带着朱德玉到机场搭机,前往温哥华。
他的人生在明天天亮後,即将大跃进到一个普通人无法触及抵达的巅峰,只要朱德玉和老爷子相认,并且嫁给他,那麽他多年来的梦想就能实现。
但是为什麽现在他内心一点喜悦的感觉都没有?
他一手捂着心口,神情冷淡而疏离。一想到要娶朱德玉,他的心脏没有跳得特别快,肾上腺素和脉搏平静得像任何一个正常呼吸的日子,没有兴奋、惊喜、忐忑,甚至是期盼和渴望。
「只要拥有朱氏集团,其他的都是微不足道,也是可以牺牲的。」他喃喃低语。「当年那个孤独贫穷的少年已经消失了,现在的狄若隽是在商界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再也没有人敢瞧不起我,所有的人都要仰我鼻息看我眼色生活。」
只是拥有了全世界,却失去了生命中唯一的挚爱与快乐,这笔生意划算吗?值得吗?
「现在不能再节外生枝了。」他握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底却透着无比的悲伤与凄凉。
昭绒……可恶!我好想你!
可是她永远不会想再见到他了,因为他伤得她那麽深、那麽重,就算直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她也不会原谅他吧?
明知道这样做才是最正确,但是为什麽他还是胸口灼痛得像坠入无间地狱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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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亮,轿车缓缓驶出ROSE饭店大门,往机场方向奔驰而去。
朱德玉穿得像小公主一样,粉红色的香奈儿洋装,满头的青丝轻垂肩头,小巧的脸庞笑意盈然。
若隽毫不怀疑朱德玉会是一个最乖巧最美丽也最带得出场的好妻子。
但是想到将来要与她过一生,他的胸口就阵阵紧缩发冷。
他迫切地想念那个会与他唇枪舌战,总是精神奕奕朝气蓬勃的女孩,胡乱穿着T恤、牛仔裤,绑马尾,素颜未施脂粉,一个最不像建筑师的建筑师。
她双手按着腰,眉飞色舞地破口骂人,凤眼里像有两簇小叙焰跳跃——
为什麽你对人性这麽有信心?
因为就算对这个世界失望,我们也不能对自己失去信心,只要相信,就一定能做得到……人性还是有最美好的地方……
她说过的话彷佛还在他耳边回荡,深深敲着他的心。
我在哭吗?
我真的在哭,可是我为什麽要哭呢?是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吗?哈!真像八点档里的烂台词。
他的胸口剧烈地绞痛了起来,痛得他几乎无法喘息。
不,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从此泪成江河,眼睁睁看着他最心爱的女人的心碎成千千万万片,再也无法重拾原来的人生,在每次呼吸间,都感觉到伤痛的碎片不断戳刺着灵魂:!
最重要的是,失去了她,他这一生还有什麽意义?
十几岁之前,他是个贫穷无依的行尸走向,难道要在二十八岁之後,变成一个财势雄厚却仍旧孤苦的行尸走向?
若隽倏地打了个强烈的冷颤。
不!
「停车!」他猛然对司机大叫,眸光热烈的亮了起来,「我要在这里下车。Lee,由你带着德玉小姐一起搭机去温哥华,并且请转告老爷子,我放弃争夺接班人的资格!」
「总经理?!」
「就让阿翼当老大好了,我不在乎。」直到这一刻,他终於感觉到自己真正的活着,快乐地活着。「对了,德玉,我很抱歉,你是一个好女孩,但是我不适合你,在我的心底已经有了一个女孩子,除了她以外,我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人了。」
「狄、狄大哥?」朱德玉愣住了,困惑地开口,「可、可是……」
「阿翼是个好男人,虽然嗓门大了点,性格急了点,但是威猛如燕赵男儿,比我好上一百万倍!」他开心的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真挚地道:「祝福你们,我要走了,拜拜!」
在所有人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他已经打开车门跳下车,笑容灿烂地对他们挥了挥手,随即转身狂奔……
奔向他最思念的女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