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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惊梦

“老五被人带走了?”凤玄钧半夜被檀香从床上摇醒,乍然听到这个消息,他从床上一跃而起。

因为没有穿上衣,古铜色的上半身都暴露在檀香的面前。大概是军人的豪气和随意,也或许是因为檀香带来的消息让他吃惊,他并没有在意自己的穿着是否不得体,反而是檀香的脸有些红了。

“你怎么知道的?”他的眸子锁住她的:“你又妄动妖法了?你还去皇宫了?”

他的质问让她语塞。其实她就是动用妖法,去过皇宫,凤玄钧又有什么立场指责她?但是在他咄咄逼人的气势面前,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毕竟是她保证在先,现在却没有遵守承诺。

他下了地,匆匆穿上衣服,衣带丝绦还没有系紧,就一手拿起宝剑,一手拉起檀香,说:“走,赶快入宫!”

蓦然被他拉住,她愣了愣。

他怎么可以如今亲近地拉着他?难道他不知道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可能成为他的敌人,难道他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

想完她又不忍不住嘲笑自己。凤玄钧怎会是个按照规矩做事情的人?更何况在他眼中她只是一个无性别的妖精,哪里来的“授受不亲”?

就这样被他拉进了皇宫,凤玄枫因为凤玄城的消失已经秘密调配了人马在宫内宫外暗中搜索。本来此时外臣无谕是不能入宫的,但凤玄钧根本不管那一套,直接闯进凤玄枫的御书房。

“二哥怎么会这时候来?”凤玄枫意外地看到他们两人站在一起,但立刻又明白了。“玄城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问她。”凤玄钧的眼光示意向檀香。

檀香点点头:“抱歉陛下,没有先告知你,明王应该是被小瑶带走的。”

“小瑶是谁?”凤玄枫困惑地看看两人。

“就是上次和刺伤老五的黑衣人同一伙的。”

凤玄枫立刻紧张起来:“那就是说,五弟有危险了?”

“也不见得。”檀香说:“小瑶曾经说过,她对凤玄城一见钟情,所以这次劫走他未必就是对他不利。”

“但是,也不会是什么好事。”凤玄钧面色凝重,“那丫头行事古怪,更何况她的来历……”

凤玄枫问:“二哥知道她的来历?”

“不知道,只是怀疑。”凤玄钧眼望檀香:“你应该知道啊。”

“啊?”她愣了愣,明白他的意思,苦笑着摇头:“我从没有用法力探听过她的身份来历。”

“你的这点妖法难道都用在对付我了吗?”玄钧的口气有些重,又转向凤玄钧,非常郑重地说:“我怀疑那黑衣人就是大氏国的人。”

凤玄枫微惊,但又觉在意料之中,沉声问:“你凭什么肯定?”

“我并不是十分有把握,只是我思来想去,觉得他是大氏国的人可能性最大。一个普通的海寇是不会随便和一个国家为敌的。若不是他只身前来未免太冒风险,我甚至要怀疑他就是……”

“是谁?”

“月狼王!”

凤玄枫倒吸一口凉气,瞳眸深遂如墨,“为何会这么猜测?”

“那人太过霸气,非一般匪寇所能比,而且他的眼神杀气极重,与传说中的月狼王倒有七分相似。再说,若非有敌国的一国之君许诺,成风侯的手下又怎么会背叛凤国?又怎会甘心受那人驱使?”

凤玄钧沉吟着说:“但是月狼王为何要送什么求亲信给我?难道他真的想让我当他的妹夫不成?”

“这封信是从大氏国由专人送来,或许他是想让我们误解他依然在国内,麻痹我们对国内的防守。”

凤玄钧点点头:“有道理,不过月狼王行事向来血腥狡猾,如果太子是被他下毒害死的,也就是说他的手已经可以伸到宫中。这是示威,他在告诉我们,只要他愿意,下一个被杀的人就不是躺在床上不能动的凤玄煜了!”

兄弟两人的心头都霍然撞出一串闪电,彼此对视一眼,凤玄枫高声道:“来人!叫内宫禁卫指挥使立刻来见我!”

凤玄钧补充说:“还有皇城四门的守将,要秘密叫到宫内。”

凤玄枫点点头,对刚刚走进的传令官说:“传我口谕,皇城加强看守,决不允许任何可疑人士出入。”

始终在旁边默默旁观的檀香不由得惊叹于两兄弟的合作默契,她此时插空问道:“你们,可要我帮什么忙吗?”

凤玄钧看她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你能不能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地?”

檀香微一迟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们在西南方,临水,距此一百里。”

檀香凭借卦象算出了凤玄城的所在。她不用念力帮助凤国是为了尽量减少自己对历史的影响,而占卜是许多平常人都会的技能,若触犯天意也算是天命所授,顾虑也会少很多。

“他们走得这么快?”凤玄枫和凤玄钧都有些出乎意料。

“你没算错?”凤玄钧脱口而出。

檀香将桌上那几枚铜钱推到他手边,“武王如果不信,可以另找贤能。”

凤玄枫摆手止住两人的对话,“现在还是找五弟要紧。二哥,麻烦你带一支人马按照香姐所说的踪迹一路查找过去,务必要让五弟平安回来。”

“他只怕未必肯回来。”

檀香的一句话让两个男人都看向她。

“你想说什么?”

檀香停顿了片刻,缓缓说:“昨夜,陛下到东宫洒酒祭奠前太子时,他就在东宫之中。”

凤玄枫的脸色倏然一变,“真的?”

檀香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继续说:“他踢倒了陛下摆放的长明灯,被守卫们发现,正在此时,小瑶带着几个人闯入,将他劫走。”

“你眼睁睁地看着,竟然不阻拦?!”凤玄钧顿足怒喝,“你那点妖术这个时候不用还有什么用?”

“妖是不能违背天意的。”她一字一顿,定定地看着他。自己与他就是“天意”,但他却不知道。他的心,近在咫尺,她却碰触不到。情劫,情劫,到底是谁的劫?

凤玄枫虽然在初听檀香说出这件事时有所震动,但是这个消息早在守卫向他报告凤玄城出现在东宫门口时,他就已经猜测到了。

千躲万避,很多东西还是无法避开,再深的秘密迟早要被揭穿,他的心中已经有所准备,只是没想到事情会来的这么快。

但是,即使如此,玄城依然要救回来,因为那是他的手足兄弟啊!

他咬紧牙根,看着凤玄钧:“二哥,带你最精锐的部队去,一定要让五弟平安回来。”

虽然凤玄钧不知道昨夜在东宫到底发生什么事,但是他已能隐约猜到。深深地看了玄枫一眼,他坚定地点点头,那目光如山如海。

“他对明王的感情并非外人所想的那样。”檀香看着他的背影,悠然说道。

凤玄枫微微一笑:“他总说玄城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其实二哥更像大哥的位置,总是很照顾下面的弟弟,不允许任何人欺负我们。”

他幽幽地凝视着檀香:“你的事情办完了吗?”

“没有。”檀香的眉宇间又被轻愁笼罩。“我甚至开始怀疑佛祖所指引的情劫是否真的是他?”

“那你对他可曾有心动的感觉?”

凤玄枫的问题让她再度沉默。“心”动?她本无心,如何心动?

凤玄枫又是一笑:“二哥对你,却似乎并非无情。他很少会愿意与一个女子同行,更不用说是女妖了,那本是他的大忌讳,但是如今他在你面前毫无顾虑,看你的眼神也非同寻常,我想,大概我很快就要恭喜你功德圆满了。”

她浑身轻颤,所有的心绪被他这句话震得散乱。难道真是旁观者清?她还在这个漩涡里徘徊不定时,别人已经看出了结果?

只是,好一句“功德圆满”。本来是她心心念念所求的,为什么现在听来却莫名地从心头掠过一阵惆怅?

“这一夜你变得好乖。”小瑶清凉的小手骚扰着凤玄城的额头,“告诉我,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凤玄城扬手打开她:“少来烦我。”

“我偏要烦你,烦死你,烦得你必须一辈子都记住我,恨我恨得要死。”小瑶嘻笑着,手指尖还在他的额头上戳了一下。

“你一定是神智错乱。”凤玄城懒得理她。虽然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但是他暗暗计算,二哥三哥知道他失踪之后一定会派人封锁城门,四处寻找也许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找到这里。

“你一定在想,凤玄枫可以找到这里来吧?”小瑶拆穿他的心事。“别做梦了,我告诉你吧,他们现在正在向相反的方向追查,越追越远,没有人能找到你。”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凤玄城看着她怪异的表情,猜测着她的话里到底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小瑶得意的笑说:我哥为了搬倒凤玄城,早已经联手了一个最厉害的人物,你们凤国是对付不了的。现在他应该已经运用法力,让所有人都误以为你去了西南方的海边,一旦凤玄钧离开皇城,要击垮凤国就是轻而易举了。”

凤玄城脸色大变,“你是危言耸听,别以为能吓住我。”

“我吓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不信你就看着,七日之内,凤国必亡!”

小瑶见他翻身而起,猛地按住他的肩膀,“就知道说这些你会忍不住,不过你也要想清楚,这里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你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跑得掉?”

“跑不掉我就死!”六个字,冷冷清清,从他的口中说出,让小瑶愣住。

他的手抓向桌旁边的茶杯,小瑶急忙帮他端过去,“你口渴?这茶凉了,我叫他们从新沏一壶热的来。”

但是他并没有喝茶,只见他手一松,杯子掉在地上,摔成碎片,小瑶嗔怪道:“我说你浑身没力气,你还要逞强。”

他在床上半弯下腰,就在她低头收拾碎片的时候,悄然从角落处捡起一片,藏于掌中。

“凤国的子孙从没有屈膝求饶的。我就算是再没有本事,杀死自己的力气还是有的。”他淡淡地说,语气中有着让小瑶颤栗的冷静和诡异。

她猛然抬头,只见他淡淡地笑着,一只手握着一片碎瓷,尖锐锋利处对着自己的脸颊。

小瑶大惊失色,想夺又不敢上前,惊呼:“你要干什么?”

“你爱的,不就是我这张脸吗?”他的笑容,是小瑶这辈子都不曾见过的——凄美又悲壮。

细白的瓷片与他白皙的皮肤之间倏然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血痕。红色的液体,一滴、两滴、一串两串……就从那里隙出。

小瑶呆呆地,浑身僵硬,她再也想不到,为了逃走,为了明志,他竟然可以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

“凤玄城——”她长长地尖叫:“我恨你一辈子!”她扑过去打开他的手,在他的身上猛力地捶打,咒骂:“你竟然敢在我的面前自残!你竟然敢伤自己的脸!”

两人都喘息着,愤怒着,绝望着对视。

小瑶一字一顿,决绝地说:“别以为这样你就可以逃开我,你就算是把自己的脸都毁了,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放过你!”

凤玄城从喉咙深处发出长长的呻吟,不知道是身上的疼痛,还是心里的绝望,他闭上眼,倒在床榻边。依稀听到小瑶在对外面大喊:“来人!去找医生来!”

似乎有人走进来对她说“现在全城戒严,找大夫会很危险”之类的劝告,但是小瑶根本不听,只是连声说:“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谁也别想活命!”

那些人走了,小瑶返回身坐到他面前。恶狠狠地说:“我就这样看着你,你要是敢再动自己一下,我就去抓一个凤国的百姓杀掉!你要是敢动两下,我就杀一双!你不是不怕死的凤国子孙吗?让我看看你对你的国民到底有多少爱护,多少责任!”

他没有回答,整个脸庞垂落在床沿边,鲜血还在一点一点地滴在地面上。

在这个角度,小瑶是看不到他真正的表情——那并非她所想的哀绝,在那漂亮的唇角处,残挂着的是一丝充满希望的坚强。

即使不能用武力反抗,他也不是坐以待毙,任人宰割的。

只要有外国人士寻找医生,哪怕是品阶最小的郎中,都会上报给凤国的太医院,若有幸一层层上报上去,不出两个时辰,凤玄枫就可以得到消息。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努力了。

檀香回到凤玄钧王府门前时,凤玄钧已经叫人整装,亟待出发。

“这一次,我们还要同行。”他披上玄黑色的披风,一跃上了马背,飞扬的表情,凌人的霸气,不能不让人心折。

“你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必须尽快赶到那里。”他又在对她下命令了。

她瞥了眼马车,微微一笑:“马车太慢,我和你一起骑马。”

他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流过的是一丝莫名的激赏。

她轻巧地上了马,如流云般优雅,连马鞭都不要,只是拍了拍马儿的耳朵,问他:“出发吗?”

他将披风用力向后一甩,高声道:“出发!”

西南方,百里外,临水。

这里并不是凤国繁华的城市,在这里驻守的正是让凤玄钧和凤玄枫都急欲捉拿又暂时不能妄动的成风侯。

听到这个消息,檀香问他:“你就要这样带着兵马直接闯进去吗?”

他思忖片刻,说道:“成风侯带兵向来严苛,章法有度,抓他可不如抓丘泉泽那么容易。”

“那就是要趁夜溜入城中?”

他摇头:“我们已经耽搁了太久的时间,不知道老五还能不能等到晚上我们再去救他,必须尽快。”

“你想怎样?”檀香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已经有了决断。

他的眸子发亮,也望着她:“与我合演一出戏如何?”

凤玄钧所说的“演戏”,檀香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他竟然会易容扮成个老头,穿得脏兮兮的,佝偻着身体,走起路来非常迟缓,好像随时都会摔倒。

她忍不住笑道:“堂堂镇国王爷居然也可以纡尊降贵,扮成个老头子骗人?”

“兵不厌诈。”他又给自己的脸上贴上了一些白色的长须,若非和他非常相熟的人,走到他面前也未必能认出这个又臭又脏的老头就是名震天下的武王凤玄钧了。

“但是你这易容的本事又是和谁学的?”重要的是那姿态,表情,看上去都有十分像。

他说:“军中各色的人多了,以后你若见得多,也可以装扮。”

她微微一笑,原地转了个圈,瞬间幻化成一个老太太。

“倒忘记了,你变化的本事可是更高一层。”他嘀咕了一句。“老婆子,该走了吧?晚些时候城门要关了。”

他刻意压低了嗓音说话,洪亮的音色变成了老年人的暗哑。她偷偷一笑,答应道:“知道了,老头子,这不是在快走吗?你也要让我喘口气啊。”

紧迫的情势本来让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但是此时他们却好像没有那么慌乱急迫。走向城门时两个人的步调都是缓慢迟重,远远地就有兵士看到他们,大声喊:“再不走快点,就要关城门了!”

“军爷请慢等一步!”

凤玄钧扮作的老头子摇椅晃地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搀扶着檀香扮的老太婆,故意大声说:“我早就和你说,不如雇辆马车,你偏要走着来,看看我们这把身子骨,走到女儿家只怕天都要黑了。”

“老太婆”也嗔怪道:“你还怨我?还不是因为你把家里的钱都偷了去赌钱输光,否则谁不愿意坐车坐轿?自从嫁给你,我就没享过一天福。”

“好了好了,你说完了没有?唠唠叨叨几十年,你不烦,我听都听烦了。”老头子也很不耐烦地说。

在旁人眼里,这似乎是一对结发多年的夫妻,特意从大老远赶来看望嫁到城中的女儿。老年人拌嘴也是常有的事,守城的军士们也不觉得奇怪,等他们走近,并没有刻意检查,就急着赶他们进城,然后关闭了城门。

凤玄钧为了不让后面的兵卒看出破绽,一边扯着檀香的衣袖,一边还在絮絮叨叨:“老婆子,你就不能走快点?我的肚子都快饿扁了。”

檀香忍不住噗哧笑出声,“若是你的手下都看到你这个样子,他们会说什么?”

此时正好绕过一个街角,“老头子”的后背一下子直立起来,双目炯炯,“成风侯的府第在城心,陛下已经派了人马在外面看守。我要去与他们汇合,你现在就去打探玄城的下落,你找我比我找你要容易,如果找到玄城的所在就立刻来告诉我。”

“好。”她望定他,嘱咐道:“要小心,成风侯的奸诈狡猾应该远高过丘泉泽,但那个人又心高气傲,飞扬跋扈,你现在身处他的地盘,尽量不要硬碰硬。”

“嗯。”他哼了声,像是在说:这种事情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但走出几步后,他又回头说:“别仗着自己会些妖法就肆意胡为,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弹拨了一下心弦。

他的提醒让她想起一件差点遗忘的旧事:当初小瑶初现身,那只狐狸精奉命去诱惑凤玄钧,到底是奉了谁的命令?她诈问之下,狐狸精当时承认是妖王九灵所为。虽然事后狐狸精翻脸,但是这个猜测应该不虚。

且慢!若是九灵在幕后指使,那卦象中所说的谜底真的是实情吗?以九灵的法力之高强,足以和上天玉皇大帝相抗,他会让自己这么轻而易举地帮助凤玄钧找到凤玄城,破坏他的计划?

想到这里,她只觉背脊发凉,从心底往外都是凉气。

顺手抓下墙角一把小草,扔在地上,卦象中惊心动魄的预示让她大惊失色。

不好!果然中计了!凤玄钧有危险!

她抬起头,发现凤玄钧已经走远,不知去向。

她使用念力想寻找他的踪迹,但是竟然无法聚集精力,使用法术。她的灵窍被什么人封住了?!

就在此时,眼前出现一道模糊的黑影,如魔音将临,有一个让她听来就不寒而栗的声音幽幽说道:“小小檀香妖,也敢和我做对?”

是九灵!千年前她曾经目睹天地之间的一场大战,与九灵有过一面之缘。但是她并不害怕九灵强大的迫势,不卑不亢地质问:“九灵大人,你是妖界之王,为何要和人间过不去?”

“凭你也配知道?”不屑地冷笑之后,巨大的黑雾笼罩在她的四周,像是一个黑茧,将她从头到脚紧紧缠绕。

“你曾经说过,你是没有七窍的,所以不怕迷香狐臭,是么?现在你试试看,你的眼耳口鼻还有没有?你的四肢身体是否就可以化为无形?”

她千年的修行都被九灵用封印紧紧封住,全身上下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而那原本不应该有任何反应的七窍,却被一股沉沉黑烟从四处渗透,进入她的身体。

她的咽喉被扼住,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身体从未有过的真实,好像被人用绳索勒进了皮肉,即将四分五裂地痛苦。

“你是什么人?”凤玄钧的喝声将昏迷中的她惊醒过来,但紧接着是更大的惊慌,她挣扎着想让他跑掉,他与九灵根本无法相抗,犹如萤烛之火绝不可能与日月争辉一样。

但是她看到凤玄钧奋不顾身地冲上前来,挺剑疾刺。

九灵冷笑着:“愚蠢的人。”食指随手一点,就让凤玄钧手中的长剑碎成了废铁。

眼看他的手指就要指向凤玄钧的眉心,她心中灵光乍现,猛地妖破自己的唇舌,一口鲜血喷吐而出,溅到了九灵的身上。

九灵深深蹙眉,杀气弥漫:“你竟敢用脏血破我法术?”

一掌拍下,她的全身好像筋脉断裂,骨骼粉碎般软软倒下。

迷离中她看到凤玄钧大喊着“檀香”冲到她面前来,她幽幽地叹口气,又淡淡地一笑,嘴唇翕张:

别过了,凤玄钧,看来我们的缘分就此终了……

九天之上,忽然传来梵乐之声,佛家诵经念唱的声音如天音圣乐,化作无数的金光普照大地。

九灵恨恨地骂了句什么,黑烟倏然消散,待凤玄钧的双眼好不容易适应了这眩目的光芒之后,他吃惊地发现——檀香已经不见了。

“弟子的情劫已了,谢佛祖接弟子回来。”

她,还是那一缕青烟的檀香。

佛说:“了者为断。你真的认为你都断了吗?”

她痴痴地说:“我在人间的这几天该看到的,该听到的,该做到的,弟子都已经听到看到,做到了,他认为已死,难道这不是最好的了断?”

“心无挂碍,无爱无恨才为了断。你现在的心中真的‘无挂碍’,可以做到‘无爱亦无恨’了吗?”

“弟子……”在佛祖面前她不能说谎,也不想说谎。

“我接你回来,并非因为你已经了断,而是因为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尚未做完。”

她抬起头,忽然说:“佛祖,弟子有一事不明,想求佛祖解惑。”

佛祖早已洞悉了她的心事:“你不懂,为何你可以看透古今,却不看到自己?为何檀香原本非金非木,无灵无窍,千年来却只有你一个修成了人身?为什么你在九灵面前会被封禁五官七窍,甚至吐血,犹如一个寻常人,毫无反抗之力?”

她伏下身子:“请佛祖明示。”

“只因为,檀香才是你的化身,你本来是人。”

她全身震动,就好像听到天崩地裂,万分震惊,脱口而出:“不可能!我已在这里修行千年!”

“千年前,你又是谁?”佛祖淡淡说道。“你可知道为什么只有凤玄钧是你的情劫?”

“弟子,弟子不知。”

佛祖叹口气:“我让你看看千年前的事,虽然不见得还能记起,但是总应该有所领悟了。”

佛祖的袈裟满天一扬,她被拽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岁月如电,千年光阴转瞬即过——

那是个冷傲绝艳的公主,坐在高高的凤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跪倒的一位匠人,问道:“本宫的玉船是你雕坏的?”

那匠人棱角分明的面庞,年轻英俊,面对美丽的公主,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却表情平静。

“是小人雕坏的,因为赶工十昼夜,太过疲累,昨夜一时失手,雕碎了船头的凤头。”

公主怒道:“就是赶工二十昼夜又怎样?这凤头价值万金,是本宫最心爱之处。这样的白玉万年难求,如今竟然被你毁了,你就算是死十次百次也难消本宫心头之恨!”

匠人竟然冷笑了一下:“以万金换来的死物,能陪公主多久?在公主眼中,一个摆设还不如一条人命值钱。小人的命公主随时可以拿去,只是公主不会知道,你执着想得到的,永远不是你真应得到的。”

“胡言乱语,拉出去砍了!”公主怒而甩袖。

大殿外,闪亮的大刀挥落,鲜血四流。

公主余怒未消,又叫过下人:“来人,把那条玉船拿过来!本宫要亲自砸碎它!”

玉船被捧上前,公主寻找到那块雕碎的地方,骤然愣住。

虽然那个凤头雕碎,但是沿着破碎的痕迹,工匠竟然以迤逦的刀法在船头船身处刻出了一串精美的海棠花。

“这花,是刚才那人刻的?”她惊问。

“是。”下面有监工连忙回答。

她呆呆地看着那栩栩如生的花瓣,那玲珑剔透,浑若天成的海棠花,竟好像活得一样,说不出的妩媚妖娆,说不出的华丽堂皇,更有那一抹楚楚动人的风情,可以勾住她的心魂,让她无法移开一丝一毫的眼神。

她的胸口越来越郁闷,喉头一甜,竟吐出一口鲜血。鲜血喷洒在玉船上,那串海棠瞬间着色,更加的凄绝动人。

“我错了!我错了……”她喃喃念着,双手一软,玉船跌在地上,四分五裂。

她的身体也在此时倒下,没有人可以明白她此时心头那镇痛般的追悔莫及,也没有人可以听到在她胸膛中有个破裂的声音骤然响起。

玉碎,心亡。

檀香怅然地沉浸在那一段千年前的故事中,佛祖问道:“你都明白了吗?”

她沉默了许久,说道:“弟子明白了一点,却不是很明白。”

“你都悟到什么了?”

“千年前我是公主,凤玄钧是那个工匠,我误杀了他,欠他一命。”

佛祖摇摇头,“你该悟的不是这些。”

她怔住:“那是什么?”

“你的执念。”佛祖的眼可以穿越古今,穿透人心,但永远是那么慈祥,不带一点逼人的压力,缓缓地,普照人心。

“千年前你就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所以执念之下错杀了他。我以佛心渡你,想让你懂得看透修身,但是你依然执念深重,无论我如何开导,你就是一意成佛。”

佛问:“如今既然你自以为了断,我且来问你,若你许身佛门,无论千年万载,都不能再对别人动一丝一毫的真心,更不可想念留恋过去的人事。你能做到吗?”

原本可以脱口而出的答案,现在却哽在喉间。她痴痴地问自己:“能么?我能么?”

佛祖说:“给你三日期限,是断是了,是寻是续,你自己选去。”

佛光万道,将她重重地推落下去。

她本以为自己会回到离开时所处的地方。但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武王府”三个大字。

她怎么会回到这里?这是佛祖的安排,但是佛祖为何要让她到这里?她最应该去的地方难道不是凤玄钧的身边吗?

记忆的最后,那里只留下了凤玄钧一个人和九灵对决,他现在到底是生是死?

试着催动,还好,她依然可以使用法术,寻找到凤玄钧的下落——他还在那个城里,看起来似乎尚未被九灵困住?

她正要使用移动大法,却忽然觉得脚边就有一股奇异的气息飘过。

这里?对!就是这里!当年秋水曾经来过!

她恍然间看到,三年前,秋水曾拖着疲惫孱弱的身体,踉跄着倒在门前——

门前的守卫看到她,惊呼道:“是表小姐?”

秋水美丽的脸庞不再生机勃勃,她的身上都是灰尘,不知道这一路究竟是走来还是爬来,手脚到处都是血痕,嘶哑地说:“表哥呢?我要找表哥!”

“王爷他出门去巡视城务了。”那名守卫想将她扶进去,被另一个守卫拦住。

“王爷不是命令过,从今以后不许表小姐再随便踏入王府吗?”

“可是,你看表小姐现在的样子,难道要让她就这样躺倒在门口不管?”

两个士兵窃窃私语的声音让秋水听到,她苦涩地想挤出一丝笑,却比哭还难看。

“二位大哥不用费心了,我不会在这里辱没表哥门风的。”她挣扎着,椅着,一步步移向远处的墙角,那纤细孤苦的背影让所有人都不忍卒睹。

“王爷真的那么狠心,不管表小姐了?”

“这也不能怪王爷啊,当初王爷好心收留表小姐母女俩在宫内居住,后来又特意在王府给她们建造园子。结果表小姐竟然辜负了王爷,投怀送抱到太子那里。谁不知道太子是见一个爱一个,从来没有长性。表小姐跟着他,又不肯听王爷劝,如今落到这个下场,也是命中注定。”

“你说话太刻薄了。谁不想往高处爬?太子对表小姐好的时候天天送东西过来,谁都以为太子要娶表小姐当太子妃了,哪想要他可以翻脸就不认人了?”

“君心难测啊。”

两个守卫仍然是止不住地窃窃私语着。

那边的秋水已经靠着墙角,缓缓地合上了眼睛,好像是抵不住疲乏,睡着了。

天色低暗时分,凤玄钧回来了。

守卫立刻跑上前禀报:“王爷,表小姐来了。”

他一皱眉,“以后不许再和我提她的名字。”

“可是……”守卫偷偷瞥着墙角那个瑟缩的人影。“表小姐一路走来很辛苦的样子,手脚都破了,衣裳也脏了。”

“看来你守府门守得太久了?”凤玄钧冷冷地看他一眼,转而走进大门。

一道闪电从半空劈落,将墙角那个睡熟的人惊醒。周围是狂风大作,她好像看到表哥的身影刚刚从眼前掠过。

“表哥……”她艰难地向那个背影伸出手,却抓不住,也抓不回。

是她自找的。是她将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白白丢掉。原本表哥虽然并不十分爱她,对她却也颇为关照,如果她肯温柔解人,耐心等待,总有一天他会对她情根深种。这不正是她自幼来心心念念的结局?

如今……只是一场梦啊。

她惨淡地仰天而笑,颤抖的手拔下头上最后一根发钗,对准自己的手腕,狠狠刺下——鲜血与疼痛瞬间弥漫了她的双眼,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与生命。

檀香如梦初醒。原来,秋水的结局竟会如此悲凉?!原来那个女孩子一旦追错了方向,就不再有回头之路。

生死,爱恨,已不由她选择,她只有绝望的放手。

而自己呢?她不如秋水的明眸善睐,不如秋水的娇俏可人,甚至不如秋水与凤玄钧的血脉之亲。她与他,本来是陌路,将来或许还是陌路。这样的人怎能打动他的心?

但是,但是啊,她是那样那样地为他牵挂,就如风筝,即使飞得再高再远,依然有一根细细地长线系在他的手中。

既不能断,又何必要了?

她顿足,狂奔向他的所在。

只是,当年的那段尘缘却还有她未曾触摸的地方——

疯狂的剑从武王府冲进太子宫。整个皇宫都被惊动。

当凤皇得到消息,飞奔赶来时,凤玄钧已经打倒无数的禁卫军,将长剑架在了凤玄煜的脖子上。

“为什么要辜负秋水?她对你一心一意地好,最终却为你而死?”凤玄钧的眼睛红透,浑身都是凌厉的杀气。

凤玄煜也被他的表情吓住,但仍冷冷笑道:“她是一心一意对我好么?她的心中始终有你,只不过你这个老粗又怎么会懂得女孩子花一般的心?她不过是百般无聊才投入我的怀抱而已。”

“无论如何,既然她选了你,你就不应该亏待她!”凤玄钧清晨得知秋水自杀在自己的门前,已是万分震惊痛悔。他对秋水的绝情,正是因为他对秋水的关切甚深。

虽然那份关切并非秋水所期待的男女之情,但他的心中多少对秋水也曾有过一丝动心吧?听说她会为太子的那些手段所惑,成为太子的宠幸对象,让他为她痛心不已,发誓再不相见。

万没有想到,他的绝情会让秋水失去了最后的依靠。

剑锋已经划破了太子的脖子,凤皇高声喊道:“玄钧住手!你要发疯到什么时候?”

“一命还一命!”他冷冷地说。“既然太子连一个女人的心都不会珍惜,父皇又怎么可以放心将整个凤国交给他?”

凤皇一愣,旋即怒道:“胡说!你要是再敢动你大哥一下,我饶不了你!”

“大哥?”凤玄钧冷笑道:“有这样的兄长,我引以为耻!”他丢下手中的剑,字字生冷:“从今以后,你我为敌!父皇在世时我不会动你,但是你欠秋水的命,我会替秋水拿回!”

他大步走开,从此不再踏入太子宫。

而后传说凤皇为缓解两位皇子的恩怨,将凤玄钧调派到边关镇守,无君令不得返回,否则视同谋反。

这才是所有的前尘往事。

只是前尘已落,往事如风,留下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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