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史祚云上朝奏明皇上自己的身世,皇上沉吟了一会,才问道:“你知不知晓若是你奏明此事,你将不能世袭史家将军之位,而被打为平民。”
这些事他早就想过,而他的回答与昨夜仍无二异,他绝不可能为了荣华富贵,抛弃他的娘亲,甚至隐瞒他的身世。
“臣知晓,臣并无眷恋将军之位的想法,想臣的娘亲被洪丽音欺压二十余年,她白发苍苍、内外煎熬,还未过五十,便已苍老如六十余岁,她顾念我身为将军,因此一直将此事深埋心底,我既已知道事实,只愿尽人子孝道,迅速带她远离将军府,从此不受恶人折磨。”
皇上静默不说话,史祚云一直跪着,也未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皇上才道:“我会立刻将此事公诸天下,撤去你的将军之位,至于史家下一任将军是谁,我得看看哪一位最合适,你先回去吧。”
即使他从此之后不再是将军,而是平民,史祚云却毫无遗憾之心,他磕头谢恩道:“谢皇上恩典。”
当他走出宫殿时,方应咸则从另一边走入,他与皇上从小一起长大,宫中任由他进出,怎知会在这里听见史祚云的私事。
而史祚云虽是他小姨子的相公,但是之前三番两次对他无礼,他对他向来无好印象。
将丝丝嫁给他,也是因为自己答应丝丝在先,要不然还真想毁婚!想不到今日听见他的身世,他虽不甘愿赞美他,但还是忍不住对他激赏。
“这史祚云倒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子,不爱慕荣华富贵,甘做一介白丁,重新照顾他的娘亲。”
“是啊,为了这个将军之位,史家人耗尽了心力,还有不少人买通门路,只为上达天听,就是因为他没有,我才把这位置给了他,料想他应该为人正直,果然他也不负期望,只是想不到他竟不是史家之后。”
“史家之后也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史老将军若不是在皇上整冶他之前过世,只怕早就抄了将军府,他为恶甚多,是皇上仁慈,不愿波及他的下一代……”
“应咸,我虽撤了他的将军之位,但是他功在国家,失去这个人才,也是国家跟朕的损失,不如我下道新的旨意,你去帮我颁布。”
方应咸笑了。他明白仁慈为怀的皇上,一听见有人就算丢了官位,也要照顾自己的娘亲,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让他成为一介白丁。
“是,臣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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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祚云并非史家之后,这件事立刻传遍了整个将军府,洪丽音听闻到消息,马上奔出了自己的厢房,而史祚云也已整理好行李,正要带着于若红离开,她却先行一步堵住了她。
洪丽音双眼赤红,还算得上美丽的脸庞布满了凶煞,她一巴掌扫向于若红,破口大骂,“你这该死的贱婢,我哪里对你不好,你竟敢这样对付我?”
史祚云还未来得及阻挡她,柳丝丝就先捉住她的手。要骂人吗?谁比得过她。
“你要打天香公主的婆婆,你瞎了狗眼吗?我就在一旁,你也敢打我婆婆,我马上叫侍卫把你推出去斩了,让你知晓污辱皇亲国戚的大罪。”
这一招权势压人,比什么都有效,洪丽音忽然矮了半截,说话唯唯诺诺,但是快气疯的她,避过了柳丝丝,又想找于若红算帐。
史祚云挡在娘亲面前,他身高如塔、面容冰冷,让她畏惧得不敢再跨前。
他冷声道:“你最好祈求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要不然你欺压我娘这二十多年头的怨恨,我们还有得算。”
他说得如此骇人,再加上他的个性本来就说得出做得到,她以前就怕他,现在事实全被掀出,她也只敢对于若红耀武扬威,若真要跟他硬碰硬,她也没有那个勇气。
洪丽音立刻就退到一边,将军府现在乱烘烘一片,以前因为史祚云当上将军,而与他誓不两立的兄弟们全都回来了,谁也没想到,他竟会为了一个仆妇,连将军都不想当了。
虽然风言风语早已传言他的身世有问题,但只要当事者不承认,他们就算要扳倒他也无计可施,想不到今日不费吹灰之力,将军之位又到他们头上来了,真不知该说史祚云是蠢还是笨。
“史祚云,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啊!”
“我看你獐头鼠目,哪里是当将军的料。”
“我早就说了你不是老将军的种,原来是个低三下四的贱种……”
嘲讽的话语接二连三传来,这些人都是当着史祚云的面说,于若红难过得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当初他与她商量要回复本姓,官也不做了,她虽心痛,但也拗不过他的意志。
今日见他从原本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落得现在有如过街老鼠般被人奚落,她实在难忍心里的悲伤。
史祚云见她伤心,不由得温声安慰道:“娘,你不必管这些无聊的人说什么,他们除了落井下石之外,便什么都不会了。”
他已经落到这副田地,说话还如此嚣张,史家其余兄弟于是骂得更加难听,还有人见柳丝丝天香国色,早已存了歪念。
“公主是看在你的将军之位嫁给你的,说不定哪日我当上了将军,公主就归我所有了。”
有人污辱到柳丝丝,不必史祚云替她出头,她就朝说这话的男子瞪了一眼,说得更不留情。
“那等你当上将军再说吧!不过凭你这副德行,我看扫茅坑有你的份,想近我的身,下辈子吧!”
其余史家兄弟哄堂大笑,既然已知史祚云被撤了将军之位,以后继任将军位置的就是其余兄弟,大家都拿对方当敌人一样看待,岂肯为他出力,反驳柳丝丝的说法。
那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自取其辱后,便退到一边去。
史祚云就要跨出门口,突然从身后传来一阵虚弱的声音,“祚云,等……等一下。”
他停下脚步向后看去,只见一人由仆役搀扶着,柳丝丝没见过他,但她听说过将军府内还有一位病重的史家兄弟,而且他看起来不像仆役,又生了重病的样子,料想他就是史家老四。
“四哥。”
史家老四缓步向前,史祚云对他并没有什么印象,因为他的身体一直不好,一年到头常常卧病在床,因此老将军指派了一个仆役伺候他后,也就把他给忘记。
争夺将军之位时,因为他病弱,所以未曾肖想过将军的位置,而史祚云坐上将军之位时,一切照旧,也没有想要将他赶出府去,但是他很少见过这位四哥,不过料想这里的史家兄弟每个也都一样。
“我想问你,你真的不是史家之后,不是我的兄弟?”
他不像其他兄弟,开口非常傲慢无礼,他问得气若游丝,但语气中满是急切,好像这个问题是他这一生最想知道的答案。
史祚云老实回答,“没错,洪丽音所生的是紫花儿,她那时怕生女儿会被赶出将军府,因此将我娘生的儿子与紫花儿对调,所以,紫花儿是你的妹子,而我只是跟你们完全不相关的外人而已。”
“紫花儿是我的妹妹?”
他眼神空洞,等他再趋前时,问话的声音也颤了。
“那时传言你要把紫花儿收进房里,是真的,还是假的?”
史祚云摇摇头,“我那时已经起疑自己的身世,若紫花儿是将军之女,我绝不愿意她嫁给那些滑头的仆役,因此才不准那些仆役求亲,我对她并无男女之情,纯粹只是想为她安排好的未来。”
“是、是吗?”
史家老四问完了话,忽然惨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紫花儿……紫花儿……”他说到这里忽然泪流不止,对着扶他的仆役道:“将我扶到房里去。”
他又像来时莫名转回房间,史祚云与他不亲,不了解他的个性,柳丝丝也不懂他在搞什么花样,总之,今日能平平安安跨出将军府的门最好。
才正要跨出门口,令人意想不到的人就进入了将军府。
柳丝丝惊喊一声,“姊夫。”
方应咸笑道:“丝丝,许久不见,怎么不回来看看姊夫跟姊姊呢?”
“等我搬完了家,就回去见你们。”
一知是方应咸进门,史家兄弟乱成一团,谁不知晓方应咸是皇上从小的玩伴,更是目前朝廷的大红人,若是由他向皇上美言几句,那将军之位绝对有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王爷……”一群巴结的人就要靠过来。
方应咸睨了他们一眼。他可不想跟这些人搅和在一起。
“我是带着皇上的圣旨过来的,史祚云,听旨。”
全场立刻跪下,方应咸缓缓念出圣旨里的内容。
“皇上有旨,史祚云功于国家、尽孝于母,有仁有义、有忠有孝,今日赐回父姓风,改名为风祚云,废除史家世袭将军之位,风祚云战绩威赫,驱逐蛮夷有功,封为逐夷大将军,官拜一品,并赐宅邸一座,以便侍孝娘亲。于若红受奸人陷害,朕将撤查此事,力使奸人难逃法网,母以子贵,因风祚云之能,朕赐于若红为仪夫人,钦此,谢恩。”
史家兄弟目瞪口呆,史将军的世袭之位,也不过是四品而已,今日风祚云竟封为逐夷大将军,官拜一品。
那他不就因祸得福,反而升官,就算以后他们真当上了史将军的位置,还是得向他这个上司磕头跪拜。
这、这、这……这可千万不能得罪他呀!这群人又开始想尽办法要对风祚云谄媚,可方应咸却挡住了他们。
“我带你们到新的宅邸去,那是我选的,我的眼光与众不同,包你们满意。”
风祚云自知以前曾对他无礼过,想不到他今日大力帮忙,让他感激不已。“感谢方王爷。”
“这倒不必谢,不过查出那个杀害婢女的凶手没?”
这话刺到了风祚云的心头,于若红老脸一皱,又感伤起来。
方应咸自知说错话,连忙转个话题。
“今日不谈这些悲伤的事,刚才皇上下旨讲的都是好事,我们今日得快快乐乐的庆祝才行,至于那个凶手,我明日会调派官府的人来严查,看看能否尽快的找出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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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新的宅邸,看到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陈设,让柳丝丝赞不绝口。
“果然是姊夫选的,漂亮得不得了。”
才正在赞赏之余,史雨怀就跛着脚,带着包袱,一跛一跛的朝他们走来,他满脸红通,挥汗如雨的叫唤他们。
“祚云哥,嫂嫂,我被拖了一会时间,所以到现在才来。”
他说得好像他本来就要来似的,不禁让风祚云一怔,柳丝丝这才笑着说明今天早上的事。
“你今天上早朝时,我就找他过来,跟他说明你不是史将军的儿子,他听完之后,也说他不要姓史,要改回母姓,而且要跟着我们来,他说就算我们是平民,他也要跟我们一起过苦日子,不要待在将军府当老将军的儿子,他说他心里只认得你这位祚云哥。”
风祚云心里涌起了一阵温暖,他踏前几步,握住了弟弟的手。史雨怀可能第一次见他如此真情流露,也很不好意思的搔头。
“祚云哥,我才刚听闻众家哥哥说起你的事情,想不到你的官变大了,而且还有一座这么美的宅邸,小弟在这里恭喜你……”
他偷偷的睨着风祚云,说的话也越来越慢,显然这些话才是他难以启口的真心话。
“祚云哥,你比以前还要飞黄腾达,不知道会不会欢迎我来这儿住,我虽然什么都不懂,但是我可以学……”
他抬起脸来,一脸焦急又惶恐,很怕被一口回绝。
风祚云心口一阵热血上涌,握住他的臂膀,“傻弟弟,这里就是你的家,你不来这儿住,难不成要流落街头吗?”
史雨怀拭去流出眼眶的泪水,他担忧已久的心情到此时才像大石落地。他早就知道祚云哥与其他人不一样,不会瞧不起他,更不会欺负他,还会认真的教导他,把他当亲兄弟一样。
“我保证,我在这里会更认真、更努力的做事,我刚才已经到京城户司那儿询问能否改掉我的姓,我已经改回母姓,我姓李,叫做李雨怀了。”
“恭喜你了,小弟。”
李雨怀开心的点头,“我再也不要姓史,再也不要回想史家的一切,这里以后就是我的家,我也会把于奶娘当成亲娘一样侍奉。”
柳丝丝转向于若红笑道:“婆婆,你今日得了两个儿子,开不开心?”
她眼眶泛湿,真的很高兴,只是她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些遗憾,若是紫花儿还活着,那该有多好。
看出她的心事,柳丝丝轻声安慰,“婆婆,我们很快就会找出杀害紫花儿的凶手,你别再难过了。”
她点头时,李雨怀从他的小包袱里找出一封信交给了风祚云,信封上并未写上收件人,所以风祚云一时间也不懂为何他要拿这封信给自己。
李雨怀这才解释,“祚云哥,我刚要离开将军府时,四哥的仆役把我叫去,说四哥要见我,我去了之后,觉得四哥的神情怪怪的,他拿了这一封信给我,叫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因此才耽搁了一会时间。”
风祚云觉得疑惑的揭开了信,把信纸给抽出来。信纸上仍有些墨水未干,代表这是新写好的,也就是老四一写完,就叫人唤来雨怀拿来给他了。
“我与老四向来不视,不过老四身世孤苦,也与其他人无往来,传言又说他极度孤僻……”
“是啊,以前我跟紫花儿一起送饭给他吃的时候,他很不爱讲话,尤其老爱瞪着我,让我觉得心头毛毛的。”李雨怀小声道。
信上写的字迹很潦草,还沾上了几滴湿痕,代表写信者在写这一封信时,落下了泪水。
祚云:
紫花儿是我杀的,我当时深信你对紫花儿有意,而我是史府里一个将死的幽灵,怎么拚得过身为将军的你。
我对你又妒又恨,更气自己这个不济事的身子,不但不能与你一较高下,争取将军之位,就连你继任将军之后,还要看你脸色吃饭,但是我对紫花儿的爱是无庸置疑的。
她是我生病时欢笑的来源,她每天送饭来给我吃的时候,是我最幸福的时光,她的光彩与美丽滋润了我阴暗的人生,所以我绝不允许她成为你的妾。
她那时正迷恋柳绵绵这个女子,我以会帮她找柳绵绵来为借口,将她叫到僻静处等待,她毫无怀疑,只因她本来就是这么天真可人。
我希望她成为我的人,可她竟想逃跑,我不知自己是从哪来的力气,居然可以在伤害她之后又杀了她。
紫花儿被我杀死了,我的人生也因此失去光彩,这破烂的身子想必也活不了多久了,但在死前竟让我知道我喜欢的女子,竟是我的妹子,我不但侵犯了她,还杀了她,这简直是一场无法控制的悲剧。
我对不起紫花儿,但是在史府里,我只学会这样爱人的方式,爱一个人就要抢夺,不就是史府里的生存之道?
我很羡慕你,你身在史府,但你与其他兄弟都不一样,不论是当上将军后的处事方式,抑或你对雨怀的兄弟之情,甚至到了最后,你还为了自己亲生的娘亲,抛弃官宁愿为民,做出许多人都做不到的决定。
大概是我也遗传了我爹亲的劣根性,所以才会把自己逼到这样的死胡同,最后我请求你将我跟紫花儿葬在一起,让我每日对她道歉,期望有一日她能接受我的歉意,这是我能对她做的最大补偿。
如果一切还能重来,我绝对不会再犯下这样的过错,因为你让我了解到,身为史家人,还有别种生活方式。
老四笔
“四哥信里说了什么?他拿信给我的时候,表情很凝重。”李雨怀很关心的问道。因为四哥给他信时,那表情真的很怪,让他心里老惦记着。
风祚云沉重的闭上双眼,“立刻报官府,紫花儿是他杀的。”
“什么?!”李雨怀一时还听不懂,就连于若红也呆立在一旁。
风祚云将信拿给了李雨怀,他迅速看完后,也落下了泪水。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一见他们的表情,就知儿子说的是真的,于若红身子一阵虚软,忍不住大哭起来,柳丝丝将她扶进屋里,而风祚云则立刻报官前往史将军府。
只是当官兵抵达时,史家老四已经喝下毒药暴毙身亡,他静静的躺在自己的床上,只有侍奉他的仆役哀哭。
其余兄弟得知他是杀害紫花儿的凶手,纷纷在一旁七嘴八舌。
“我早说这病痨子心里有病,那双眼睛老是瞪着人看,若是我当家,早就把他赶出去了。”
“奸杀自己的妹子,真亏他干得出来。”
“反正他这个死样,若是死前没找个女人,我看他一辈子也上不了女人。”
风祚云再也听不下去,他一拍桌子怒喝着,“出去,滚出去!竟在死者面前说这些大不敬的话,难道不怕他变鬼也饶不了你们吗?”
这些人亏心事做多了,十分怕鬼,立刻退了出去,风祚云这才将白布盖上史家老四的脸,希望一切风风雨雨就此平息。
是因为这样的环境,才让老四选择这样爱人的方式,也因为府内人心险恶、谣言乱传,才让他误信自己想将紫花儿收进房里,所以才在绝望之际,伤害了她。
但他相信若不是冲动绝望之下,也许他根本就不会伤害紫花儿。
这场奸杀女尸案,以凶手畏罪自杀结案,风祚云跟李雨怀将他的尸身葬在紫花儿的墓旁,相信以紫花儿的善良,总有一日会原谅史家老四对她所做的事。
李雨怀在将史家老四葬入墓穴时流下眼泪,“四哥,这是身为史家人的悲哀,我们不晓得有其他的生活方式,只知你争我夺。”
柳丝丝偎靠在风祚云身上,她知道他十分痛心,紫花儿无辜受害而死,而杀她的人,却也是个令人悲怜的人。
“我们走吧,我们要创造一个与史将军府完全不同的环境,要让生活在身边的人都知道,人生还有许多选择,一定还有不伤害别人,却能快乐生活的方法。”
风祚云点头,望着两座紧邻的坟墓。
“嗯,丝丝,我相信我们一定做得到。”
风吹过了墓上的草,紫花儿墓上的紫色楔,也摇曳到了史家老四的墓地上,仿佛是紫花儿用双手抚慰着他流泪的面容,并且对他说:“我原谅你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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