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
那声皇兄,喊得严径怔怔呆住。
黄兄?不对不对,夏侯不姓黄,这个可能性直接剔除。
瞧眼前两人熟稔的模样……皇……皇兄?
“圣上为我母妃做的事,我知道,谢谢你。”夏侯武威并未仇视亲弟,他与他,生于皇家,皆有身不由己之处。当年恩恩怨怨,淡得犹如清风,他母妃是对的,平平顺顺的人生,使他没受仇恨而扭曲心灵,今日再见亲人,仍能满心欣慰。
“我母妃这些年已潜心向佛,她总说梦见夏太妃来向她索命……她被罪恶所折磨,希望皇兄你……”
“过去之事,别说了。”夏侯武威轻轻摇首,阻止他说下去。他的母妃即便死得冤,也不会去向春妃索命,她若如此怨怼,便不会不求他重返皇城,宁愿他只为平民百姓,他的母妃,在咽气同时,放下一切嗔痴怨,春妃梦见的,不过是潜在于她内心中的良知,关于那些恩怨,他并不想深究。“我现在很好,只有一个请求,收回成命,放过欢欢。”
“这是当然!她是你的妻子,不就是我皇嫂吗?我怎可能夺皇兄所爱!”
“多谢。”
这便是夏侯武威的解决之道。一开始他就打算独自潜入皇城,与皇弟私下相商,他仍希望对严家众人瞒下他的皇子身分,不是不愿言明,只是多说无益,他早已与皇族无关。
怎知,还是被严径闹开了。
“请问,我可以发问吗?”一旁的严径终于回神,听够两人间的对话,惊讶大过于疑惑,两人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开始听见夏侯武威视她如妻,说今生今世只有她一人,心里感动得乱七八糟,险些要扑上夏侯武威的身,亲他亲个够本,但他与皇帝后面交谈的那些,又将她的感动扑杀光光。
“皇嫂请。”皇上嘴脸瞬间恭敬起来。
她指指夏侯武威,又指指皇上:“兄弟?”
“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皇上用力颔首。
“假名?”她直视夏侯武威。
“假名。”他坦诚。
“真名是?”继续瞪他。
“李采佑。”很久没用的名和姓,自己说来都陌生无此。
“很好。”她笑了,咬牙:“李采佑,你死定了。”
骗她!
竟然连名字都骗她!
夏侯武威这四个字,前头数过来,再从后头数回去,没有一个是真的!
“闻人,我们走。”‘甩头走人的怒娃,拽住闻人沧浪往外头走。
“皇兄,皇嫂她……”看起来挺生气的。
“哄哄就没事了。”
哄?他那位自小就老成肃穆的兄长也会哄人?
“我走了。当个好皇帝。”夏侯武威拍拍他的肩。
“皇兄!以后……还有机会再见面吗?”
“上严家当铺,我们一块儿喝茶。记得微服出巡。”
夏侯武威回以浅笑,嘴里虽说“哄哄就没事。”一心仍惦记严径的怒火,恨不得飞驰到她身边,把关于他过往的故事全盘托出。
她会原谅他,他知道,因为她的心太软,他的故事,或许还会换得她晶莹泪珠数颗,然后,她会抱着他,跟他说,皇城那种鬼地方,死都不让你再回去。
现在真的觉得她好单纯,单纯爱着他、单纯表达着喜与怒。
对待她时,不用太费心思去讨好她,更别玩啥迂回,她做得对,直夸她便行,她会好乐好乐,像个娃儿一样咯咯发笑,她做得不对,房门关起来,直言纠正,也会换来她低头认错——前提是,在众人面前,定要维护她的当家面子,否则她恼羞成怒,他的日子就难过了。
皇帝没有留他,含笑目送他离去。人活着,以后还怕见不着面吗?
活着,就有希望呀。
能亲眼见到兄长安好,更能见到他心有所属,数年来的内疚总算稍稍淡化,真心诚意祝福着两人。
夏侯武威并不需要奋力奔驰才能追上闻人沧浪。
论轻功,闻人沧浪胜出他许多,他与弟弟几句话的时间,足以让闻人沧浪驰过几里,然而他刚离开皇城,便在某一户人家的屋顶上看见闻人沧浪及严径。
闻人沧浪僵直站着,严径抱肚蹲着,吐得淅沥哗啦。
“怎么了?”夏侯武威急急而至,对闻人沧浪怒目相向:“你对她做了什么?”
“你应该问她对我做了什么?!”一字一字,从闻人沧浪牙缝硬挤而出:“她吐了我一身!”
“你背着她使出轻功时应该更注意一些!”当她是麻布袋,将她甩过来又晃过去的吗?
闻人沧浪被指控得一把火也跟着烧上来:“我不曾听过有人因为轻功奔驰而晕眩想吐。”骑马会晕,正常坐轿子会晕、正常!被人背在背上会晕,见鬼了!
“有些人是要细心呵护的,你不知道吗?”他抱严径来时就不会害她呕吐,怎么闻人沧浪背地回去时她就吐成这样?结论,是技术问题!是有心无心的问题!
夏侯武威啐声,不再理他,连忙探视严径的情况,闻人沧浪心高气傲,也老大不爽先掉头走人。吃力不讨好就是在说他!被严径吆喝支使来办事,最后又沾染一身腥和呕吐物,倒楣透顶!
“欢欢。”
“走开—走开恶恶恶……。”她干呕不已,不瞳为何腹间翻腾难耐。夏侯武威贴心蹲下,为她轻轻拍背,她本欲挣扎,可他手劲拿捏温柔,确实舒缓不少作呕感,她也就不再扭捏使性。
“好些了吗?”他关心问。
她顾不得呕吐完的狼狈样,指控他:“可恶!你竟然不告诉我关于你的事!你不老实!”她不是生气,而是不满,她没有要求他全数坦诚,偶尔有些小秘密无妨,但这个秘密也太大了吧?
夏侯武威根本就不是夏侯武威。
她一直喊着的“夏侯”根本就不是他的姓!
不能怪她反应激烈,换成是尉迟义听见夏侯武威的秘密,他一定会直接出拳揍夏侯武威!兄弟当这么多年还被骗,不把他打成残废不能泄愤!
夏侯武威只能轻叹:“不是不老实,是那些没说的事,对我也缥缈得像不曾存在。若非那道圣旨,我这辈子都没再想过踏进皇城、再与皇弟见面。以前的我,是李采佑,是皇子,更是太子人选,而皇家夺权斗争,斗掉我一身荣华富贵、斗掉我母妃性命,更斗掉许多无辜人的族亲血脉,我母妃拚死护我逃出深宫牢笼,是严老爹收留我,否则一无是处的我,走投无路之际,又能何去何从?皇家学的那些,在平常百姓生活中毫无用武之地,我就像个废人,被藏在严家,苟且偷安……”
他学习治国、学习用人、学习先祖传承下来的帝王经验,百姓只在乎如何温饱如何养家,如何储蓄如何安稳度日的实际问题。
倘若没有严老爹出手相助,他兴许早已无法适应由皇家子孙沦落庶民的生活,带着满心仇恨,想着复仇,想着如何蓉自己的东西……
严老爹赏给他一个全新人生,更留下一个珍贵无比的宝贝女儿陪伴他,此生他最感谢的人,便是严老爹,以及……
“‘武威’是一位牺牲自己性命换取我生机的男孩,他冒名顶替我,代李采佑一死。他的生命,终止于十五岁那年,他没能继续走下去的路,由我替他走。我并不遗憾舍弃掉李采佑的一切,因为,我得到更多更多。”
她明白了,一直觉得他听见人家喊他“武威”时,眼眸里的复杂神色,原来那并不是讨厌,而是……淡淡的愁绪。
“武威”两字提醒着他,他的性命是拜别人所赐,一个与他同龄的男孩。
他内疚吧,也许在心里更曾经想过:如果死去的人,是我就好。
死去的人,一了百了,活着的人,背负得更多。
“你说不累呀你?”严径突然板起脸来,嘟嘴攀着他站起身子,他立刻轻扶住她的腰后,给她支撑,她顺势赖在他身上,口气凶巴巴:“这么啰嗦又累赘的故事,听一遍我都嫌烦了——下回不许说了。”
佯怒的小脸,有一抹温柔浮现眉宇,很淡很淡,仿佛早已习惯不被人发现,但夏侯武威捕捉到了。
她阻止他回忆那一段不愉快的记忆,用属于她的方式。
不是轻柔地软语拥抱他,为他淌下几滴眼泪。
不是同情可怜他的口吻,说着“你那时一定很难过、一定很痛吧”云云之类的废话。
他当然难过,当然痛!
他的父皇纵容爱妃杀害他的母妃,两个至亲,自相残杀,人间惨事莫过于此,他也曾摆荡于恨与不恨之间,翁忠贤大人带他奔走逃忘那段时日,他几乎无法合眼睡下,皇城里一幕一幕,母妃噙泪的叮咛,父皇决绝的赐死,春妃得志小人的脸孔,闭上眼之际,在在环绕。
孩子,别怨别恨,好好活着,我希望你平平安安。
夏妃与皇子图谋不轨,奉朕旨意,明日处死!
呵呵呵……你也有这么一天呐?夏妃,想同我斗,你还早了点。
他心情复杂紊乱,即使进到严家头几日亦然。
救回稚龄严径时,被罗阿海打破脑袋的昏迷,称得上是离开皇城以来,第一次,他睡得如此之沉,但,毕竟那是拜外力所赐。
真正使他开始睡得安稳,是有个软呼呼的娃儿,总爱紧紧黏着他,在他耳边说着她一日趣闻、说着单纯而快乐的小事,她让他没有时间沉浸苦痛中,没被恨意侵袭天良。
那个软呼呼的娃儿,长大了,漂亮了,变得牙尖嘴利,不变的是,她特有的体贴。
“还有,皇城那种鬼地方,死都不让你再回去第二次!”
她果然说了,他完全预料中,一点都不意外。
这种口气,真教他不得不爱她。
“好,不回去皇城,这辈子,都不回去了。”他颔首。
他出生的那个家,容不得他,在那里的他已是个死去多年的故人。
他重生的家,在严府,有着她的严府,他有了新的家人,一群各自拥有属于自己故事的家人们。
严径在他抱起她时,喃喃说道:“真不敢相信严家典了个皇子进来。”
“严家什么都有,什么都当,什么都不奇怪。”他又不是最特殊的一只。严豪有武林盟王,有百毒不侵的药人,以后,说不定会有更诡异的东西……
“也是。”她早该见怪不怪了。拍拍胸口,顺顺方才呕吐得有些疼痛的胸坎。
“身体还好吗?”夏侯武威以为她又想吐了。
“还可以啦,不碍事。一定是闻人轻功太糟,害我椅得太严重,才会反胃想吐。”
“我也这么觉得。”他完全同意。就是闻人沧浪的太糟,害背在背后的人感觉到不适。武林盟王又如何,轻功不过尔尔,哼。
这两只完全忽略掉另一种可能性。
另一种教两人欣喜若狂的可能性。
因为,那是彼此都不敢再多作奢求的美梦。
三个月过后,迟顿的两人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仍是有作美梦的权利。
倒楣的闻人沧浪被白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