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冰心哭湿了帕子,螓首低垂,荏弱哭颤的枯瘠模样,与数年前的清丽温娴相去甚远,是怎生的折腾,让她变得如此憔悴?
“……我被梁家休离,现在靠着卖些玉兰,图个温饱……”平静之后的好半响,冰心终于能说出话来,第一句,道尽这些日子的巨变。
粱老爷一共娶进十三房小妾,数月前,高龄的粱老爷寿终正寝,除了正妻及四位为粱家添子添女的小妾得能续留粱家外,其余几人都被休书打发驱离,当中包括了她。
“你怎么不回严家来?严家就是你的娘家呀。!”尉迟义与冰心自小一块儿在严家长大,情分不可能说断就断,冰心孤独无依,理当回严家寻求帮助,他们也能上老富豪家为她讨个公道——当初乍闻冰心倍受冷落,他们就想去找老富豪好好“聊聊”,是严径说那是别人夫妻间的家务事,不准他们去惹是生非。
“我……可是小当家她……”冰心神情为难。
“她没人性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回来的话我,我们大家都站在你这边,严径又能拿你怎么样?再不然,你来严家典卖自己呀!谦哥定会收当,届时你成为名正言顺的流当品,严径那只势利鬼就舍不得放你走了。”尉迟义心直口快嚷道。
“多久前的事了?”夏侯武威问的是她被梁家休离迄今,她在外头独自吃苦了多长时间。
“一个多月……”
“回严家来吧。”夏侯武威不忍见她孤苦伶仃。
“小当家不会答应的……”冰心欲言又止,只能颤着唇,挤出这句。
“武威帮你求情,包准小当家点头同意你回去。”尉迟义重重拍着夏侯武威的胸口,帮他挂保证。全严家中还有谁能治服严径?除夏侯武威,没有第二人选!
“你现在住哪里?”夏侯武威没像尉迟义将话说死,这几年来,他与严径一提及冰心便吵架,他不认为严径如此好商量。
“……七巷巷尾。”
“我向小当家开口,请她答应让你回严家,不过可能要你稍等几日,我会尽快捎来消息。这些银两你留着用,玉兰别再卖了。”夏侯武威递给她为数不少的银两,采买婚宴物品剩下的,全在里头,足以教冰心过大半月生活。
“武威哥……这个不好吧……”冰心为难婉拒,银两沉甸甸,压得她心情更凝重。
“别堆辞。”夏侯武威目光坚定。他无法眼睁睁看见多年前由于严径的妒意而摧毁冰心一生幸福,是该弥补这个错误,严径不做,由他来做,助冰心重回严家,得到庇护之所,不用过着颠连困苦的生活。
这是严径欠她的。
“为什么不马上带冰心回家?”尉迟义以为先斩后奏,杀个严径措手不及才是最好办法。
“你不想成亲了?”夏侯武威反问他。
“这跟我成不成亲有啥干系?”尉迟义一脸痴呆。
“是没有干系,但我可以想象暴怒中的她会说些什么话。”
“想成亲,门儿都没有!你去娶王二麻子的女儿好了!沈璎珞的孩子可以挂上“严”这个姓
氏,就这么决定了i事取消,大伙可以回去睡午觉,甭忙了!
尉迟义机伶伶打了寒颤。
他也可以想像,而且,严径一定会这么说!她迁怒的本领,无人能出其右。
嗯……还是先回去让夏侯武威搞定严径再来带人好了。
尉迟义再三回头交代冰心一定要等他们来接她,才与夏侯武威连袂返回严家。
身后,冰心凄然的苍白容颜镶上苦笑,幽幽低叹:“你们会这样说,是因为你们不知道当年事情的始末吧……”
那声吁叹,浅浅的,淡淡的,消失风中。
当年,那一步,若不踏出去,兴许现在的自己不会如此狼狈。
后悔吗?
非常的……后悔。
漂亮的软甜糕,不只好看,滋味更是出奇的好。
光是糕面上精绘的红牡丹,就教人舍不得吃,忍不住再三细瞧。
一口咬下,糕里流出酸甜汁液,一样是美丽的鲜红色,莓果香味瞬间扑鼻而来,它的味道,配上糕饼的微甜,搭配得天衣无缝。
严径被这几个小东西取悦了,笑得好不可爱。
对于吃过无数山珍海味的她,当然不觉得甜糕媳,媳的是,它是夏侯武威为她带回来的。
去陪着尉迟义采买婚宴用品,还能想到她,这比甜糕好不好吃更教她欢喜,答应让义哥成亲真是天底下最对的决定了,嘻。
春儿少见小当家如此高兴,为她泡来暖茶,好配着甜糕一块儿吃。
严径一小口一小口品尝着,不想太快吃光甜蜜酸香的小玩意儿,她品味着它,要将舌尖上的味道紧紧记住,它美味得教她的心都快化了。
她笑得比甜糕更甜。
夏侯武威不由得放柔目光,一盒小甜糕,带来的成效惊人。
她唇上沾了红莓果液,衬托唇色的滟潋晶耀,无比诱人,他盯着瞧,无法挪动眼,她好似一眼便明白他的心思,唇儿媚笑,凑过来吻他,要他一块儿尝尝甜糕的美味。
他尝到大量莓果香,以及她的柔软,然而碍于脸儿绯红的春儿在场,他并未深探,薄唇擦过她的,逼自己退离。
她不以为意,喜孜孜地舔舔唇,像挑衅、像勾引,才又慢慢吃着手里甜糕。
她心情看起来很好,此刻应该是开口向她商讨冰心之事的好时机。
“我今天遇见冰心了。”
香闺里的气氛,一瞬间凝住。
吃糕的严径,斟茶的春儿,全都停住动作。
“市街上,她在叫卖玉兰花,梁老节过世后,她被逐出家们,此时孤孤单单在外头谋生,你愿意看在以往她照顾你许多年的份上,重新收留她吗?”夏侯武威粗心,没察觉她唇边笑容的怔忡,以及拿糕的柔荑明显僵硬。
还剩一半的甜糕,搁回桌上,她掸掉指腹上的糕屑,扯出笑容,与方才的蜜笑全然不同:”难怪你会买这些东西回来讨好我,原来是有求于我呐。”只有笨蛋,才会开怀喜悦,以为自己曾被记挂在他心上……
笨蛋,笑得多高兴,以为这甜糕不带任何目的,就只是……想买给她甜甜嘴。
满嘴的酸甜味明明还在,舌尖却苦得发麻。
幸福,竟然只有短短一瞬间。
她好恨他,没让她吃完一整块甜糕再开口要求,好恨他,给了她太短暂的幻想,更恨自己,仍是疼痛得那么想哭。
严径挺直腰杆,花颜冷冰冰:“我今天不想谈这事儿。春儿,铺床,我要午睡。你,去外头,提桶水,把长廊玉瓦擦得干干挣挣。”
严径冷淡交代,听见夏侯武威陈述冰心的现况,完全不为所动,没有心软地应允将冰心接回严家。
“不要这样仇视冰心,我与她根本没有什么,你这飞醋吃得莫名其妙!”夏侯武威竟然没有看出来严径眸子里的黯淡,当她在耍脾气,他没立即解释买甜糕回来仅是单纯知道她会喜欢,那是在遇见冰心之前便买下,与冰心何干,更不是有求于她的讨好。
她的翻脸如翻书,前一刻笑得眉眼弯弯,下一刻态度冷傲,教他咋舌。
“滚出去!”严径背对着他吼。
夏侯武威知道关于冰心的一切,都无法轻松与她沟通,但他提料到,她连谈的机会都不给他。
夏侯武威看着她绷硬的双肩,不难想像此时她的面容定是堆积着满满怒火,他也跟着生起气来,气她无情无义:“不要欺人太甚,冰心今天变得这般落魄,你难辞其咎,你欠她一个道歉,也欠她一个补偿。”短暂停顿,低叹:“你别变成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别让我觉得你很可怕……”说完,夏侯武威大步而出,门扉砰地关上。
“武威哥怎么可以说这种话——我去找他理论……”春儿好气,要为严径抱不平。
“站住。”严径阻止她。
春儿回过首,本以为会看见满脸泪痕的哭泣芙颜,但没有,严径双眼干涩,没有水雾,没有泪花,她远远望向窗外,神情像是刚刚挨了重重一巴掌的茫然。她缓缓开口,问着:“春儿,你说,我是不是很铁石心肠?”
“不,你才没有!”
“我是不是很可怕?”
“小当家,你别听武威哥胡说八道,他一心向着冰心姐,才会,才会替冰心姊讲话……”
“一心向着冰心——对,我早就知道他一心向着冰心,为何还会蠢到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什么呢?他说,我欠冰心道歉、欠冰心补偿……他真正想说的,是我欠冰心一个夏侯武威吧……”
严径低低笑了。
笑声,幽幽浅浅,若有似无,带着喟叹、带着沮丧,也带着多年多年以来,一个傻姑娘爱得疲劳无力的醒悟。
她醒了。
从一场支离破碎的梦境中醒了过来。
算计了几年,努力了几年,纠缠了几年,付出了几年,教他悬挂在心上的,仍是冰心;让他心疼的,仍是冰心。
好累。
真的,好累。
她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支撑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