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铃海,不知道实际年龄,看起来约莫三十岁,但也有人说她年过四十。独身,卸妆后的样貌据说清秀,但此人擅长将自己装扮得风情万种却不失分寸。

阅历使得那双形状漂亮,却不泄漏年纪的眼眸,充满了看不透的职业本性和步步为营的迷雾。

那不是男人该爱的女人,但她爱舒索情——常有自以为知情的人这样说。

铃海走进来时,阮行歌发现她身后跟着米高,不由惊讶了一下,但并未慌张,暗忖米高的手脚未免太快,已经去告状了?

「舒,请进来。」铃海缓缓呼唤,语调带着点慵懒,阮行歌的神经却拧紧了。

这里不需要戏剧性,但是心乱如麻的她知道,就算他真的出现在这里,也不是令人讶异的事。

但是时机不对,地点不对,人也不对,天时地利人和全都没有!

怎么办、怎么办、现在该如何应对?

隐在众人之间,她悄悄的抬眼看去,希望是自己听错。

当舒索情的面容真切映入瞳孔,阮行歌却听见心里的大石落地的声音,提着的心、吊着的胆反而通通归位,一切都平静下来。

慌乱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如梦初醒后她只要退到原本的位置上,安静的看着并接受就可以了。

还真是奇妙的感觉,在这种状况下她还能调侃自己。

舒索情走进来后,迳自来到铃海身边,目光似乎定在一点上分毫不移,虽不见笑容却也算温和。

「早上的高层会议已经通过更换模特儿的决议,义大利这个案子的重要性想必大家都明白,所以还请大家多多努力。」铃海不急不缓的道。「至于模特儿的事,虽然很遗憾,但我也为大家请来了重要的人接替——舒索情先生。」

没有拖泥带水的开场白,下面的人除了震惊,隐隐还有窃窃私语。

果然关系匪浅啊……

果然只有铃海才能请得出舒索情嘛……

反反复覆、来来回回,能说的、能猜的、能臆测的不就只有这些吗?

「舒先生已经答应加入这个案子,这样我们的战力就很强罗,希望大家能互相配合,最后顺利完成。」铃海面对众人说完,又转向他。

「舒,谢谢,多亏你答应帮忙。」

「只要是你要求的,我都会答应,这是我跟你的约定。」舒索情笑了笑,在看着铃海时竟毫不掩饰目光中那份缱绻温柔!

两人间的眼神交融,一举一动,无不显示出「特别的存在」这个事实。

「你喔……」铃海忽然伸出手攀上他的领口。「说了很多次,领带不要这样松松垮垮的。」

舒索情没有一点拒绝的迹象。

「好了。」

阮行歌平静的看着,还察觉到米高的眼神望着她,似乎在说:看吧,早说了你别奢望了。

她知道她没半点机会啊,这样的情景也早就料想过了,毕竟,大神跟铃海之间的关系是亲密不可分的羁绊,瞧他那种温柔爱怜的眼神……

她知道啊,早就清楚的。

她已经作好心理准备要承受打击了,所以说即使亲眼目睹也没事的嘛!

阮行歌嘴唇一抖,立刻迅速用牙咬住。

她心里早就有底了,所以一点也不觉得痛苦,不难过、也不想哭。这是她咎由自取,所以不能再丢脸罗,真的……丢不起那个脸了。

忽然铃海的目光朝她看来,阮行歌后背猛然泛出惊颤的冷汗。别叫她,现在别叫,这时候千万别叫她!

「行歌,你有认真在工作吗?」

牙一紧,恍惚之间,阮行歌整个人好像掉进了虚无的空间,直到感觉嘴唇上传来痛楚,才唤回她一些神志。「老师,我没有迟到也没有早退。」

老师?听见她对铃海的称呼,舒索情的眉梢似乎轻动了一下。

「假也让你休了,现在你该打起精神来工作了,就算是我,也不能让你再任性下去了。」

「嗯。」

「那么,这个案子我想交给你来负责,也算是对你最后的评估,你觉得呢?」

「我?!」震惊的人不止她一个。她是路边花、墙边草,这样突然被委以重任,只会让人陷入恐慌。

「舒,你认为呢?」铃海转而询问舒索情的意见。

「你安排就好,何况那是你公司的员工。」

阮行歌心里一震,目光对上他,他也直直的回视,只是那眼瞳中看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我想行歌跟你比较熟,两个人合作应该没问题。」铃海似乎别有寓意。「行歌,来当执行人吧。」

果然是千锤百链的试炼啊,让她不好过的事情总会一件接一件的发生,她还以为自己最近转运了。

叹了一口气,她笑了笑,这么大的案子交给她这等庸才,老师在想什么呢?是想看到什么结果呢?

「好。」出乎众人意料,她一口答应。「但我有自己的想法,毕竟机会难得,何况我从很久以前就希望能跟舒先生合作。」

「你说说看。」

「我不会延续舒先生以往的风格,如果大家想看到以前那些作品的感觉,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都比不过,那就换个方式好了,说她胡搞瞎搞也无所谓。

「你确定?」铃海看了舒索情一眼,又转向她。「难道你有更好的想法吗?」

「没有,只是按照自己的初衷,想让舒先生懒散得像痞子的颓废感消失。」

竟然说那种狂野慵懒的气质是痞子!更何况这还是她称为「老师」的铃海所打造出来的。

铃海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你有突破性的想法很好,不过那不是客户想看到的,而且舒之前的形象早就深植人心。」

「我坚持。」

铃海皱了皱眉,舒索情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舒展开。「你又想搞你的艺术性了?我记得我说过,你那种想法不留实际。」

「老师可以不要交给我。」阮行歌的声音温温吞吞,态度却很明确。

铃海诧异的看着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得出结论后笑得有些高深,好像一切都掌握在手中。「舒。你觉得呢?」

「我答应的人是你,你希望怎样就怎样。」舒索清的话,让铃海颇开心。

「好久没见到行歌这样了,差点忘记你是个认真起来就很倔强的人。」铃海笑了笑。「好啊,你就按你的想法去做,看最后是不是能通过客户的要求,不过……这是最后的机会,你应该清楚,如果失败了会怎么样。」

「我知道。」她舒了门气,看向铃海。「还是要谢谢老师。」

「那么,有什么要求呢?」

「首先……」阮行歌看向舒索情,他的眼里根本没有她的影子,她宁愿他用那种冰冷的目光看她。

「请先将舒先生的头发,弄直。」

************

「舒很久没跟我一起吃饭了,如果不是有事找你帮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

「你想找我吃饭,我随时都会陪你。」舒索情跟铃海相偕走进一家餐厅。

「好感动,这回不知道有多少同行要嫉妒我。」

「没有完全离开这个圈子,是因为你在,跟其他人无关。」舒索情言简意赅。

「舒,谢谢。」他的话触及某段过去,让铃海有些感伤的低了低头。

「你不需要跟我说这些。」疼宠的拍了拍她的头,转过头看见在座的人时,他皱了皱眉。「她也在?」

「不行吗?我想你们一起吃个饭可以培养默契。」铃海入座,笑道:「别欺负她,行歌可是我的人。」

「你什么时候开始收学生了?」

「不是学生喔,对了,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行歌,你为什么要叫我老师?」

阮行歌在心里哀叹,不想看面前两人卿卿我我的场面,就应该干脆的拒绝老师的邀约。偏偏她就是自虐,看了觉得苦涩,不看又觉得可惜,这是什么状况?

「我倾慕老师的才华和敏锐。」

「可是你刚才说要推翻舒的形象,你要知道,他就是我最大的成就。」

「这……是两回事。」别再耍她了,她没有愚钝到什么都不清楚。

「行歌,你要跟舒好好合作喔,他可是我最宝贝的秘密武器,而且这回你的成绩也很重要。」

「我明白。」她明白前者,后者根本无所谓。

「以前你听我讲过很多关于舒的事吧,应该不陌生了。」

「你讲过我很多事?」舒索情忽然插进话,冷调的声音让阮行歌心里一紧,感觉他似乎瞟了自己一眼。

「我喜欢夸你啊。」

「不要把我的事告诉别人。」舒索情有些不满的撇撇唇角。

「没关系,行歌不是外人。」

舒索情不明寓意的哼了一声,阮行歌整个上半身都快僵硬。

「你记不记得,以前你还跟我求过婚?」铃海的心情似乎很好,眉飞色舞。

没想到她会说这件事,舒索情愣了愣,瞄了行歌一眼,见她似乎想沉默到底,面容沉静得看不出在想什么。

「你拒绝了不是吗?」

「因为太突然了,不过现在想起来觉得好怀念……」

「别说得这么沧桑。」他失笑。

求婚啊,原来恶劣的大神也做过这种唯美浪漫的事,想跟老师结婚吗?对老师的感情竟如此深。现在应该……也还是一样的。

「晚餐后有什么安排?」

「我要回俱乐部。」舒索情的回答让阮行歌猛然想起某件重要的事。

「行歌呢?」

「有一点事。」

「我还要回公司一趟,舒送行歌一程好吗?」

他莫名的笑了笑,阮行歌本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

「可以,反正……我们应该顺路。」

************

跟铃海告别后,两个人就陷入僵持局面。

「上车!装什么装,又不是第一次。」舒索情无法再隐忍,凶巴巴的开口。

「老板……」她没动,想赶紧把话说完。「最近我没有时间到俱乐部,不过我想老板也会开除我。」

舒索情趾高气扬的睨着她不说话,被她当成是默认。

「所以不用麻烦老板了,我自己可以回去。」阮行歌说完便转身疾步离开。

有一个故事是说,吃惯豆腐的人一旦尝过了肉,便不再想吃豆腐。她呢?大概是吃到了一点点的糖,便害怕原本的无味。

没有办法靠近,也不能碰触,之前发生过的一切都要抹除,从他跟铃海连袂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就已经没有办法再忍受。

他的气息太浓烈,如果她不走,就会被反噬。

再怎么会自我解嘲,也已经到极限了。

阮行歌快步行走,背后却传来呼呼的声音,她感觉不对劲刚想回头,就被一只大掌握住脖子,下一秒被使劲的拽了过去!

舒索情像一只凶掹的野兽狠狠勒住她,掐紧她的腰,重重吮吻她的唇。

「你干嘛?!」她奋力推开他。

「干嘛?没眼睛看吗?又不是没做过。」他将她转了个身,重新箝住她的手腕高举过头,将她推靠在墙壁上,欺身向前,高大身躯紧接着压住她。

分不清是热情还是怒气的吻,暴风骤雨般落在她的耳垂、颈边、胸口,却再也没有落在唇上。

「我会告诉老师。」

「有胆量你就去说。」舒索情从她的颈窝边抬头,讽刺的笑着,看了她一眼。「反正你很有本事,知道我所有的事,怀着目的接近我,还把自己藏得好好的。」

她不是想隐瞒,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的愿望一开始很小,可是现在她似乎也变得贪心了。

「我的事是从铃海那里知道的吧?知道拉丁舞是跟她学的,所以拒绝跟我跳。现在呢?你应该很清楚我跟她的关系了,那我这么对你,是不是连厌世的想法都有了?」舒索情没有停下对她的进攻。「可惜,更亲密的关系也已经发生过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行歌再也忍不住,头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软弱苦楚的表情,舒索情脸上闪过一抹讶异。

「我说过不会缠着你,也决定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不会防碍……」

「没那么容易。」他咬牙切齿的盯着她。「你以为什么事都会按照你的想法,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告诉你,没那么便宜的事!」

炙热嘴唇再度贴上她的,她已经完全感觉不到那是亲吻,那只是……惩罚的咬伤。

************

「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摄影师不高兴的朝着阮行歌抱怨。「这也不对、那也不对,那你就做出明确的指示啊!」

「对不起,我想要更文艺优雅的感觉。」她知道自己经验不足,表达或许也有问题,想要达到预期中的效果可能也是空想,可是……

配合了她的想法,舒索情将微卷的头发弄直了,而他果然如预料中那般,只是改变发型,就转变成她想要看到的气质。

其实她明白,自己的理念幼稚不成熟,但是因为有舒索情,所以她有胆量睹一把。没市场、没观众、没人支持又怎样?她从没打算在这个领域做出成绩,此刻是因为对象是他,她才想放手去做。

「再试一次吧。」舒索情轻轻的开口,看向她,两人交会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异样。「把你想要的感觉具体形容出来。」

「巴洛克式的别墅,有阳光和微风的早晨,十八世纪的贵族……」她几乎立刻将脑中的蓝图描绘出来。

「明白了。」舒索情皱着眉打断她的话,看起来不太乐意,但也很有职业道德的按照她的说法酝酿情绪。

巴洛克风格——他讨厌那样的繁琐;阳光和微风的早晨——宁愿去睡觉;十八世纪的贵族……他看起来像吗?

她就这么想把他塑造成这种形象?在坚持什么?凭什么认为他可以完美诠释?

优雅的贵族……亏她想得出来,想让他装忧郁?这世上没什么事能让他抑郁,除了这个见鬼的女人。

是啊……他也在想,现在的局面,怎么做才是对的……

「这表情真不错!」

「是这样吧?」摄影师问道。

「嗯,定装后就照这样的感觉拍摄一组。」阮行歌笑着点了点头。

还不是最完美的理想状态,不过大致上的感觉已经出来了。

她知道大家不满意她改变舒索情的风格,所以不愿意配合,反正这份工作她压根不适合,也就只有这么一次了。

「休息一下,副总来了。」

铃海竟然来探班?以往她都是只看最后结果,因为对象是舒索情吗?跟她来的还有米高。

「如何?」铃海朝摄影师跟她两人问道。

「你们这位执行人的想法真难理解,好在有舒先生可以沟通,还OK。」

阮行歌没有反驳。

「辛苦大家了。」铃海点了点头,朝舒索情走去,笑道:「也辛苦你罗。」

「嘴上说说,连慰劳品部没有。」见到铃海他的神色明显和缓了几分,半开玩笑说道。

眼角瞄见阮行歌想离开,却被米高叫住,舒索情的笑意略收,铃海察觉后以为他累了。

「对不起,要你勉强自己,还是原来的风格比较合适你。」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有这么委屈吗?离两人很近的阮行歌听见谈话内容,移开视线。她知道是自己一意孤行,但还是希望能听到一点赞同的声音。

幸好她这个人像是固执的牛,能忍又耐打击。不过这两个人最好都别再试探她的底线了。

铃海的指尖撩起他的一缕长发,好像看得入迷了,柔声道:「头发弄直了这样绑起来也很好看,像贵族。」

「换个发型而已,感觉真的有变?」

「只是外表看起来罢了。形象的改变很简单,但是本质……是不会变的。」铃海的话似乎有意说给什么人听。「舒平常连吹风机都不愿意用呢!这次把头发弄成这样,算是很大的牺牲。」

阮行歌手一抖,手上的水杯斜了一下,一旁的米高见状问道:「没事吧?」

「没事。」老师说的是事实,她不能反驳。「米高,真的很差吗?」

「怎么说呢……打破人的惯性思维本来就吃力不讨好,不过其实还不错啦。」

「谢了。」

「你这家伙,没见你这么积极过,如果这次做得好,回去你父亲一定会对你刮目相看。」

「这点我没有想过。」

「米高说得没错喔。」铃海笑看了看她。「要把握最后的机会。」

「这次你一定要努力。」米高握住她的肩膀给她打气。「CI设计听说也是这边得负责,翻译的部分我来帮忙吧。」

「不用,你也有事情要忙。」

「没关系,你脸色不太好,应该很累吧?还要盯宣传带拍摄进度,又要来回跑各个部门。」

「米高,你是怕我中途落跑,想来盯着我吧?」

「谁教你一直都不争气。」

「我资质平庸啊。」阮行歌笑了笑,察觉一道视线刺来,她下意识对上舒索情的眼。

移开目光,那股压迫感却变得更强烈,这时候她不希望跟他心有灵犀。

「对了,听说你之前去舒的店打工?」铃海突然问道,让阮行歌怔了怔,立刻看向心虚的米高。

「前阵子请假也是因为这件事吧。」铃海转向舒索情,笑着抱怨:「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只是俱乐部的服务生,这种小事你也要听?」舒索情扬了扬眉,瞥了阮行歌一眼。

是啊,她是微不足道的蟑螂嘛。

「也是,行歌为什么想去打工呢?应该不是为了钱吧?」

「是为了镇店之宝。」她没什么表情,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老师,我并没有违反条约。」

「是这样没错,不过你的行为如果被你父亲知道……」

「爸爸不会关心这些,这是我自己的事。」

「但我有责任约束你喔。」

「请老师放心,已经不会再去了。」

她平静而肯定的语气让舒索情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道幽暗的眸光。

「被辞退了?」

「大概吧。」

「那……」

「抱歉,休息时间应该已经过了,该开工了。」她忽然打断铃海的话,众人皆是一愣。

舒索情却忽然站起来,谁也不理睬,迳自朝棚外走去,与她擦肩而过时甚至撞了她一下。

他不满什么?到底还想干什么?

「不好意思,请稍等。」阮行歌对动作人员丢下一句,咬了咬牙追上去。

舒索情并没有走远,似乎就是在等她追上来。

「舒先生,你有什么问题?」

「什么时候被辞退的?怎么我这个老板都不知道,你却这么清楚?」舒索情极度不悦的靠近她。「听清楚,主导权在我。」

「我想老板的意思应该就是那样。」她后退。

察觉她的动作,反而让舒索情火冒三丈,一把抓过阮行歌的肩膀,捏紧她的下巴。「你少给我自作主张!」

阮行歌没有退路的被迫盯着他的眼,那里头写着对她的种种不满,还有某种她看不清的东西。

舒索情性格中最恶劣霸道的一面全被她引出,强势的眼神狠狠盯住她,他存心不想让她好过!

意识到这一点,阮行歌的目光也变得坚决起来,不服输的瞪着他。「走开。」

他非但没松手,反而想更近一步抚上她的眼,阮行歌猛然用力一推,将他推开的同时发出了很大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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