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那么多的问号让向冉冉不舒服,她想找大熊心平气和好好谈一次,上班多年,她学会就算结束,也得清清楚楚。
可惜,她没有机会同他说话,一方面是他很忙,另一方面,他得带着“举目无亲”的詹幼榕认识新环境。
相信吗?光是教会她在台湾开车这件事,就让忙碌的他耗掉三、四个上午,很难想像吧,在台湾和在加拿大开车竟有那么大的不同。
她忍不住讽笑,没办法,谁教她生性刻薄。
大熊好几天没回房了,晚上他陪迟迟睡觉,白天他的活动地点直线于工作室,不然就是外出。
他们在冷战,她明白,他不是个会熟战的男人。
爬上三楼,她很少上这里,怕弄乱他的东西,通常这里是小助理的工作范围。
向冉冉拿出一片刚拷贝好的DVD。她必须为自己做最后一次努力,如果还是不行,她……即便不甘心,也会逼自己放弃。
坐在他的电脑桌前,这是一组很旧的桌椅,他说过,是一路陪他念完大学的旧家具,她夸他是个念旧男人,他摇头说:“不对,我要它来提醒自己,我曾经多么贫瘠。”
是穷的感觉逼他一步步往上爬,那种感觉她懂,曾经,她为了贫穷放弃自己、自甘堕落,那是一种无底深渊横在眼前,等待自己坠落的吓人感觉。
她把东西放在电脑旁,他的桌子收拾得干净整齐,桌面上只有几样简单文具,打开电脑,她想,她该写几个字句给他,对自己在这段时间里的情绪不稳定,表达一点歉意。
电脑打开,打开文件夹、开新档案,她想了很久,才打出第一行字。
我想,我应该说声对不起,因为自己的脾气坏道不行。
这几天,夜里辗转,我不断问自己,问题是詹幼榕或是自己的婚姻,如果婚姻只是为了满足你对詹幼榕的想像力,那么婚姻是不是还有存在的必要性?
当然,我也有乐观的时候。
乐观时,我会想,也许是你仍煞混淆不清,搞不懂我和她的差异,那么等你弄懂,就会知道,想在我身上寻找和她相似的痕迹,根本不可行。
我不是詹幼榕,我自主独立,我不需要靠男人就可以过活,我很凶、很主观、很强词夺理,我骨子里没有温柔这种天性,我有一百个詹幼榕没有的缺点,如果这样糟糕的我,还能在过去六个月勾引你的兴趣,或许你可以认真想想,你是不是有一点点爱上我?
我是爱你的,听说女人比较容易理清自己的感觉,所以我爱你,这句话我说得毫不犹豫。我很早以前就爱上你,在把自己交给你的那个晚上,我告诉自己,就是这个男人了,我为他打开心房,为他敞开我的世界,为了他,我可以做出牺牲,只要他也爱我。
过去六个月,我几乎相信了,相信你爱我、如同我爱你一样。
只是,詹幼榕的出现,突显了我们俩之间的问题,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认定与相信,动摇的信心不断提醒,你不是爱向冉冉,而是爱詹幼榕的背影。
同意我吗?这是我们最大的问题,如果我不愿意成为别人的影子呢?如果影子不能满足你的一辈子呢?那么即使我们不在这里喊暂停,也会在未来某个时段里分歧。
先打开DVD吧,你会发现剪衣服、涂胶水……那些我不屑做的小把戏,全是她为了赢回你的手段,不是只有男人会为达目的而无所不用其极,而我唯一的手段是趁你们出门,在家里各个角落装满针孔摄影机。
我不能老是处于挨打的劣势,自然,我也想在你面前撕下她的假面具,让你明白,你认知里的那个女人已经不同。
虽然我很清楚,如果你爱她,那么这些小把戏不会阻碍你勇往直前的决心,反而会让你明白她有多爱你,增添你追求爱情的勇气。
所以我在赌,赌你也赌自己,看过DVD的你会更爱她,还是发现你爱的人其实是我?
说实话,我有点紧张,紧张开盘后的结果。
好笑对不?暴龙也有焦虑的时候,要是让科学家听见一定会变成某个研究路线,标题是——暴龙的焦虑与其行为来看,我还能自我揶揄,不错吧?
不过,我还是很开心自己装了针孔摄影机,这让我百分百确定,你并没有和詹幼榕做出对不起婚姻的事情。如果你真心爱她,那么我会谢谢你对我、对婚姻的尊重,如果你爱我……我会更感激……
我不回娘家、不选择逃避,如果你看过这封信、看过DVD,还愿意和我长谈,那么,我在房间里等你。
暴龙
她把这封信放在电脑桌面上,视线扫过,突然看见桌面有一个命名为“迟迟”的档案。
向冉冉微笑。不管他爱不爱她,他爱迟迟的心情是谁也瞒不了,迟迟的档案里全是照片吧,她知道,他拍了不少。
打开档案,她以为入眼的会是一张张照片,却没想到档案的首页是一张DNA鉴定书,上面明明白白标注,周传叙和向迟迟是亲生父女……
亲生父女!怎么会?她的心脏狂跳、血压飙升,手抖得像风中落叶。没道理呀,他怎么可能是迟迟的亲生父亲?
那个晚上、那个下雨的晚上……她用力敲着自己的头。
“想起来,向冉冉,你给我从头到尾彻底想起来,不准有半分遗漏。”
六月七日、下雨的晚上、留满胡子的男人……他是大熊?不对……他有一双抑郁的眼睛,里面没有大熊的温柔标记,他不是……可鉴定书上,那是科学证据啊!
翻开下一页,那是她的身家调查,她的高中照片、她的家庭工作,她越看越心惊……
不慌!她掐紧手指,告诉自己不能慌。
“对,不能慌,把来龙去脉想清楚,想想这会不会是詹幼榕的小把戏,自己不能被她一耍再耍。”
她集中注意力,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读,尽管有许多字在她眼前漂浮,她还是努力读着,读一遍不懂,就读两次三次,直到她确定明白里面写的是什么意思为止。
还有其他的吗?
向冉冉缩小档案,在桌面上寻找其他档,然后,她打开一个命名为“追忆”的档,当目光接触到照片里的詹幼榕时,心锵的一声,碎了。
那是十八、九岁的她,干净的眸子、干净的笑容,没有脂粉的脸上带着清纯娇憨,长长的马尾系在脑后,再次承认,她们真的很像。
档案里,写满他的心情,那样浓烈的爱意,教人心动。
一个小公主、一个穷小子,一堆无形推手将他们的爱情推远,他决心上进替她打造幸福家园,他片刻不让自己松懈,他赚的地一笔钱,为两人买下对戒……
在看见他们戴上戒指的特写照片时,她已经忘记疼痛是什么感觉。
那个戒指……她认得,里面还手刻了“Eternity”,永恒,对他而言,那段初恋不是过往,而是永恒。
原来是这样啊,弄懂了,她偷走他的爱情见证,却在若干年以后,又把爱情送回他手里,是上天摆了她一道、是上天要她来延续他们两人的爱情,好蠢哦,向冉冉。
她一路看着他的爱情,看他记下的一段段心情记事,看他在詹幼榕到加拿大后仍不断为爱情努力的勤奋,也看着字里行间,他对爱情的希冀。
直到那张红色的喜帖出现在下一页,喜帖上的新娘笑逐颜开,而印着新娘姓名的地方晕出淡淡的泪水痕迹。
哈,答案出炉,她还能欺骗自己,说他们的爱情已然远去?
白痴,骗不了人的,如果爱情不再,档案早就删除,他不会带她回来,不会以朋友之名,让她加入他的生活。
他爱詹幼榕,不管她的性格有没有改变,他的爱不是轻描淡写,而是用刀斧一寸寸凿刻出来的……“Eternity”、永恒……
她抚上红帖里的结婚日期。
六月七日,没错,她忘不了那个日期,那天她亲手埋葬自己对爱情的向往,卖掉身体、卖掉自尊、卖掉自己长长的一生,她不甘心,偷走他所有现金,连戒指也不肯放过,谁知道她的贪婪却坑害了自己。
拼凑出来了,所有事实。
他在詹幼榕结婚那天放纵自己,他喝酒、他找妓女,一个面容和女友相似的女孩出现,他错将她当成詹幼榕,那个晚上,他要她,一次又一次。
他不知道,她在心里诅咒压在身上的男人,一回又一回,他不知道那个晚上,他把她的自傲磨得半点不剩,从此,她看不起自己,把自卑埋进骨头里,认真相信……自己是幸福绝缘体。
是他的出现,一层一层剥去她的武装、卸除她的自卑自厌,是他的善待让她相信,上帝关你一扇门终会还你一扇窗,然而现实竟是……
难怪他溺爱迟迟,是弥补他在女儿生命中所有的来不及参予吧,难怪他对她特殊,是歉疚衍生出疼惜?
真的是,害她表错情、会错意,害她以为她的幸福终于找到主人……说到底,她还是不值得幸福两个字。
真的可笑,她偷他的戒指,却因为戒指让他知道她偷了他的女儿,他娶她,除了一张酷似詹幼榕的脸之外,也为了……要回迟迟吧。真笨,他们父女有那么多的共同点,她怎会看不出来?那是染色体在作祟啊!
呵,这算不算偷鸡不成蚀把米?
确定了,他对她,没有爱情;确定了,他开的条件,只是为了弥补过去;确定了,他娶她,要的不是向冉冉而是向迟迟。
她不知道确定这么简单的事,会抽光她身上所有力气。
好累哦……她有严重的无力感。
她那么强势,拼死拼活要拼出一栋房子给妈妈,可是……不必,房子,爸爸给了,她再也不必拼命;她想尽力存钱让迟迟上医学院,现在……也不必了,她有个可以给她更多的爸爸;后来,她对自己说,要为所爱的男人付出一起,问题是,那个男人不爱她的心、只爱她的脸……
从十八、九岁那年起,她就在燃烧自己,终于,妹妹长大、妈妈有依靠、大熊找回旧爱情、连最担心的迟迟也有个亲生爸爸……她可以停止担心、停止强势了。
可是向冉冉扣除掉强势还剩下什么?偏头,她想想、再想想,好像……什么都不剩了。
长吐气,好累,她从来没这么累过,不玩了,通通不要了,大熊要迟迟就给他吧,反正迟迟更喜欢他;他要离婚就离吧,反正她偷他一次,是她欠他;他要和詹幼榕双宿双飞……随便,她已经好累,累到无力阻止什么了。
往后靠在椅背上,她累到连背脊也挺不直。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电话响起,才发现天色已经全黑,而家里静悄悄,没有半个人回来。
“喂。”她拿起电话。
“妈妈,我是迟迟,爸爸叫我打电话给你,说我们今天要在外面吃饭,晚一点就回家。”
那个“我们”是指你们父女,还是父女之外多一个新妈妈?天,她还在想这个做什么,不是都不要了吗?
“好。”
“妈妈要自己吃饱哦。”
“好。”她的泪水滚下,原来,说了不要,心还是会不舍。
“我回家后会乖乖写功课。”
“好。”
“我叫爸爸给你带蛋糕回去,好不好?”
“好。”
“妈妈……”
“好。”她没等迟迟说完话,一个敷衍回答后挂掉电话。
她起身回房,穿上最昂贵的高跟鞋和套装,拿出她最宝贝的包包,把随身东西一件一件往包包里装,她装了钱、装了证件,却再也想不起来还要装什么,东摸西摸,竟拿起大熊带回来的咖啡糖,那是礼物,丈夫给妻子的礼物……
打开门、关上门,她很累,但背还是挺得笔直,像只骄傲孔雀,一步步走出这个被她偷窃而来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