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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G

因为觉得背痛得不得了,所以他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已经国三的他正在放寒假,每天都要睡饱,当老师的母亲告诉他这样念书才最有效率。

听到窗外小鸟的吱吱叫声,他睁开双眸,然后发现自己是趴着的。

由于很少用这个姿势睡觉,所以他一时之间觉得有点怪怪的。正想要撑起身体,才只是移动手臂而已,就痛得头皮发麻。

“呃啊!”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他的背,真的非常、非常、非常的痛!

有什么东西沿着他的肩膀缓缓流下,定睛一瞧,竟是看起来像血的红色液体:他大吃一惊,转头看向自己的背部,入目的景象登时让他吓得呆了。

一双纯白的翅膀,撑破他的上衣,撕裂他的肌肉皮肤,活生生地长在他的背上!

一……一定是在作梦!

绝对是。

眼前的景象太具冲击性,不知何故,身体无比疲累,他用力地喘出一口气后,在昏厥前告诉自己绝对是在作梦,然后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清醒了过来。

他还是趴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和先前的场景一模一样,但是没有感觉到痛了,果然那是作梦,真的吓了一大跳。

一回过头,他霎时屏住气息,动都不敢动,瞪住依然在自己背上的翅膀。

是……还在作梦?

捏着自己的脸,确定不是作梦而是现实的,他脸色极其苍白地坐起身来,转首和那双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自己身上的羽翼对看着。

直到一直往后看的脖子酸到不行,他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吞了一口口水,试着稍微动了下肩膀,结果翅膀居然也动了!他还心惊胆跳地发现有连动的知觉,不死心用颤抖的手伸到背后,抱着拚命的决心——一抓!

自己居然可以感觉到疼!他差点崩溃地大叫出来。

为什么?怎么会?!他竟然长出了一双翅膀!

他目瞪口呆,思绪一片空白,完完全全不晓得要怎么办。

如果他年纪还小,那应该只会觉得很有趣,说不定还会跑去向所有人炫耀;但十五岁的他没小到那么天真可爱,也没成熟到足以冷静处理。

虽然拚死想着遇到这种情况应该要怎么做,结果脑子里却根本没办法产生逻辑运作,因为眼前发生的本就不是在常理之中的事。

要是被发现,一定会被抓去做实验、其实每个人都有一双秘密翅膀、他只是不小心突变了一下……他万分不安,各种十五岁脑袋所能想到的东西大量涌入,太过用力思考,让他几呼筋疲力竭,精神状态已到达临界点。

在那个当下,他真的陷入有生以来最恐慌的状态,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我还以为你会哭呢。”

忽然听见不属于自己的话声,白恩露惊愕地往声源看去,只见一个肤色雪白的男人不知何时坐在窗口,一脸无趣地看着他。

“呃……叔叔?”为什么会在他的房间里?白恩露瞪大眼睛。

男人是他父亲的弟弟,小时候父亲还在的时候,他只从照片里见过。他十岁丧父,在父亲的丧礼上,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男人。

对方的容貌和五年前相比完全没变,这是他可以不用花多久时间就认出来的原因。

为什么叔叔突然来了?又是怎么进到他房间的?不不不,他最应该在意的,是自己长出了一双翅膀!

过多的问题搅得他头昏脑胀,他双手抱着脑袋,满头大汗,甚至连去顾虑自己异变的模样已经被人看见的余地都没有。

“可没有给你发呆的时间。”男人走到他身旁说道。

他只是无助地抬起脸,愣愣地看着他的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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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笨了!用点想象力,只要心里想着把它收起来,就能收起来了。”

肤色雪白的男人交叠长腿坐在他的前方,很伟大地由上往下睥睨着跪坐在地上的他,一手拿着根不知从哪里来的木棍,敲着他的肩膀。

“就算你这么说……”他就是做不到啊!白恩露垂首喘息着,汗水滴落在房间的地板上。

不知道为什么,男人望见他的翅膀,却一点也不吃惊,什么也没说,就把他赶下床,然后开始迳自讲着什么要用脑袋去控制、要去想象的事情。他呆愣好半晌,才知道男人是在教他收起翅膀。

但是,三、四个小时过去了,他背上的羽翼仍在,就是收不起来。

“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也不会,你是属于脑袋很笨的那种人吗?”男人用木棍抵着他的额头,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对了,这个人以前就是这样,用那种相当高傲的语气和态度,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父亲也曾经哈哈地笑着,拿着照片对他说过男人的个性相当有趣,若是哪天有机会和男人相处就会知道了的事。

敲门声忽然响起,白恩露心下一惊!他都差点忘了,妈妈和外公外婆都在家!他这副样子怎么办?

他先是看向男人,男人却一脸无所谓,也没打算帮忙。他只能飞快抓起床上的棉被披盖在身上,只听门外传来母亲的声音:

“我把午饭放在门口喽。”

他一愣,母亲的脚步声慢慢远去。男人随即好整以暇地开口道:

“我在你昏睡的时候,已经出去跟你妈讲过我知道你要考高中,所以来教你念书的,这几天尽量不要来打扰。”

“……嗄?”所以说,男人到底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流血快要死掉的时候来的。”男人道。“那都是事实,可不是你在作梦。”

自己明明没把心里的话讲出来,为什么男人可以接答?白恩露惊愕地望住男人。

即使看到他有翅膀也不感觉奇怪,还能教他把翅膀收起来的方法,一副什么都清楚的样子,到这个地步,是否代表男人不同于寻常人?

“你……是知道会这样才来的吗?”他问着男人。不然明明父亲过世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嗯……你说呢?”男人不答反问。

“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为什么我会、会这样的原因?”他略微激动地追问着。从小他背上就有两道纹路,天生的,一直以为只是像胎记一样的东西,现在一想,好像不是那么简单而已。”

“……你说呢?”男人还是同样的回复。

这个人绝对知道什么!为什么就是要敷衍他呢?这令已经忍耐这些莫名其妙事情到极限的白恩露再也受不了了。他用力撑地站起身来,怒道:

“你——”

正要发泄不满,男人忽然一棍敲在他膝头,明明力道也没很强,一点都不痛,但白恩露却登时腿软跪回地上。

“别对我吼叫。”男人露出不高兴的脸孔,像个国王般,对他道:“总之我是来帮助你的,你若想要在这个社会上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就得乖乖听我的话。”

“什——”白恩露抬起脸。

只见男人手中木棍不见了,不知又从哪里取出一条皮鞭,对他道:

“那么,赶快吃饭吧。吃完饭之后再开始,我会变得更严格。”

轻轻挥动着鞭子,男人微笑着。

白恩露只觉得浑身一股寒意升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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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连续六天,他和男人在房间里,不停地练习把翅膀收起来的方法。

为免让母亲产生怀疑,第二天的时候,男人要他用布条之类的东西把羽翼紧紧丰丰地捆住,如此就能够穿上衣服:幸好是冬天,加上外套也不奇怪,正面看还不至于太明显,这样他就可以离开房间去吃饭,不过他必须晚些入座,还得背向门口,然后吃完用倒退的姿势赶快离开,才不会被看见背上有突起的物体。

洗澡要等半夜大家都睡了才去洗,上厕所也要忍到不能忍才能去,幸好洗手间就在他房间隔壁,不然他怀疑男人会在房内放个桶子要他就地解决。

男人完全是斯巴达式的教育,解说抽象笼统又全是难体会的描述,只会要他努力地想象,但他长翅膀也才没多久,就算孝子学站也要花一些时间。要是做不到,男人会微笑把他说成渣或厨余之类的东西,不只精神上的攻击,男人不高兴的时候,还会拿东西打他;若是他想反抗,且只要一有那个意思,他就会莫名其妙地跪在地上起不来。

幸好一到晚上男人就会离开。如果连睡觉时间也没办法摆脱男人,他恐怕很快就会精神衰弱了。

“……这个翅膀好像不能飞。”白恩露把这几天来发现的事情告诉男人。

被虐待六天里,他已经不再像一开始那样不知所措了,反而能平静地看待。因为,就算这事再怎么匪夷所思,再怎么离谱诡异,这的的确确是发生在他身上的真实事情,他除了接受,没有其它选择。

“是吗?”男人还是什么也没回答。

“难道……我是被鸡之类的灵魂附身了?”白恩露皱眉说道。他从来就不是个喜欢幻想的人,所以只能从现实中的事情去推论,因为这双翅膀不会飞,所以他猜想附在身上的是一只鸡,而且是一只很白很白的,白色的鸡。

男人微微一笑。白恩露还以为自己多少猜到了一点事实,岂料男人却用皮鞭的手把用力戳着他的脑袋,道:

“我一直叫你想象,结果你把想象力花费在这种无聊事上。”

白恩露移开头,闪躲男人的虐政。

“我已经可以稍微收起来了。”虽然还有点露在外面,但穿上外套已经不会太明显了。

“那又怎样?”男人坐在窗边睇着他。

“翅膀……不会就这样消失吗?”他要永远和这双羽翼共存?白恩露愁眉苦脸地问。

“你只要好好收好,就不会随便跑出来。”男人道。

“我明明睡一觉就长出来了。”哪里不随便?

“因为你正在发育,所以才会在这个时候长,而且又是人类的青春期,所以很不安定。只要能学会掌控,以后就不会有问题。”

男人说得好像长青春痘一样。白恩露只觉自己脸上挂满黑线。

想到了什么,男人又补充道:

“啊,不过,每年会有一天,翅膀可能会有点不受控制。”

“哪天?”白恩露瞪大眼睛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男人露出开始感到烦的表情,然后道:“总之你只要能够压抑住,忍耐别让它跑出来就好了。所以,你快点给我练习。”

如果不听话,男人又要整他了。白恩露照着这几天抓到的感觉,闭上眼睛,很专心的、一点一点地使力,将背后纯白的羽翼慢慢收进身体里。

那个画面真的非常奇异,就好似在他的背里有多余的空间可以摆放翅膀,却又不是那样;他好像逐渐理解了,并不是真的“收进去”,而是要让翅膀回到原始的状态。

就像一株植物从土里长出来,要把它塞进当初埋着种子的微小空间是办不到的,只有让它回归到还是种子的时候。

好不容易感觉缩回去了一点,他已经累得说不出话。

这几天的经验让他知道,这双翅膀会极度耗费他的体力。之前他好奇在房里挥动着翅膀试飞,没两三下他就像严重贫血般头晕得无法站稳,整个人虚软无力。

白恩露低头深深喘几口气,抬手擦了下汗,不意睇见男人支着脸颊,望着窗户外。皎洁的月光洒落在他周遭,让男人看起来有一点缥缈,有一点……不像这世上的人的感觉。

这几天,男人一次也没有坐在餐桌前和大家一起用餐。应该说,男人除了跟他在一起之外,一直都是一个人。

以前看过几张照片,男人好像也都是这样,虽然会站在父亲身旁,但父亲不在,男人就是独自一人。白恩露想着,从小到大,他都没听说过父亲家里的事,所以他没有爷爷,也没有奶奶,父亲唯一的亲人就是这个男人。

“你……你也有长翅膀?”莫名的,白恩露开口问他。

男人缓慢地转过头,雪白的面容被月光笼罩。

“你说呢?”

不知道为什么,白恩露看着他,没有再问。

那天晚上,男人离开后,他忽然想到,再过几天就是父亲的忌日了。如果能够亲口问父亲的话,是不是就能得到答案?

半夜,他睡不着,起床喝水,经过客厅,看见母亲背对着他,坐在父亲的牌位前,什么也没做,就只是静静地凝视着。

母亲是个豁达坚强的人,当父亲病逝的时候,他清楚记得,母亲抱着还十岁的他,并没有在他面前哭泣。但是他知道,有好几个夜晚,母亲会像这样坐在牌位前,悄悄地独自拭泪。

长着翅膀的他,却飞不起来,那他是否拥有其它特殊的能力?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够治好父亲当时的病,让父亲活下来。

这样,母亲就不会哭泣,他也能够再见到乐天好脾气的父亲,他们一家人还可以继续幸福地在一起生活。

白恩露回到自己房间,坐在窗边,凝望着美丽的月色,一直反复地这么想着。

忽然有羽毛飘到颊边,他一愣,伸手拿下,反射性地往背后一看,一根根羽毛正从他的衣服里飞出来,他登时傻住。

下一秒,他忽然听见铃铛的声音,原本以为是错觉,但是那铃声却越来越明显,好像很多个铃铛同时响起;他不禁捣住耳朵,背后原本已经收得很小的羽翼却突然“啪沙”的一声,撑破他的上衣,再度完全向外伸展开来。

“呃啊啊!”皮肤硬被撕裂开来,一阵强烈的疼痛让他冷汗直流,大量的羽毛从他的翼尾往背部开始脱落,翅膀亦随着羽毛掉落而一截截消失,无数的羽毛,飞散在整个房间,然后成为粉末消失在空气中。

有什么东西从鼻间滴下,他下意识低头用手去接,只见血液立刻像是水龙头似,从他鼻内倾泄而下。

接着,他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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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开双眼,他发现自己趴在床上。

已经是第三次相同的场景,那种奇妙的即视感,让他一时分不清楚究竟是不是现实。

“你这个笨蛋。”

男人的声音马上帮助他清醒过来。白恩露抬起脸,男人坐在窗边睇视着他。

“我……怎么了?”他问,很快发现自己异常虚弱。

“没怎么,你只是差点因为太笨而死掉。”男人支着面颊。

“嗄?”白恩露一头雾水。

男人注视着他。许久,男人开启优美的唇瓣,缓慢道:

“你想要知道,我就告诉你。把你的翅膀收起来,不要再让它出现,这是你唯一能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方式。这双翅膀不能飞,什么事也办不到,你完全没有任何的能力,不要再去试图使用它,那只会消耗你大量的体力,你就是因为这样才昏倒的。”

男人是头一回愿意和他如此正经谈话,白恩露相当讶异,也因为这个理由,他不怀疑,而是选择完全相信。只见男人眯起眼,道:

“我不再说第二次。再有下次,我也不会救你了,知道吗?”

“啊……嗯。”白恩露只能点头。“呃……谢谢叔叔。”他一直忘记要说。

男人似乎叹了一口气,撇开脸埋怨道:

“真累。”

那大概是白恩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叔叔和普通人一样,表现出微笑之外的情绪。

他忽然想到父亲给他看的相片。每年他生日,父亲总是不厌其烦的,拿着那几张叔叔的照片,对他说明这个人的存在。

父亲时常说,其实不要拍相片比较好,叔叔也很不喜欢,但他还是拍了。好不容易来到这世上,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不是很寂寞吗?

虽然现在没有办法见到面,但是以后有一天,一定会相见,就是为了那一天,所以要他看这些叔叔的照片,要他听那些关于叔叔的事:虽然这个叔叔对他而言是如此地陌生,但是,却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

白恩露不觉启唇:

“叔叔你……和我爸感情很好吗?”他神智模糊地问着。

男人瞥他一眼,随即缓慢地将视线放在窗外。

“一点都不好。他是个笨蛋。”

我讨厌那些照片。男人这么说着。

一定不是那样的吧……一定不是。在昏睡过去前,白恩露只是这样在心里想着。

这一次,男人待了快两个星期,一如来时般,男人仍是说走就走。

直到他成年许久,都没再见过男人。

因为学会把翅膀隐藏起来,所以他能像个普通人般生活,只有每年圣诞节前的平安夜会背痛,提醒他这真的是个事实。

虽然那天偶尔也会掉出几根羽毛,但就只是普通的羽毛,像是之前那样的事情却再也没发生过,他想一定是因为羽翼的缘故,只要不让它跑出来,就不会有奇怪的事。

他曾想过自己长翅膀的各种原因,成长的过程中也查找过不少资料。在像是小说般报导的报纸上,穿凿附会地写说曾经看过这样的外星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文献记载人类长翅膀。以常识来说,这是可预见的结果,这原本就是非现实的事情,若期待科学可以解答,除非他有先成为人体实验的觉悟。

不论什么样的假设都无法去证实,当然也就没办法去求医,在完全确定这不是能够追根究柢的事情后,他终于放弃了。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总是会忍下住觉得自己像个怪物或异形。

这绝不是可以随便让别人知道的事,所以,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与人交往的时候,总是会想到自己有件绝对无法烟一白的事。

——白恩露拎着西装外套,一手拉松颈间的领带。

今天是他成为高中老师的第一日,因为是参加开学典礼,又要上台被介绍,他还特地穿上不常穿的西装表示礼貌。

典礼结束后,他被带去认识主任和其他老师,直到刚刚,主任才终于放他走人。

由于以后要在这所高中任教,所以他便在附近找了房子住下。前两天骑脚踏车采买日用品,顺便到处晃晃,熟悉道路,结果在经过一家花店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到,居然会遇到那个好几年不见的叔叔。

“你好啊,好久不见。”就像是怕他会漏看似的,男人站在他脚踏车的正前方,完全挡住他的去路,然后相当平常地打着招呼。

他按下煞车,停在男人身旁,因为太吃惊了,差一点就撞到男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这里开了一家花店,有空请来光顾。”男人微笑道。

经过了八、九年,他已从一个国三学生长大变为成熟男子了,但是男人却完全没有变老,就好像上次见面对男人而言只是昨日的事情般,一点点都没有变。

感觉似乎有道视线飘了过来,白恩露发现那是路上行人在对男人醒目的外貌行注目礼。他以前就有种感觉,这个人长得太不平凡了,他实在不大想喊这个人叔叔,那样的长相,加上现在跟他差不多的外貌年龄,很怪异。

“你……开花店,这里?”白恩露收起错愕惊讶的心情,问着男人。

“嗯。”男人应道。

这么多年不见,怎么会突然开一间花店在他住处附近?在认为是巧合之前,白恩露却先想到每次看见男人都一定会有某种原因,不管消失多久,男人都不曾无缘无故出现。

小时候的他只是怀疑,但是随着年龄增长,他却绝对可以确定——

男人绝不可能是普通人。

“你说呢?”

男人忽然开口道,让白恩露一愣,但他很快就抚平心情。纵使心里有再多疑问,他都不会问,因为他知道男人不会回答。

“那……恭喜你开店。我先走了。”正要踩下踏板,男人又挡在车前。“什么?”他不解。

“嗯……”男人一手轻抵自己干净纤细的下巴,望着他,眼神有些微妙,状似沉思道:“你还是处男啊?究竟为什么呢?”

闻言,白恩露先是愣住,跟着满脸通红起来。

“什——”这家伙干嘛突然讲这个?而且又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男人道:

“你可以赶快抛弃处男之身吗?那样对你的人生会有很大益处的。应该说,会截然不同的,露露。”

男人最后使用的匿称,白恩露一时没听懂,想了一下才知道原来那是在叫自己。

“你——我要走了”他一扭脚踏车龙头,绕过男人身旁,飞快骑走。

简直莫名其妙!

……想到前两天发生的事情,正往学校侧门走去的白恩露忍不住揉着额头。

因为就住在附近,所以之后一定会再遇见吧。那个人到底是为什么出现……经过侧门附近的大树,不经意间,他望见一只小鸟躺在花圃里。

他停住脚步,睇着那只鸟半晌,然后转身往后,在砖头砌的花台边缘坐了下来。

才没几分钟,就有两只麻雀飞过来停在他身边。

不知道可不可以说是体质改变,自从长出翅膀后,只要他稍微停在一个地方,就会有动物靠过来。第一次刚好是在某个纪念堂看人家喂鸽子,结果一大群本来在吃食的鸽子,忽然全部往他的方向飞,场面之壮观,让他差点走不出鸽群的包围。

后来又发生了好几次,他才察觉,自己好像会吸引动物。那个时候,他还自嘲地想着,大概是它们认得出同类吧。

除此之外,他还变得比较敏锐,像是能够分辨人类,和……怪怪的人类。

他没有阴阳眼,也完全看不到鬼魂那种东西,只是有时候在路上,就是会觉得某个人有些不同。他也不大会形容那种感觉,举例来说,大概是所有人都是同一种颜色,但有的人就是另外一种颜色。

有时候,他会知道那个人色彩不大一样,但是因为这种情形很稀少,所以他其实也没办法非常确定。

他虽然像个平常人一样生活,却并不是真的那么平常。

长着翅膀的人,怎么想都很恶心吧。如果有人能够对这样的他露出笑容,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不能让人知道的翅膀,像是怪物一样的存在,想着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白恩露轻轻地抬起眼来,刚好望见有个女学生走近躺在花圃里的那只小鸟。

于是,他启唇道:

“喂,不要碰……”

他会遇见吗?对这样的他露出笑容的人。

Zephon

那个下级天使又来了。

“……今天,我接送了一位父亲,他是因为要养育孩子,所以不停辛劳的工作,于是过世了。”

那个下级天使对他这么说。

那又如何?不过就是死了一个人类。

“今天有重大灾难发生了,好多人死去,他们的亲人都哭了。”

所以呢?不过就是死了比较多的人类。

“为什么人类要受苦?”

因为他们是人类。

望着眼前的下级天使,他终于开口道:

“你放太多感情在人类身上了。”

神所创造的天使有各式各样,也各有自己的思考。但是,像是这种总是跟人类重叠情感的下级天使,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他不懂下级天使的想法。这个下级天使的工作,是负责到下界将可以进入天堂的灵魂带到天上来,会频繁和人类接触;或许是因为这样,才会令这个下级天使如此亲近人类。

“真是抱歉。”下级天使搔着脑袋,就像人类一样。“我知道你无法理解,却又总是说着这些事情,老是打扰你。”

就算你现在这么说,下次还不是又会再说一次。他没有讲话。

下级天使继续道:

“因为这个花园实在是太漂亮了,真庆幸我迷路了才会到这里来,不然我就无法见识到这样的美丽。守护着这里的你,也和这里一样美好。”

不用说他也知道,因为他被誉为是这庭园里最美丽的天使。坐在花丛之中,他支着额,懒洋洋地望住面前的下级天使。

第一次,这个下级天使迷路闯进,因为看到他的美貌,所以呆住无法言语,直到他出声提醒指路,下级天使才赶忙将灵魂带走。

第二次,这个下级天使不是迷路,而是引导灵魂后,特别绕到这里来找他。

“可以和你做朋友吗?”一脸痴呆的下级天使这么问。

于是他微微笑了。

“不可以。”

第三次,下级天使不屈不挠地又来了,似乎因为接送的灵魂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显得有些伤心。

“对不起,你明明说了不可以,但我还是忍不住来了。希望这里的美,能够洗涤我内心的伤口。”

居然为人类感伤,他无法理解。

之后,第四次、第五次,下级天使依旧不请自来,却再没问过他行不行那种问题;每次出现,他都觉得这个下级天使未免太厚脸皮了。

这里绝不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头一回迷路,还算是个理由,加上先前他懒得惩戒,难道这是令这个下级天使觉得这样高兴来去也没关系?虽然好几次这么想着,但他依旧不曾驱赶下级天使,只是无关紧要地听着下级天使每回诉说的悲伤喜悦。

和人类太接近了。不知何时起,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今天,我遇到了一个女性人类,她在公园里看到我身上停着许多鸟,就在我面前笑了。”

“今天,我又遇见了她。她似乎每天都会经过那座公园,我鼓起勇气和她说了话,她没有因为害怕陌生人而不理我。她真是善良。”

“今天,我和她约好去游玩,人类的食物真好吃,风景也相当迷人。我原本装作全知道的模样,但是不小心泄露出不熟悉某些事情的真相,逗得她又笑了。”

“我……爱上了她。我知道,这就是爱。”

他望着已经深陷人类情爱之中的下级天使,良久,开口道:

“和人类是不行的。”会被责罚。

“但是,若我能牺牲什么来换取神的慈悲,更能显示出爱的伟大。”下级天使如此说道,跟着,义无反顾地飞去了下界。

为什么这么天真、这么笨呢?明明是天使,却完全像个人类。

受人类引诱而与之结合的天使,必须接受严厉的惩罚,无一例外。他扬起手,拨动身旁的洁净河水,透过水面,看着下界的动静。

只见那个下级天使在所爱的女子面前,像个人类般笑、像个人类说话、像个人类拥有各种表情、像个人类那样……幸福和快乐。

虽然不是真的人类,但是那个下级天使已经能够体会那些丰富的感情了。

惩罚的使者来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从花丛中站起身来,过去挡住了那些使者。

“您……”

“放过他吧。”啊,他是怎么了,难道他也被那个下级天使传染了笨病?“……你们拿这个回去交差。”他伸手到背后,将自己的四翼拔掉三翼,丢在使者面前。

已经没有办法反悔了。

他是基路伯,是上位的智天使,是荣耀的象征,即使断翅的地方疼痛难耐,想到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做出这种事,他就忍不住笑。

在这美丽庭园活过数百年的他,一定是太无聊和好奇了。

“一双翅膀拿去交差,剩下的一翅,你们喜欢怎么用就怎么用。”那可是属于智天使的羽翼,非常珍贵的。

挥动着仅剩的一翼,他离开天界,离开那座绝美的花园,首次来到人类的地方。

向那个下级天使说明,因为神的饶恕,所以不会受到处罚之后,下级天使在他面前开心得不得了,在他又说了他也会一起留在下界的时候,下级天使更是差点手舞足蹈起来。

白痴。他在心里这么想着,任由下级天使愉快地将他们设定成人界的兄弟身分,使用天使的能力配合人类社会规范,捏造出相关的存在,成为假扮人类的第一步伪装。

“因为你看起来比我年轻,所以委屈你当弟弟。啊,还要取个人类的名字,我已经跟她说过我姓白了……是翅膀的颜色。嗯嗯,所以……我就叫白华,你叫白萼,华萼在字典里面就是兄弟友爱的意思。”

谁要跟你友爱。他只是睇着下级天使快乐地翻找有点脱页的旧字典,再听下级天使说他从那本字典里学到很多事情。

就这样,他们变成了人类。正确来说,是只有那个下级天使不再拥有翅膀。

因为,在和人类交合之后,就会失去天使的羽翼。白华与所爱的女子结了婚,或许由于是天使和人类结合,所以一直都没能受孕,但他们并未放弃,在婚后的十几年,女子终于怀了孩子。

只是,事情并没有这样幸福的继续。

原本是纯天使,而后失去了羽翼,这令那副躯壳大大衰弱,缩减了寿命。

白华明知道会如此,仍选择了和深爱的人在一起。

白华因为病重躺在人类的医院时,他曾去探望过一次。

“……虽然我已经活不久了,但是,我啊,真的过得很幸福喔。如果你也能体会这种感觉就好了。”

病床上的白华因为疾病缠身和年龄增长,显得相当沧桑和衰弱,相较之下,和他同时来到人界的自己,没有一丝一毫变化。

这就是天使,不老不死。

也因为这个原因,他要避免待在同一个地方太久,不能和会老的人类相处太久;在白华成家十年后,他就再也没出现在白华家人面前。

“你死后可能会入地狱。”他只是这么说,无关紧要的。

病床上的人只是淡淡地笑着。

“萼,”临走前,白华叫住了他,用那个人类的假名。“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呢?”

他回首,望着那个已不是他记忆中的下级天使。

“……你说呢?”

他看到白华露出温柔的表情,对他道:

“那么,我可以再麻烦你最后一件事吗?恩露那个孩子,背上有特别的痕迹,希望你……能帮助他。”

“……你太厚脸皮了。”从以前到现在都是。

“他可是你的亲侄子啊。”

“我跟他没有关系。”他是天使,没有亲人。

“只要你在这世上,就会有联系产生,那是不知不觉的。即使你不愿意,即使你想要避开,但是,还是会和别人联系在一起。”

走出病房前的最后一幕,是白华对着他微笑轻语的脸孔,他不懂那个笑容什么意思。

在医院走廊上,他望见一个提着水果篮的男孩,在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个男孩发现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直望住他。

他仅是斜睇男孩一眼,便不停留地越过男孩而去。

“小恩,走喽。”

“妈……我刚好像看到叔叔了。”

“咦!”

身后的耳语并没有让他回头。

这是他和白华生前的最后一面。

丧礼那天,下着细细的雨,他戴着墨镜和掩饰用的帽子,没有以亲属的身分出席,甚至没让人知道他的到来,只是撑着伞站在礼堂外,直到遗体火化。

白华的妻子,双手一直放在儿子的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往他这边看过来;他不动声色,只见她垂首低声和男孩说了几句话,男孩便也看向他,然后很快跑了过来。

“叔叔好。妈妈要我跟你说,要跟爸爸道别的话,可以去里面。”男孩第一句问候只是对陌生人的礼貌称呼,并不是认出他。但当男孩昂首专注地瞅着他半晌后,又突然睁大哭得红红的眼睛,讶唤道:“你是、叔……叔叔?”

他只是望着前方。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天使和人类,不会有好的下场。

语毕,他转身就要走。

“萼叔叔!”男孩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你是……叔、叔叔吧?是萼叔叔吧?”

他低下头,睇着男孩。一般人无法看见,但他却很清楚男孩身上有着极微弱的光芒。

虽然还不成熟,但男孩的确继承了天使的血统。

“……好烦。”他喃念一句,高傲地抽回自己的袖子,然后伸手在男孩额头上按了一下,接着便不再理会男孩的呼喊,迳自离去。

真的好麻烦。果然跟人类牵扯不清就会变成这样。

他留下的记号,让他无论在何处都可以感应到男孩身上的天使血统什么时候产生变化;于是,在翅膀生长出来的那天,他出现在已经不再是男孩的少年面前。

“……我是来帮助你的,你想要在这个社会上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就得乖乖听我的话。”

他用从人界里得知的最有效的教学方法,教导少年如何隐藏翅膀,让少年能安然在人类社会中生存。虽然少年笨得要死,但幸好还是学会了。

由于少年仅有一半天使血统,剩下的一半是人类,所以即使日后失去翅膀,也不会像他父亲白华那样变得衰弱。

不过天使的翅膀不是凡物,拥有神能,即使只是一根羽毛,都有着微弱的奇妙能力。若少年之外的存在要使用它,必须有两个条件,一个是无比坚定的心意,一个则是非人类;由于混血的缘故,那双羽翼的力量才会如此具独特性,得同时满足两个条件,所以大大降低少年能力在人类社会的影响,即使被人类捡到羽毛,多半只能当装饰品。

但对少年自己本身而言,却不是那样了。少年徒有天使羽翼,却不会飞翔,能力不上不下,比最下级的天使还糟,只比人类稍微特别一点而已。因为拥有一半的天使血缘,只要翅膀出现在背上,就有可能不受限制、且不能控制地使用它。

他尚未警告,少年就已不小心行使了能力,人类的肉体受不了,他若再晚一点来救人,少年就会死了。

“你这个笨蛋。”他睇着差点丧命的少年。由于白华是接送灵魂的天使,所以少年也继承血缘,双翅会对灵体产生影响;他赶到的时候,少年躺在血泊中,房间内充满着骚乱的灵鸣,少年大概无意中想着一件绝对不可能办到的事,那种想要的心情让能力起共鸣,但是又因为办不到,所以超过极限。

要避免危险,告诉少年他毫无能力是最简单的方法。

所以他这么做了。

事情结束之后,他原本要像以前一样不告而别,白华的妻子却在他要离开之前敲了房门。

“可以和你说些话吗?”

他停顿住,望了眼受伤昏睡在床上的少年,又看向窗口,最后选择上前开了门。

“我正好要走了呢。”他用人类的表情微笑客套道。面前年近五十的妇人,早就不是初见时的模样。

他于两周前再次出现在妇人面前时,妇人只惊讶了一下:并不是好奇他未变化的外表,只是纯粹对他的到来感到惊喜。就算他胡乱编出教导少年念书这种随便的理由,她也未曾多过问一句。

“是吗?”妇人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再来,我和小恩,永远都欢迎你。”

他看着妇人,良久,启唇道:

“你什么也不问吗?”以她的角度来看,有很多事都没办法解释,也相当奇怪,不是吗?

妇人笑道:“小叔你……是个奇妙的人。你大哥这样告诉过我。我认识你大哥的时候,也觉得他有点奇妙:即使结婚了,有时候还是会有相同的感觉,我认为,我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二十多年的婚姻,妇人或许多多少少可以察觉到什么。他继续听妇人说道:“你是来帮助小恩的吧?谢谢你。”

妇人表里如一,言语是真诚的,他知道。即使他这样说来就来,不能确定他究竟是在做什么,也可以感谢。

果然,人类就是这么莫名其妙。

他离开那里,继续一个人的生活。仍具有神能的他,在人界生存并不会很困难,他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数年便会迁离一次,他已在上界活过几百年,在人界的日子,对他而言,只是相当短暂的时间。

他总是带着微笑观察人类。

但纵使一直看着,他还是不懂人类的想法。

几年过去了,他可以感觉到,应该已经成长为成人的少年,羽翼始终没有消失,既然所谓的大嫂已经说过会欢迎,所以他这次便迁移到所谓的侄子的住处附近。

他还是认为很烦。

但是,一个人好像又有点无聊。

在浮现出这种想法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似乎稍微触碰到白华最后那个笑容的意义。那样的感觉稍纵即逝,在他心里留下模糊的印象。

“啊,你好……那个……”

一个腼腆的男人走进花店之中,满脸的不好意思。这个男人在这几个月来已经光顾过很多次。

不论是哪个人类,在他面前都是透明的。

即使再怎么努力隐藏心思,他都能够轻易看穿。

“欢迎光临。”

他美丽至极的脸容漾着迷人微笑。

来吧,让他看清楚人类的模样,看看这个男人内心那样天真可笑的想法,到底能够坚持到何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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