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蒋誉开始习惯和跳跳在同一张床上醒来,更习惯在前一个晚上,和她并躺在床上聊天,聊到其中一人体力不支。

刚开始,是他摸上她的床,但她的床再舒服,都比不上主卧室里的Kingsize,于是上星期,他把她连同棉被卷成毛毛虫,带回自己房间。

前天,他再把她的睡衣搬进自己房间浴室,她洗澡、他签公文,她出浴室,他马上拉开棉被,把她收进床被间。

昨天,他应酬完回家已经很晚,跳跳早就睡进周公家内院,但他还是把她抱回房间,拿她当泰迪熊锁在怀里面。

小时候他没有抱绒毛娃娃睡觉的习惯,谁想得到,他在二十八岁的时候,会养出睡眠坏习惯。

但……管他呢,重点是抱跳跳睡觉,舒服得不得了。

商天雨伸个懒腰,揉揉惺忪睡眼,扫了眼四周。咦?昨天,她明明在自己床上睡啊!

蒋誉喜欢看她疑惑的样子,轻笑着在她额间弹打一下。

「我为什么在这里?」是不是她梦游?是不是下意识里,她非得找到温暖舒适的怀抱才能睡得好?

唉,糟糕,这是个要不得的习惯。

「我抱你过来的。」他捏捏她的鼻子,又把她的头往胸口塞。

「我为什么没有感觉?」她推开他,抬头问。

他又把她压进自己胸前,像抱大型布娃娃一样狠狠抱住,连脚都不放过的夹紧,直到她哇哇大叫,他才闷笑着放开她一下下。「感觉?你在开玩笑吗?一只睡着就跟昏迷没两样的小猪跟人家谈什么感觉?」

商天雨不服气的瞪他。「我是猪你是什么?我们可是同一国的!」笨蛋誉!骂人骂到他自己啦!

蒋誉眼珠子转了一圈,很坏心的说:「我勉强一点,当养猪户好啦。」说完无视她的抗议,又把她当人型抱枕蹂躏,完全满足自己二十八岁后出现的上瘾症状。

等商天雨好不容易挣开变态誉,进浴室整理好自己,走出房间时,他已经弄好早餐等她。

「吃掉,才准出门。」

她拿起地瓜稀饭,嫌恶地看着桌上的炒蛋和肉松,匆匆夹几片青菜到碗里,表明「义务已尽」。

蒋誉瞪她,又恢复正常的臭脸模式。「不可以吃这么少。」

「少量多餐嘛,我待会儿放一瓶牛奶、一块蛋糕到包包里面?」下了床就变脸的怪咖!不过也是很帅又温柔的怪。

「再吃一颗蛋。」他直接把蛋送进她碗里。

「那个、那个……」可不可以骗他,她吃早斋?

「什么那个,快吃!」

他迅速搅动稀饭,把饭、肉松和蛋和在一起,像养婴儿似地,用汤匙舀一小口吹凉,送到她嘴边。

她看着他细心的动作,一瞬不瞬。

「干么这样看我?」他抬眼,被她认真的表情逗笑。

「阿誉对跳跳很好呢。」

「要是有谁敢说我对你不好的话,我一定会把他的脖子扭下来喂食蚁兽。」他又笑,很温柔的笑,和征信社给的资料完全不同。

征信社给的资料上面写着,蒋誉,脾气大、难相处,不爱笑。

他是因她而改变,还是她身后的「晴天」再度招惹出他的笑颜?她猜,是后者。

「停停停,你这种眼光很怪异。」蒋誉不自在的伸出大手,捣住她的眼睛,心又奇怪的怦怦跳起,原因?他还是不晓得。

「阿誉很帅,应该常常对人笑。」她说得认真。

「我的职业又不是卖笑,干么对人笑。」他又舀一汤匙稀饭放进她嘴里。

「阿誉对别人笑,别人才会回馈同样的笑脸。」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奢侈浪费的男人?小姐,我的笑很贵的。」

他一面说话、一面进厨房,找出保鲜盒,在里面摆进一份刚做好的鲔鱼三明治,和一小瓶鲜奶,这是她两餐中间的点心时间。

她端着碗跟在他身后。「所以我很幸运,不花半毛钱就看到阿誉的笑脸。」

「知道自己是天之骄女了吧。」

他把食物用保温袋装好,交到她手中。厉害吧,管完早餐还带便当,他没想过自己是个这么称职的保母。

搞定便当,他走回餐桌,她也跟着他走,反正在他背后当跟屁虫,她三百年前就当得驾轻就熟。

只是商天雨没坐回椅子,她走到他身边,放下碗,自然而然把屁股挪到他膝盖间,彷佛千百年来,那里都是她的专属宝座。

不过,没错啊,她坐在他膝间的次数,大概是晴天的两百倍,为什么?因为晴天很善良,她有让位给老弱妇孺的优良美德。

她靠在他胸前,抬头看他。

「又看,再看下去,我真的要跟你收肖像费了。」他再度捣住她的眼。

她拉下他的手,小手包大手,把他的大手包在自己胸口。

「当然要看仔细,我要把你的样子记在脑袋里,以防哪一天再也看不见阿誉了,连想要思念都记不起你的样子。」

「笨蛋,你怎么可能看不到我?」他板起脸,迅速收回手,告诉自己她只是妹妹,别再乱害羞。

商天雨没发现他的不对劲,迳自往下说:「我早晚要回美国啊,我的世界和阿誉的不一样,到时候,我只能在脑袋里面想你、想你、想你。」她用眼神细细地描绘他的五官,像刻版画似的,把他刻进自己的心版里。

他皱眉。「你可以不要回去。」

「怎么行?我要加倍努力养活自己,阿誉忘记,我已经没有财产可以继承了?何况我想成为最有名的华裔舞星,要上Times封面,变成台湾之光,下次,大家抢的不是王建民的签名球,而是商天雨的签名鞋……」

她说的似真似假,乌云飘到她脸颊,她立即垂下头,把脸埋进他胸口,愁,一点点就好,千万别多到干扰他的心。

「我养你。」一句话就这样想也不想冲出蒋誉的嘴巴,最糟的是,他半点都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地方可议。

她在他怀问咯咯笑开。

「笑什么?」

她喜欢让他养,虽然只是傻话,但真的好喜欢。「跳跳好幸福呢,要是早一点碰到阿誉,也许我就不会去烧炭自杀。」

所以她说烧炭自杀比较不痛,不是玩笑话?

「为什么烧炭自杀?」臭脸顿时重现江湖,坏脾气排山倒海,温柔踢进外太空,微笑被震惊谋杀。蒋誉抓起她的双肩,逼她正视自己。「说,为什么?」

「因为生活很苦,觉得没有希望、没有未来,这么辛苦活着,很累。」

那天,知道自己生搀,她冲动了,以为烧炭是最舒适的死法,自己就不必面对磨人的治疗过程。

所以她买木炭,在租来的公寓厕所里面烧,还怕等待的时间太长肚子会饿,买了几条香肠在上面烤,最后是Ross到她家借CD,一进门发现味道不对劲,才把她从鬼门关救回来。

事发之后,爸爸花大把钞票阻止事情曝光,以为她烧炭自杀和不肯在婚礼上表演的理由一样——她痛恨他再婚。

她不否认两件事情的理由一样,但不是他想的那样。

「再怎么辛苦都不应该想到死。」他逼她把话烙进脑袋里,口气很坏、态度很差,然而,眼神坚定得不容置喙。

「知道啊,姊姊去世之前,要我不断重复她的话。她说,跳跳要快快乐乐活下来,要把快乐带给爸爸妈妈、带给阿誉,就算再辛苦,跳跳都要帮姊姊完成未完成的责任。我尽力了,可是成果一塌糊涂。」

妈妈没有因为她的拚命而快乐,爸爸的快乐来自另一个女人,而阿誉……他马上要结婚,她却无法确定,他快不快乐。

「我们都是晴天未完成的责任?」

「对,姊姊要你们每个人都幸福。」

他的眼睛红了。连死,她都放心不下他的痛苦?

笨晴天,他承诺过的话,他都按部就班去做了啊。他认真求学、勤奋工作,努力变成她最崇拜的精英人物,甚至找到一个适合当妻子的好女人,准备和她走入礼堂。

不管快不快乐、幸不幸福,他都会完成自己的承诺,何必为他担心?

「阿誉。」跳跳捧起他的脸,笑脸迎人。

「怎样?」

她把手贴在他胸口。「我理解这个伤口很痛,但是你可不可以命令它,好得快一点?」

「为什么要好得快一点?」

这个伤口,最好是留一辈子,他要记得晴天、想着晴天,要破洞里的冷风一遍遍提醒自己,他最爱的人是晴天。

「因为姊姊要你想起她的时候,是甜甜暖暖的,不是酸酸冷冷的。」

是这样吗?他叹气,拥紧眼前人小小的身体。

会的,有跳跳在身边督促,他会尽力,他感激晴天让跳跳走到他身边,让他重温夏季。

「阿誉,可不可以?」被他压在怀中的头颅,发出小小的疑问句。

他不语,但是在她的头顶,吐出淡淡的闷气。

***凤鸣轩独家制作******

蒋誉改变了,最早发现他改变的人是杜绢,可她没有自我托大,认定他的改变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婚礼。

他常常笑、常常若有所思,常常对着手机那头轻言低语。那个人是谁?她猜,是叫做跳跳的小女生。

蒋誉跟她说过,跳跳是他的青鸟,一只会为他带来幸福、为他跳舞的青鸟。

这只青鸟出现的时机很好,现在蒋家上下都以为她政变了蒋誉,乐观地预期他们将会恩爱白头。

当所有人都对她说谢谢的时候,她无言以对,尤其蒋昊那双带着研判的眼光盯住她时,更让她不知所措。

「原来你就是阿誉的新娘,嫂嫂好。」跳跳一进办公室就先发声。

她的声音响起,把杜绢从沉思中拉回,她抬头,对跳跳微笑。

她今天一身的白,乾净灵透的白,脸上两坨微红,更衬出她的轻灵澄透。

「你好,小雨。」

「你还记得我C好哦,那天我就想啊,这么好心肠的女人,一定有个很棒的男人爱你,果然不错,我们家阿誉很强呢。」

又来了,他最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每次听见她对他婚礼的一切看法都会不开心?不开心到……一点也不想结婚了。

蒋誉皱着眉头,表情下意识回复臭脸。

商天雨拍拍他的肩膀,表现出夸张式的开心。

她当然要开心,虽然心底好委屈,委屈她对阿誉的爱必须排在姊姊后面,委屈她以为只要等到自己长大、走到阿誉身边,就可以参与败部复活赛,为自己争鳃会。

谁料得到,一场她控制不来的疾病,一个能带给阿誉幸福的女人,让她只能把爱深埋在「妹妹」这个词汇后面。

埋了吧,乾脆一点,别犹豫不决,没有未来,就该快点断线,她只要他快乐的。

「怎会不记得你?」

「那天谢谢你哦,要不是你给我阿誉的地址,到现在,恐怕我还窝在会议室里等待皇帝觐见。」她朝他做鬼脸。

「不要说得这么可怜。」他闷闷的把她的笨头推开,看见她的笑脸,居然破天荒的不舒服起来。

「我说的是实话,忘记了吗?那天你还差点儿把我的腿夹断。」

他瞪她,气她也气自己,一点也没道理的就是气。「你那么想翻旧帐?」

「你怕嫂嫂知道你有暴力倾向,不敢嫁给你?」她躲到杜绢身后。

他赌气。「放心,不管你怎么离间,杜绢都会嫁给我。」

「那么有把握?」

「杜绢重承诺,她答应过的事就会彻底执行。」他对自己的秘书,信心十足。

「总经理,您是不是应该把昨天的企划案再看一次?晨间会议马上要开始。」杜绢没忘记自己是秘书。

「好。」蒋誉看了跳跳一眼,虽然心情郁闷,仍旧在考虑要不要把她带进办公室。

「我把和进讯的合约书也放在你桌上。」

进讯的合约书……那得花点时间。「好吧。跳跳就麻烦你招呼。」

「是。」

「跳跳,不要乱跑,公司里面有很多桃花心木,你不要被拐,我会尽快把工作做完,下午……」

「够了,阿誉快去工作,不要唠叨不停。」商天雨捣起耳朵,不听。

她稚气的动作惹笑他,他揉揉她的头发,又转向杜绢说:「杜绢,跳跳麻烦你了。」

杜绢微微一笑,怀疑他知不知道同样一句话,他在短短时间内说两次了?

等蒋誉进办公室,跳跳才耸肩说:「完啦,这辈子你要一直忍受他的喋喋不休。」

杜缉摇头。蒋誉从不对谁喋喋不休,她倒是想过,如果在婚姻中有什么是她非得忍受的,大概只有他的臭脸了。

见她不说话,商天雨没话找话说。「阿誉说的桃花心木是什么?」

「桃花心木是一种植物,因纹路美丽,可以用来制作家具,总经理以桃花心木暗喻风流桃花、外表出众的男性。」杜绢像国文老师,一板一眼的解释。

之前,蒋誉常用桃花心木形容蒋烲,但自从蒋烲为了传说中那位精明能干的秘书小姐失魂落魄、守身如玉之后,这四个字再也没有他的份。

「桃花心木,好好玩哦。」她哈哈大笑,然后又眨巴着大眼问:「杜绢姊,你忙不忙,有空的话……我们可不可以聊聊?」

看看手表,杜绢在电脑键盘上飞快打了几行字存档,便对她说:「我们有四十五分钟。」

「谢谢你。」

杜绢给她一杯牛奶,蒋誉说过,他的青鸟不能喝刺激性饮料。

这阵子,她和蒋誉之间的交谈,除公事之外,最常提起的话题就是跳跳,她对商天雨,熟悉得不得了。

这种交谈是不是很异类?对别人……不知道,对她,还好。

「杜绢姊,你爱阿誉吗?」商天雨鼓足勇气问。

她笑而不答。这个问题,说实话伤人,说谎话伤自己,她没有暴力倾向,所以选择不说,谁都不伤。

「你知道晴天的故事吗?」挠挠头发,商天雨又问。

「知道。」

「那么你还愿意包容他、愿意和他结婚,我想,你一定很爱阿誉。」

杜绢无言以对。

「杜绢姊,你要有耐心,别放弃他好不好?阿誉是个懂得感恩的男人,只要你对他够好,他早晚会发现你的体贴,会慢慢学会爱你。」

杜绢静听她说话。

「阿誉不是爱摆臭脸,他是不知道怎么对人表达善意,其实逗他笑不难,你只要唱歌给他听,最好唱得五音不全,他就会笑弯眉毛。」

完了,阿誉的喋喋不休传染给她了,她不停说话,而心脏碎裂的声音也一声声在她的耳膜间鼓噪。原来……心碎的声音是长这个样子啊,她听见了,声音有些尖锐,刮得她的神经线又酸又痛。

笨蛋,有人肯爱阿誉,这样好的事情竟然会让她心碎?真是病了她!

「你很在意蒋誉?」杜绢淡淡间,一张嘴就让商天雨超尴尬。

「不要误会哦,阿誉是哥哥,我又不是乱伦,怎么会对哥哥产生幻想?」

她说得很急,不知道操之过急的口气有欲盖弥彰之嫌。

「哎呀,我才二十二岁,阿誉对我来说,太老了啦。哈,你都不知道,我喜欢年轻帅哥,才不会有代沟嘛。」

她爱蒋誉!杜绢暗忖。

蒋誉知道吗?这是跳跳单方面的暗恋,或是男有情、妹有意的爱情?她是不是卷入一场三角恋当中了?

「杜绢姊,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和阿誉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妹妹、他是哥哥,我们是单纯的哥哥疼妹妹嘛。」商天雨努力解释,却越描越黑。

杜绢却忽地插进一句,「蒋誉说,你是他的青鸟。」

如果她前面的话让人尴尬,那么这句话就是一阳指,隔空发功,商天雨的穴道立即被点,全身动弹不得。

青鸟……不是吗?她千里迢迢飞回台湾,不就是要替他带来幸福?他幸福了,她才能安心离去啊。原来她是青鸟,怎没想到呢?

「是咩,我是青鸟,一定可以为你们带来幸福。杜绢姊,我好喜欢你当嫂嫂,你要生两个小侄子给我爱爱疼疼,我愿意无条件当菲佣,帮嫂嫂洗尿片。」

她说得真心真意,几乎要让杜绢怀疑是不是自己猜错了。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商天雨使出所有力气维持住脸上的笑容,突然间,她定格,一阵剧烈疼痛强烈来袭,头快爆开。

「你不舒服吗?」见她转眼间满头汗水,眼睛里汇集恐惧,杜绢关心的走上前叫。

「哪有,我身体好得很,我是无敌女超人。」她想打哈哈,想再说一大串违心笑话,可突如其来的疼痛,痛得她龇牙咧嘴。

当痛的层级逐渐向上攀升,当视线开始出现模糊,商天雨当机立断、高举双手,做一个伸懒腰动作。

「好累哦,我昨晚没睡好,可以在沙发上歪一下吗?」

「蒋誉办公室里有休息室,我带你进去。」杜绢不放心的牵起她的手。

「不必,我在这边睡。」身体开始飙汗了,她知道,再不久就会痛到掉眼泪,痛到想蜷缩成团。

她马上歪过身子,往沙发一躺,连声嚷嚷,「我睡几分钟就好,你不要告诉阿誉哦,他很爱管人,我可不想今天晚上九点半就被赶上床。」

丢给杜绢一个甜美的笑脸,她就像小猫般转个身,窝进沙发里面。

杜绢点头,离开沙发边,回座位工作。

待她转身,商天雨才松口气,不再抵抗疼痛。其实,不必害怕的,这样的情况,她早晚要习惯。

呼,吐气,闭上眼睛,她不介意自己的世界,在没人看见的空间里变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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