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彷佛被人施了定身术,红豆当下无法动弹了!
他说了什么?而她又听见了什么?他真的说了那句很伤人的话吗?
他说碰了她,他怕会弄脏他自己引她真的……很脏、很脏吗?
够了!纵有再多的深情,到了这种地步,也该清醒了——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瞧她,为了爱上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将自己逼到怎生不堪的困境?就连自己送上门,都还会被人嫌脏!
她闭了闭眼睛,却意外的发现自己并不想哭,反而想笑!
她想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天真的以为只要肯付出,就会有收获!
她想笑自己曾经以为她对他的爱情并不是一条单行线,她一直以为他其实是喜欢她的。
红豆开门离去,一次也没有回头;而齐郝任也没有挽留她,迳自以一种深沉阴郁的眼神目送她离去。
在离开齐郝任的房间后,红豆并没打算回到自己房里,回去能做什么?房里还有着她的大红嫁裳在等着提醒她,明天她就要嫁给洛东白了,而她愿意吗?
红豆摇头苦笑,别说是洛东白,现在的她谁都不能嫁了——虽然仍保有完璧之身,但在让齐郝任那样肆无忌惮的碰过又嫌弃之后,连她自己都觉得脏了!
而若连唯一碰过她身躯的男人都不想要她了,她还能嫁给谁?
她谁都不想见、谁都不想嫁!
她只想一个人安静的躲起来舔舐伤口,但他们是不会让她一个人的,等明儿个天一亮,他们就会来押着她套上嫁衣,逼她拜堂成亲。
逃走吧!
但她能逃到哪里去?
她既不会武功,又从来不曾离开过家,更没有可以投靠的地方,就算真的逃成了,肯定也是很快就被捉回来,她知道郝任哥哥有多固执——凡是他决定的事,谁也别想改变他!
反正郝任哥哥就是非要她嫁给洛东白就是了,因为他不想要她,他……嫌她脏!
脚下没留意的踉跄一下,红豆趴跌在地上抬眼四顾,这才发现自己竟在无意间走到离客栈还颇有段距离的荒崖上。
她回头望,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无意识的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还因为心神不宁,连在路上掉了一只鞋都不知道。
而此时,她那只没穿鞋的脚早已被路上尖碎的小石划出血丝,沿路滴淌,像是一朵朵血红色的楔。
红豆爬起来,继续无意识的往崖上走。
愈走风愈大,她并不觉得冷,反而觉得很舒畅,因为风儿能稍微平抚她伤痛的心灵。
她来到崖上往下瞧,听见远方有夜莺在啼叫,还有那正由崖下传上来断断续续的狼嗥。
红豆羡慕的想着,真好,就连野兽都有个落脚的地方,都知道自己该归属于何处,那她呢?天地之大,可有她阮红豆能够安身立命,不必再害怕会受伤的地方呢?
客栈早已不能算是她的了,欠了人家那么多,又整天被人嫌弃,她是真的没脸再待下去了。
幸好两个弟弟都已长大,都懂得照顾自己;就算不懂,看在死去爷爷的分上,想必“他”也不至于太亏待他们吧!
既然谁都不再需要她,那么或许这次是她能为自己要最后一次任性的时候了—她不想嫁给洛东白!一点也不!
方才她就跟齐郝任说了,如果他硬是要逼她嫁人,那就是逼她去死!
她没撒谎,这是她的真心话,如果此生嫁的人不是他,那她宁可期待来世,红豆一步步往崖边走,直到无法再前进,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死心的往下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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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范辛大踏步跨进大厅,看见一群正忙着布置喜堂的伙计,一旁则是拉长着俊脸,监工指挥的齐郝任。
“我的老天爷!”范辛拍拍额心,“难道这衬谬的婚礼还是没有打算取消吗?”
齐郝任没有回话,只以冰冻的眼神告诉范辛,他问了一个傻问题。
范辛再度重重的拍额,“别告诉我新郎、新娘仍是预订中的那一对。”
又是一记冻视,冻得范辛不得不以手搓臂,以搓掉臂上那被冻出的冰疙瘩。“怎么会这样?难道昨晚你和红豆姑娘还是没有把话说清楚吗?”
齐郝任终于开口了,嗓音冷淡,“我和她,没什么好说的。”
“没有什么好说的?没有什么好说的!”范辛这下光火了,“你这死要面子的家伙,肯定是没和人家把话给说清楚!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和她之间会变成今日这样的局面,全都是因为有个叫洛东白的家伙在从中搞鬼?”
齐郝任那双冷瞳终于有点变化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洛东白那坏小子不满你没有经过他的同意,私自决定洗手收山,所以刻意从中作梗,他说了,一定要想办法拆散你们!”
齐郝任没吭声,却在瞬间刷白了脸。
他终于第一次定下心来,思前想后的回想着最近所发生的一切,这才发现自己因为妒火攻心,早已失去判断能力。
更因为事情是发生在红豆——他唯一爱过的女人身上,以致根本无法以公正、客观的角度去评判一切。
他未经调查、未经问清,就定下她淫乱的罪名;而事实上,那当真带头淫乱的人不是他自己吗?
她和他之间的所有亲密,哪一回不是由他先挑起的?而他竟然以她对他的柔顺、服从,判定她对谁都能这样。
他对她,太不公平了!
齐郝任回想起昨夜在他说出那句伤透她心的话时,她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及那摇摇欲坠的纤弱身子,让他猛然有种想掐死自己的冲动。
够了!
他不要再用“想”的,他要直接去找洛东白问个明白,就算得大动干戈,他也要逼那坏小子将一切交代清楚。
他们来到洛东白的房里,看见他正兴致勃勃的试穿着新郎蟒袍。
“干嘛?”洛东白笑觑着面色铁青的齐郝任,“现在就来闹洞房,会不会太早了一点?”
范辛以眼神送出警告,“别再玩了,小洛,老齐这回是真火了!”
“拜托!生气的人就比较大吗?别忘了我今日的身分可是新郎倌哟!喂喂喂,你揪我的领口做什么?弄皱了衣裳,我今儿个要怎么拜堂?”
“衣裳?”齐郝任以牙缝挤出冷音,“你现在该担心的是小命,而不是衣裳,告诉我,你跟红豆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不就是成亲这回事吗?这可好笑了,几天前,那个非逼着我和她拜堂成亲的人好像就是阁下你吧?怎么现在反而由你来问我呢?”
“洛·东·白!”齐郝任怒吼,额上的青筋暴跳,揪人的手劲儿加大,“我问的是,你和她之间到底有没有暧昧关系!”
“干嘛?当我是被吓大的呀?想问什么用求的,否则什么也别想问到!”洛东白抛出难题。
听到这话,齐郝任强逼自己松开洛东白,闭了闭眼后,不断的深呼吸,终于他开口,脸上前所未有的出现了诚挚的恳求。“我求你!”
先是讶然,后是愣住,洛东白被眼前好友那全然陌生的表情给坏了再玩的心思,他低下头,不耐烦的伸手调整领口,没好气的开口。“拜托!我和那颗小相思豆能有什么暧昧发生?你除非是个瞎子,才会看不见在她眼里,天底下的男人就只有你齐郝仁一个!”
范丰在一旁点头附和,表示他不是个瞎子,所以也能看得出来。
原来如此,齐郝任在心底苦涩的想着,在这间客栈里,就只有他是个瞎子!
洛东白低头掸了掸蟒袍,耸肩继续说着,“我承认我是有坏心眼,想拆散你们,逼你重出江湖:恰巧那天你把人家从房里骂出来,她躲在柜枱底下偷哭,我就乘机和她攀起交情罗!”
洛东白边说边忍不走气,“我跟她说,你这人是个情场浪子,对她只是换换胃口,过两天肯定就会倦了;没想到那丫头也是痴,不但说她不在意,还说要想尽办法让你爱上她,还说什么喜欢一个人本身就是一场冒险,而你值得她去冒这个险的鬼话。”
不!齐郝任痛苦的闭眸,他不值得!他一点都不值得她去冒险。
在昨夜,她鼓足勇气向他告白时,他是怎么回应她的,又是怎么残忍的对待她的引
他撕裂了她的心!
洛东白耸耸肩再说:“她会和我走得近,全是因为你!我佯装好心的说要当她的军师,教她如何网住你的心;我教她先得躲着你,说这招叫‘欲擒故纵’,但我其实是想乘机让你们渐渐疏远;结果是她熬不下去,硬是要跑去找你,而你这个笨蛋却只跟她撂了一句——你的脸皮变厚了&她躲在屋里崩溃狂哭。”
他真是头猪!齐郝任恨死了自己,明明就不爱见她哭的,却没想到每回将她弄哭的人都是他!
洛东白骂得没错,他真的是个笨蛋!
“因为弄不懂你的心思,她只好又来找我帮忙了,这回我要她和我在你面前演一场亲热戏,说是要刺激出你的占有欲;我其实很清楚你这小子吃软不吃硬的牛脾气,只是没想到你反倒将我一军,逼我和她拜堂成亲?!这下子那小丫头可恨死我了,从那天饭后到现在,她都没再来找过我这个狗头军师了。”
齐郝任艰困的开口问道:“那么前阵子,她老是和你两个人鬼鬼祟祟的躲在你的屋里,你们究竟是在做什么?”
“我和一个心里有人的痴丫头能做什么?她镇日追问的都是你的事——问郝任哥哥喜欢吃什么?郝任哥哥有什么喜好?郝任哥哥喜欢打猎还是慢跑?甚至为了想要变得漂亮以讨你欢喜,笨笨的当我的试验品,让我帮她挽面、敷脸,挽得她哀哀叫疼。”
“所以那次我在你门外——”齐郝任颓然开口,“所听见的暧昧声就只是这些事,而你们所说的不能告诉我,指的是她在努力让自己变漂亮,想给我一个惊喜?”
洛东白敲敲脑袋,终于将始终不能理解的地方给打通了。“原来这就是你要把她塞给我的原因,原来你竟以为我和红豆有一腿?喂喂喂!”
洛东白火大的卷袖管了,“你这样想是在侮辱她,也是在侮辱我耶!我洛东白就算对女人再饥不择食,好歹也知道不能去动好友的女人!”
“是吗?你真有这么懂事吗?”弄懂了一切的齐郝任也火大了,他火洛东白,但他更火的其实是自己。“如果你真的够懂事,一开始就不该去玩那种拆散情侣的游戏。”
“你搞清楚点,我虽然玩了一点小把戏,但若非你不够信任她,不够珍惜这段感情,又拉不下脸去主动调查清楚,事情会演变到今天这种局面吗?”
见齐郝任似乎还想再顶回去,范辛急急的往两人中间一站,伸手喊停。“够了!谁是谁非现在都不要紧,当务之急,老齐,你该快去跟红豆姑娘道个歉,让她安下心,知道不必当个被迫拜堂的新娘子了!”
范丰的话有如当头棒喝的打醒了齐郝任,可就在他准备奔去找红豆时,绿豆突然慌慌张张的冲进屋里——
“正好你们都在这里,我姊她……她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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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
时值深秋近冬,由山崖顶上往下看,是一片深红、浅红交错的枫树林。
天空很蓝、枫叶很红,人在其中,不过是个灰蒙蒙,毫不起眼的小点。
殷红的枫叶像血,像是愁到了深处,由心口不断淌流而出,血泪交织的懊悔。
崖上有人,是齐郝任,不r许该说那是个空有着齐郝任的形体,却又一点也不像他的男人。
只要是认识齐郝任的人都该记得他那狂傲冰肆的神情、目空一切的气势,他老爱说“天下之物,无所不盗;凡我钟爱,尽收囊里”的傲语。
齐郝任该是骄傲的、是无所不能的,而不该像现在这样,像个失去了线控的木偶,呆呆的坐在崖边,背后抵着大石,像个傻子似的瞪着崖下鲜血般的枫叶,脑中不断重复着他心爱的女子是如何万念俱灰的纵身往下跳的画面!
他可怜的红豆,天知道她有多么怕疼又爱哭,在那下坠的一路上,真不知让她捱了多少苦?
愈想愈心疼,原已似木偶般毫无生气的齐郝任终于有了知觉,心痛的知觉就像是胸口里的心脏让人给猛然施劲掐紧,掐到甚至能够进出鲜血。
齐郝任仰头闭上眼睛,紧捂着胸口,强忍着痛楚——会痛就代表他还活着,而这种强烈的疼痛则已成为他藉以证明自己还活着的证据。
这样痛苦的活着并非他所愿——其实早在红豆不见的当日,他就想去死了,他想从这里跳下去,想让痛苦和悔恨陪着他一块儿为红豆殉葬。
但他不能这么做!因为他知道死这种惩罚对他而言着实太轻,他活该生不如死的活着,在思念与悔恨的双重煎熬下,他活该痛苦的活着——活着承受痛苦。
在红豆失踪的那天,众人四处焦急的寻找着,未了在沿着上山的路上,他们找着了她的一只鞋,以及她那以血花铸成的小脚印。
众人胆战心惊的继续前行,直到来到崖边,但等在那儿的除了盘旋的山风外,空无一人!
所有的线索及证据,包括一块被撕挂在崖边树枝上属于红豆衣裳的小碎布,全都指着红豆已自此跳下去!
不可能!
绿豆和黄豆跪地大哭,说依他姊那样的乐观性子,不可能为了逃婚就跳崖。
有可能的!
齐郝任心底悲凄的想着,如果他们知道他们的姊姊在前一个晚上曾经历了什么,就会知道她是极有可能会万念俱灰的跳下去的!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众人决定下崖搜寻,就连洛东白都没心情胡闹了——他这回的玩笑开得太大,事关一个年轻女孩的生死,他满是懊恼悔恨,但齐郝任却无法怪他,因为知道自己才是害死红豆的凶手!
众人找来几条粗麻绳,下谷上崖的几乎把附近几座山谷全都翻遍了,但怪的是,就是找不着红豆,即便是她那跌碎了的尸骨。
找不着就有一线希望尚存,范辛安慰齐郝任,劝他要乐观点,但劝归劝,任谁都没法子往好的地方想——
红豆不会武,一个荏弱的女子,一夜之间能跑多远?
怎么可能出动这么多人都还找不着?而找不着的最大可能就是,她的尸首怕是早已被山谷里的饿兽给撕裂分食了。
红豆不见了,齐郝任的心也跟着不见了,他失去了生存的意义,也失去了生命的动力,他甚至没再搭理过客栈里的大小事。
他原先之所以肯接手客栈,刚开始是为了哄红豆开心,助她度过难关,后来则是为了两人的未来生涯做规画,如今红豆已不在了,这间店对他还有什么意义?
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只是日夜枯守在这崖顶,等着红豆原谅他,愿意化作一缕芳魂来到他的梦里,慰藉他的相思之苦。
齐郝任双目无神的遥望着天边,他枯守在崖顶,任由天色由亮转暗,任由枫叶随风片片飞舞。
天黑了,眼看又是漫长的一日即将过尽,却蓦然有两条黑影运着绝顶轻功,由山脚下旋风似的朝他飞近。
黑影来到齐郝任的眼前粗喘站定—是洛东白和范辛。
“你果然在这里!”洛东白边拍胸抚气,边着急的道:“快回去,有人指名要找你!”
见齐郝任听若罔闻,脸上毫无生气,更没有半点想动的意思,范卒也急了。“是窃恶卜大通。”
排名于“三狂”之后的“三恶”之一。
卜大通?!齐郝任漠然的想,那个老爱和他打赌,以一件宝物当作竟赛标的,各凭本事看谁能先偷到,却每每含恨输给他,栽在他手里,恨死他了的卜大通?
听见对方是自己昔日在江湖上的死对头,齐郝任更没劲了。“我不想见他。”
更没心情搭理他。
“你不能不见他!”洛东白那双已有几个月未曾发过光的桃花眼,此时出奇的神采熠熠,“他说要和你再赌上一把,看谁能先从慕王府里偷出个宝贝来。”
“让给他吧!我没兴趣。”齐郝任索然无味的开口。
“你不能没兴趣……”洛东白在齐郝任跟前蹲下,双手发颤的紧握住他的肩头,神情无比激动。“他要偷的那个宝叫阮红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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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冬天果然来得比南方要快,此时远在京城的慕王府邸,精致的雕花窗畔伫立了一抹纤细的人影,那人儿叫阮红豆。
阮红豆抬起头,出神的望着那一片片由苍穹落下的莹白雪片。
好美喔!她发出赞叹,忍不住伸手到窗外捧接雪花。
好干净的雪花,莹白无瑕,她真希望自己能像它一样澄澈干净得教人心旷神恰,却骤然彷佛听见耳边有人在冷笑——
碰了你,我还怕会弄脏自己!
心慌意乱的松开手掌,雪花由她的指间无声的滑落,红豆不敢去接,深怕弄脏它。
雪是干净的,而她却不是,她不该碰它,那会玷污了它;赏雪的心情没了,红豆神色疲惫的伸手关窗。
她身子无力的倚靠着窗边站着,原本捧着雪花的小手改为捂住小脸,悲伤涌起,她沮丧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世上有没有一种药,一种让人吃下后能将往事全部忘光的药?如果有,她愿意倾尽所有将它换来,好将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全部忘掉,连同“他”,她都不要——不敢再要!
她只想要一个全新的自己,一个在北方异地重新抽根生芽的红豆。
红豆想得太过投入,没留意到屋内先是有道冷风悄悄的灌入,接着她的身子便莫名的让一个硬实的怀抱给紧紧搂住。
有贼闯入!
红豆正想尖叫,却猛地嗅到对方身上那抹她至死都不会忘记的男人气味!
瞬时,她全身紧绷,无法呼吸,只能求神求佛,盼望这只是一个梦——一个她永远也无法甩脱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