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3)

年轻侍者声音有些磕磕绊绊的,还夹杂着一些颤音,“很荣幸为二位服务,小姐——您想要点什么?”

就是那个无理取闹非要结两次账的女人!侍者惊恐万分地望着,上次害他被领班狠狠训了一顿,为什么自己这么命运悲惨,总是碰上难缠的客人?

雷拓很快点好,林静却一直没有决定下来,向侍者笑了笑,“你推荐一下好吧。”

“迷迭香烤小羊排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摇摇头,“羊肉太膻了。”

“今天的鹅肝也很新鲜。”

“对,红酒烩鹅肝是这里的招牌之一。”雷拓放下菜谱建议。

她又摇头,“我对吃鹅肝有一点心理障碍。”

心理障碍?这女客人真是太难伺候了。

侍者额头出现黑线,几乎挂不住训练有素的职业笑容,最后她还是点了最平常的葡国鸡,幸好选餐后甜点时没费什么周折,马上指定了樱桃提拉米苏。

他浅啜了一口餐前开胃酒,“这么挑食,连鹅肝也看不上?”

“我知道它是美味佳肴,但我真的有心理障碍嘛!”她将折成郁金香形的餐巾摊开放在膝上,“据说鹅肝的制作过程很不人道,要先选择一批上等肥鹅,每天都灌它们喝很多酒,鹅中了酒精毒,肝会一天比一天不健康地长大,变成原来体积6到10倍的脂肪肝,这时候杀鹅取肝,鹅肝的价值远远超过鹅的本身。”

“你知道得还挺多的。”

“那当然。”她眉飞色舞地道,“这只是我众多优点之一罢了。”

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是从张小娴还是亦舒那里看来的?”他可没忘了那一箱言情小说。

“我也读过名着!”她眨眨眼,摆出最深沉严肃的表情,“要我跟你探讨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马卡拉佐夫兄弟》里的宗教思想内涵吗?”

“别忘了我学哲学,谈到陀氏,你未必会占上风。”

“好啦,不要搞得像毕业答辩会嘛。我给你讲一个关于鹅肝的爱情故事,很感人的。”她有些神往地讲述着,“天天负责喂鹅喝酒的是农夫的小女儿,她有像夕阳金黄的头发,湖水碧绿的眼睛,美得像一幅画,鹅对她一件倾心。虽然知道自己喝下第一口毒酒后,肝会一天一天发大,他会一天比一天承受更多的痛苦,然而,为了爱情,他还是含笑喝下毒酒。他每天盼望情人的出现,在她温暖的怀里,喝她亲手所赐的酒。他的肝渐渐变大,痛苦也变得更加剧烈,然而,当农夫的小女儿出现,他仍然是最勇敢去喝酒的鹅。

“当他的肝开始硬化,体积达到农夫的要求,情人捧着酒壶出现,鹅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喝姑娘亲手喂下的酒,明天,他们就要把他的肝拿出来。鹅含笑喝下最后一壶酒,拍着翅膀在湖上为情人跳出最后一舞,湖水也为他悲伤,情人舍不得他,掩面流泪。翌日,鹅被杀,新鲜的鹅肝被送到一流餐厅里,吃下鹅肝的人,突然明白了爱情,爱情,是含笑饮毒酒。”

雷拓放下手中的刀叉,“那你觉得,爱情是什么?”

她垂落墨睫,爱情是喜悦、是悲伤、是幸福、是痛苦,是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是妙不可言、痛不欲生,是好像连生命也不再只属于自己。

“爱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有猪肉卷才是永恒的。”她俏皮地引用加菲猫的经典台词,浅浅一弯唇角,“你知道吗,每次我来这家餐厅吃饭都会看到你和女朋友在一起,没想倒今天居然是和我一起。”

是吗?他微微思索,没有什么印象。

“嗯,跟我讲讲你最喜欢哪个女朋友啊,我一直很好奇呢!”

一副天真无邪的口气,说到底,其实自己就是很想知道雷拓对她们的看法如何?

“没什么可说的。”

“喔。”林静被不耐烦的回答刺伤,不敢再问什么。

橘色灯光轻柔荡漾,弹钢琴的女子换弹一首巴赫的平均律,空灵悠扬的乐声在餐厅里缓缓流泻,充塞着两个人的沉默。他凝视她低头专心用餐的样子,难以斟酌字句。

他该怎么说?林静,从今以后他只有她一个人;林静,她们只是他的生理享受,而她是他的心脏跳动;林静,我爱你,可是你爱我吗?

到了最后,他还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侍者送上漂着一片柠檬的洗手碗,她将手指放在其中轻轻蘸洗。接着,盼望了一晚的樱桃提拉米苏上场。

“好吃吗?”

“当然。”她细细品味着口中丰腴香滑的软起司,突然秀眉蹙起,“不过它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他扬眉,用眼神打了一个问号。

“它最大的缺点就是吃完了就没有了。”

他笑起来,“这容易解决,再叫一个带回家吃。”

欲扬起召唤服务生的手被她拦回去,“不要啦,吃这么高热量的甜食很容易变胖。”

“没关系。”他身体微向前倾,呼吸的气息拂在她脸上,暧昧却悦人,“我会在晚上压榨完你的体力。”

差点被口中浸透浓郁咖啡酒的手指饼噎住,她用餐巾掩住嘴剧烈咳嗽起来。

“林静,我迷恋你的身体。”

“好恶心……”脸红若五月石榴,推开他肩膀落荒而逃,“我去一下洗手间。”

林静走开没多久,一个男人在她的位置坐下。

雷拓依然微笑,看着那张似乎焦虑万分的脸,是他聘请的职业经理人,“墨涛,有什么事?”

“抱歉打搅了您的雅兴。”措辞谦和,语气却尖刻,张墨涛无法理解他如何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刻还有此闲情逸致。

“没关系,在我太太回来之前你可以随便说。”

张墨涛用职场伦理极力压抑着老板的不满,“银行团降低了雷宇建设的信用等级,不再批准我们所有的无担保信用贷款。”

他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她还真有办法。”金融界人脉广布的周心璧,以她的性格确是不会善罢甘休。

“请你最好妥善处理私生活,别让公司遭受池鱼之殃。”想到那个跟自己处处作对的周心璧,张墨涛一贯文质彬彬的脸上涌现杀机,银行界竟然不少人美称她为女王,依他来看根本就是个“女魔头”,“今天雷宇建设的股票封住了第二个跌停板。”

“没有跌,怎么会有涨?”

看着他悠然自得的样子,张墨涛继续扔下重磅炸弹,“那项高架桥建设的竞标,我们也落选了。”

“你不是亲自坐镇指挥,势在必得吗?”这倒是个意外。

“我已竭尽全力,但公司高层里有人泄露了我们的竞标价和方案。”

雷拓静静思忖片刻,“是阿姨吗?”

“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我明白她想干什么。”他捉摸不定地淡然微笑,“墨涛,你是个人才,换谁做董事长都不会漠视你,不过,恐怕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权利了。”

这是在试探他什么吗?“雷董事长,你到底打算怎么解决这次危机?”他刻意称呼职位,希望雷拓不要再继续玩忽职守。

看到林静在张墨涛背后犹豫着该如何要回自己的位子,他扬起愉悦笑容,“你先回去吧,我太太回来了。”

“可是——”愤愤然起身后仍然忧心忡忡,“你真的不管公司了?”

“你放手去处理吧,我相信你的能力。”

真是不可理喻,张墨涛离开回到自己的餐桌边,继续应付客户。

“你公司有什么事吗?”她坐下,随意地问。

“没有。”他结账,走出餐厅。

林静忽然建议:“我们散步回去好吗?”

“当然可以。”

向来出入都有车,他们好像还没有一起散过步。慢慢走在街上,随意地扯东扯西无故大笑,看路人行色匆匆,车来车往,归巢鸟群在高远深碧的天空中划过轻盈弧线,她忽然觉得余生就好像可以永远这么互相依偎着走下去。

晚风渐起的暮色里,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跌跌撞撞跑过来,正撞在林静腿上,手中抓着的冰淇淋全抹在她的丝袜上。

一位娇美的少妇跟过来,歉意连连地抱起闯祸的宝贝女儿,“实在对不起。”

那女孩子却只是不知悔改地格格笑,甜得像向日葵似的脸孔让人顿时心生怜爱。

“没关系,我自己擦一擦就行了。”林静从皮包里找到湿巾,却被雷拓顺手接过,蹲下身拭去那蜜桃色的奶油,看着远去的那对母女,林静对雷拓赞叹着:“刚才那个孝长得好可爱哦。”

“如果你有了孩子,一定更可爱。”他将湿巾扔进路边梧桐树下的垃圾桶。

“你没看到她妈妈多秀气吗,漂亮是要靠遗传的,我这辈子是没有希望了。”

“没关系,反正有我的基因补强。”他不急不缓地与她绕着圈子。

林静像是忽然收到了一份意想不到的珍贵礼物。他并不喜欢孝,对血缘关系很冷淡,为什么想要和她有个孩子?但她还是若无其事地咽下喉头的感动,“你……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做妈妈。”

“你只要会当我的妻子就行了。”

“那怎么行,孩子一生下来就是一辈子的事,当然应该尽力让他们终身幸福。”

在裙裳衣角华丽纷飞的街头,他猛然地拥住她。

他的母亲,为了攀权附势母凭子贵而生下他,大概从没想过自己的孩子会不会幸福这种问题吧。

在莫名的激切拥抱里,她逐渐安定下来,这抽姻,终于有了一辈子的感觉。

“我们一定会幸福的。”雷拓梦呓般地低语,这是诺言。

她被紧紧拥抱得呼吸困难,心中混乱得一时听不到清楚的声音,“你说什么?”

他没有重复,总有一天她会懂得,“我们出国旅行好不好?”

“怎么突然要出国?”

“这不是你的梦想吗?环球旅行。”看她一脸像要哭出来的笑容,“林静,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风声车鸣,尘世喧嚣,她却仿佛突然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那把充满魔力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明明只是随口且无心的一句话,过了这么久,他依然记得。她将脸埋在他的西装上,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眶,“去什么地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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