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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2)

本想拿个十两,想到锦绣有两个娃,她又抽出一张银票。

“我家老爷拿的是微薄薪俸。”回到后门,她将银子和银票摊在帕子上,给锦绣瞧过再扎起来,“我只能给你五十两。”

“谢谢。多谢四少奶奶。路上使用够了。”锦绣不住地道谢,终于露出笑容。“等我家的到任,便有饷银可领,等存够钱了,有机会回到京城,或是托人过来,我一定会还四少奶奶。”

“这钱送你,不用还了。”她是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这……”锦绣察言观色,知道多多少少惹恼了四少奶奶,但她还是忍不住又问道:“四少奶奶,四少爷有来找你吗?”

“他为什么会来找我?”琬玉大惊失色,下意识往门外瞧去,好怕那个人就站在那边,要将她拖出门,再带她回去那段恶梦般的日子。

“没来?老太公都过世两年了,那四少爷哪儿去了?”

“老太爷过……过世了?”琬玉震惊不已。

“四少奶奶不知道?”锦绣很讶异,这事连守城门的和老百姓都知道了,不时拿来当话题闲嗑牙,“老太公在流放地熬不过,病死了,四少爷只是陪着他,又没被判罪,自然该回来找你。”

“他找我做什么?我已经不再是江家人。”

“是这样没错,可你和他生了小少爷……”

锦绣住了口,四少爷是个人人唾弃鄙视的罪臣之子,而四少奶奶如今当了五品夫人,地位更高了,又怎会愿意再见到败落的前夫呢?

但卑微的她,除了来这里卑微地借钱,另外还有一个卑微的目的。

“其实我探听四少爷,是因五年前我忘了跟他道谢,我想跟他说一声,谢谢他带我见了三爷最后一面。”

“你都再嫁了,过去就过去了,何必再惦记着什么三爷,四爷的?”

琬玉再也没有好口气,这人是存心来招惹她的吗?

“是不该惦记了。”锦绣幽幽地道:“人家记得的是拿黑心钱的三爷,我记得的三爷却是对我最好的男人……唉,四少奶奶教训得好。”

“别再叫我四少奶奶。”

“薛夫人,对不起,今天多谢你的大恩大德。我走了。”

锦绣一离去,琬玉立即关上后门,用力地,紧紧地拿手压住,怕还留一线缝隙关不牢,又以背死命抵住,双手拳头也攒得死紧。

就算被锦绣勾起了旧事,但她早已学会不再回首,可偏偏锦绣又告诉她两年前的“新事”,曾经笑眯眯夸她是佳妇的老太爷过世了——是的,世人记得的是跋扈弄权的江老太爷,可她记得的却是慈祥和蔼的公公。

不,那些人都过去了,不再存在她生命中了,姓江的若还敢来找她,她立即唤人棍棒打了出去。

不管是他们江家的旧事新事,再也不会影响她了。

“琬玉,你站住,我叫你站住。”

她抱着庆儿,没命地往前跑,满心尽是恐惧,怕被他追了回去。

“你敢回娘家,我休书随后送到。”

若不回娘家,江家已吃完最后一袋米粮,难道叫庆儿捱饿吗?冬天就快来了,大宅已给官府贴了封条,听说就要被收走了,她再不走,难道要带着才满周岁的庆儿流离失所吗?

“休就休。”她大声喊了出来,庆儿要紧,她才不怕被休。

随着她的叫喊,人也醒了过来。

“琬玉,琬玉。”熟悉的温厚声音着急地唤她。

她茫然睁眼,就见到黑暗里一双好柔和,好柔和的眼眸,她想说话,才张了嘴,泪水就迸流出来,有如山洪暴发,滔滔涌下。

在这安静的房间里,耳畔犹有梦中那一声声激狂暴怒的嘶吼。

“回来,给我回来。”

她立即闭眼,抓紧被子,好怕她会心软,吩咐马车回头,回去江家大宅,抱着啼哭的庆儿,痴痴傻傻守着心早已不在她身上的丈夫。

危难时,吃喝玩乐的酒肉朋友不见了,左拥右抱的娇艳歌妓不见了,甚至他最依赖的父亲和兄长也不见了,偌大的一个江家,独留他这个二十岁,从来不知人间疾苦的四少爷当家,他该有多惶恐,多害怕呀。

若连妻子也不见了,他还能跟谁诉说他的无助?

他不是生气,他是恐惧她的离去啊。

她竟然过了五年,才明白他那时的心情。

可他负心在先是事实,凶神恶煞地要她留下是事实,休了她也是事实,横竖她都是要离去的,早走晚走,有差别吗?

“琬玉,作恶梦了?”她紧攒的拳头被包覆在一双更温暖的大手里。

她终于完全清醒,回到现实,她在薛齐的怀抱里,接受他的保护。

“是作恶梦了……”她为自己的哭间而心惊,忙道:“没事,我没事。”

“别去想。我在这里,莫怕。”他不住地抚摸她的头发。

“嗯。”

她瑟缩在熟悉的温热怀抱里,偷偷地将梦里的泪水倾流出来。

明明已是多年前被遗忘的往事,为何梦境历历在目,仿佛片刻之前才发生呢?难道是因为害怕那人回来,所以才作了梦?

但她无庸害怕,那人已休了她,夫妻名分既断,本就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以他不可一世的骄宠个性,又怎会回来找被他休掉的下堂妻?

“睡不着?”薛齐察觉她的轻颤。

“快睡了。”她故意又往他胸前蹭去。

她在流泪,薛齐知她往他怀里藏得这么紧,就是不愿他发现。

他也不说破,仍轻柔地拍抚她的身子。

同床共枕这么久了,她的呼吸,她的辗转,她的馨香,她的颦笑,几乎已成为他身心的一部分,他怎可能不察觉她的异样呢?

今日回来,便觉她神色有异,后来是阿金嫂很担心地告诉他,有个女人来找夫人,叫夫人什么四少奶奶的,然后夫人便一整日关在房中。

他刚才清楚地听到“休就休”这三字,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修”理或是害“羞”的字眼能喊得如此决绝强烈——唯有休妻的“休”。

那必然是极度痛心的过去。自从她在他面前哭泣过后,近三年来,她不再提及昔日婚姻的只字片语,他当然也不问,心里总以为,她能忘记过去,那是最好了。

然而,过去的事虽了,人仍在,甚至会像鬼魅般地悄然出现。

刑部掌管狱政,每月皆从各地呈来刑狱案卷,他一直很注意江老大人在流放地的情况,以待琬玉可能向他询问,但,她从来没问过。

约莫是他在贵州查案的那个秋天,江老大人过世了,江照影就地葬了父亲,也离开了那个只有风沙石砾的荒凉塞外关城,如今已有两年,算算时间和路程,用走的也走回宜城了。

但宜城没有他的消息。

江照影有理由不回去,父兄已逝,家产屋宅皆被官府没入,既然什么都没有了,不如就在外地隐姓埋名,一切重新再来,犹胜回宜城在乡亲指指点点下过着抬不起头来的生活。

可他并非一身孑然,他还有庆儿,珣儿。

若江照影真的来了,想认他的亲骨肉,他又该如何应对?

或许该跟琬玉商量商量了。

“我听阿金嫂说,今天有人找你?”

“我打发走了。”

“是江家的人?”他直接问道。

“一个女眷,来要钱的。”她也不回避。“我封了银子给她,叫她不要再来了。”

“如果熟识的话,有需要帮忙……”

“我跟她一点也不熟。”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看来不是江照影遣来的人,他相信她,但不想听到她这般自绝于他的口气,他好愿意去了解她的想法,更想化解她的疑虑。

“你,心里若有事……”

“再有姓江的人来,我谁也不见,老爷你尽可放心。”她说着,便挣开他的拥抱,翻身面对墙壁。

“唉,说什么呀?”

她有两种情况会喊他老爷,一是外人面前,敬重他是一家这主,另外就是偶尔跟他赌气时,也会跺脚嚷他老爷,反倒令他大笑不已。

可今夜这声老爷却叫得他心惊肉跳。

她的伤口,完全不能去掘,才轻轻碰触,她便要拿尖刀抵挡。

“好了,不说这个。”他又伸手揽她的腰,将她翻转回来面对他,柔声问道:“还让恶梦吓着吗?”

“没了。”她的声音压在他的胸前,闷闷的。“我困了。”

“因就睡吧。”他拉妥她身后的被子,仍拥紧了她。

他有一套独门哄妻儿入睡的绝招,不是唱曲,不是哄劝,而是背书。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他轻声吟咏着,瞧这桑树长得多好呀,叶子这么茂盛,这么绿意盎然,我见到了所喜爱的人,也是很欢喜的呀,心中对她的喜爱,有时不好说出来,那就藏在心底,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在他怀里总是很好睡,不一会儿,就听到她平静的呼吸声。

他低头亲吻她的额,再以指轻摁去她脸上的泪痕,又吻了吻。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既然昨日今日都乱七八糟的令人心烦,那就期待明日破晓的光明吧。

江照影不回来便罢,若回来了……那再说吧,未来心亦不可得,何必先行自寻苦恼呢。

嗳,他再度怜爱地亲吻她的睡颜,与她相拥而眠,将她藏在怀里,也永远藏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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