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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十日之前,打从仙海孤山一役以来,由六界的代表们合藏放于神界的神之器弯月刀,不知遭何界众生自神界盗出,下落不明。就在十日后,鬼界正欲大肆庆祝鬼后寿辰的那一日,因叛变之名逃向地狱深处的鬼界罗刹,广向鬼界众鬼宣布,神之器弯月刀落于他之手,即日起,以弯月刀为凭,号令鬼界众鬼从于他的刀下,听他之命将鬼后拉下后座,自鬼后手中夺来鬼界。

在听闻这消息后,滕玉迅速将盘丝山庄迁移至靠近阴阳交界的尽头,恒久燃烧着万念业火的噬焰关口处,并派遣了盘据在庄里的幽冥大军,前去鬼界与夜叉等六部众们会合,暂时性地守护住了鬼后的安危。

而就在今晚,在鬼后派来了鬼界新任国师轩辕卫,前来庄里与他商议之后,即使事前滕玉再怎么不愿与神之器交手,终也成了一场无法实现的幻梦,逼得他不得不再次重新体验,与生死交关面对面时的那份感受。

一见滕玉独自步出大厅,候在厅外的广目与法王立刻紧张地走上前。

“大师兄……”

滕玉皱着眉,“你俩还不动身?”不都说情况危险叫他们先回鬼界了吗?怎都搁下正事还杵在这庄里?

对此事始终抱有疑虑的法王,难得抗命地垂下头低问。

“咱们真得去对付那柄神之器?”倘若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叛变那还好,但……神之器?神界出动了多少的神仙也都无法得其一,亦无法与之对抗了,更何况是他们?

“此乃鬼后亲命,不得不从。”也没想到事情会变得那么棘手的滕玉,很是后悔当初他为何要刻意让罗刹有了喘息的机会,并且在日后得到神之器,为鬼界带来了更大的灾难。

法王不满地握紧拳心,“你明知这根本就是有去无回。”

在鬼后的座前,不是有着一大票专司谄媚逢迎的阎罗吗?

为什么每回有事时,就不见他们一如以往地争着出头,反倒全躲得不见踪影?而罗刹想要一统鬼界,这不是全鬼界的大事吗?他们师兄弟六者之责,也不过是专司守护鬼后而已,凭什么这一回又要滕玉领着他们去做这等吃力不讨好之事?

他们又凭什么……要已死过一回的他们。冒着那等可能会灰飞烟灭的危险,而又总在事后,在众鬼的眼里,只能换了个求仁得仁的眼神?他们从不想要这样的好口马?

“法王。”滕玉扬声打断他,以眼看向身后,小声向他示意,“别忘了新上任的国师仍在庄里。”这话他在这儿说说就好,可千万不能传到鬼后的耳里。

“可是——”

滕玉仍是不给他质疑后命的机会,“根据夜叉回报,罗刹已率众打下了大寒与烈焰两座地狱,咱们得在他有机会打到鬼后座前之前将他给拦下来。”

“那子问呢?”眼看怎么也没法说动他,法王索性将心一横,再也不管他与子问两人到底是想自欺到什么时候。“你要带着我们回去鬼界拚命是可以,但她呢?难道你就这样不负责任地扔下她?”难道他以为,子问会眼睁睁的看他死在鬼界里吗?还是说,他太有把握可以实现对子问的承诺,因此他绝不可能会死在刀灵的手下?

“二师兄……”左右为难的广曰,在滕玉蓦然木着一张脸,不肯在他们面前泄漏半点情绪时,忍不住拉了拉法王的衣角,要他少说两句。

“你究竟知不知道现不是什么节骨眼了?你以为她还有多少——”法王压根不管那么多,毫不客气地继续戳破滕玉在骨子里压根就不敢承认的事实,可在这时,一道耳熟的女声及时阻止了他未竟的话。

“法王,别再说了。”

早在得知刀灵被窃出神界后,和滕玉一般始终抱着对神之器隐忧的子问,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从不怀疑离开了仙海孤山的神之器是不可能有平静的一日,对于这事,她想六界也早巳做好了准备,而她更不怀疑的是,无冕早晚都会找上刀灵的拥有者,杀了之后再夺得另一柄神之器。

站在远处廊上的子问,在法王收声住口,黯然地垂下眼眸寸,一双水目改而看向那个打从鬼界新任国师来到庄里后,就一直不肯好好看着她的滕玉。

她轻声叮嘱,“你去吧,记得早去早回,我等你回来。”

“嗯。”撇过脸去的滕玉,即使是在她离开廊上之后,亦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广目不解地看着他俩之间不自然的生疏模样,还未搞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时,一刻也不能再待的滕玉,已大步地走向庄门,就在他即将走至庄门之处时,庄外突如大雾般快速漫来的霞光,令他不得不再多拖延上一段时间。

他弹弹指向身后交代,“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真是,什么时候不找上门,偏偏挑在这个当头。

亦感觉到与上回一模一样的佛界气息后,广目刷白了一张脸,连忙拉走仍是一心抗拒着返回鬼界的法王,匆匆遁向庄内的后门以避强大的佛气。

盘据在庄门外,看来虽是祥和美丽,但对鬼辈之类却是丝毫都不愿领教的佛法霞气,令站在原地不动的滕玉,即使已尽全力撑持着了,仍是不堪忍受地往后倒退了数步,但出乎他意料的,自门外走来的不速之客,在察觉到了自身强大的佛气造成了他的不适后,即刻意收敛了自然而然显露在外的法力,并停住步伐不再往前多走一步造成他的负担。

看了来者的反应后,只听广目说过一回,却从没机会亲眼见过,因此不是很有把握的滕玉,试探性地问。

“佛界圣徒?”原来……从不曾交过啥子友朋的鬼后,她口中的那个界外之友,生得就是这副不像佛界中佛又不像人间的和尚,不伦不类的模样。

“正是。”晴空悠然自得地颔首,“在下晴空。”

“有何贵干?”他可没大把的时间留在这代鬼后交际。

早就听闻鬼界发生何事的晴空,先是看了看满面不耐,甚至还带了点心火的滕玉一会儿。随后便将目光调至他的身后,一迳地开始在庄里寻找着子问的身影,可他虽很快即找着了,但那个子问,却在察觉了他的到来后,反而不像上一回般地主动出来见他。

唉……不都早就警告过她了吗?偏偏她就是要一意孤行不肯听劝。

“我来这,是因我想有始有终。”在滕五的目光已从不耐演变成全面下友善时,晴空不禁抚着额,直在心底大叹好佛难为。

“什么?”没头没脑的,他说什么?

刻意窥探的眼神,飞快地扫过滕玉的胸膛一回,大抵知解了滕玉的心中事之后,晴空的眉心忍不住又再打上一圈结,并且有些后侮,他干嘛不肯老老实实地照子问的要求袖手旁观,反而今晚要来这儿挖掘自己善心的底限究竟在哪儿。

“你可知子问是何等佛物?”

“不知道。”

晴空的叹息更深了,“她从未告诉过你?”她也不必连这事也一路瞒到底吧?且就算是要瞒,那么瞒尽天下人都无所谓,怎么她就连这个滕玉也不让他知晓?

滕玉无奈地笑了笑,“谁教你们佛界的口风都紧得很?”

为了自己的诺言,因此子问不说,他就不刻意去问。

“她是佛祖因怜悯人间而流下的一颗眼泪,此乃佛界的说法。”他才懒得管佛界上头那些拉拉杂杂,却什么道理也没有的一堆规矩是怎么讲,既是都无佛要说,那就由他来说吧。

滕玉沉默了一会儿,直接挑明了方才那句话里招来他疑心的部分。

“你的看法呢?”

晴空以眼神嘉许着他的上道,“依我看,她不过是遭佛界所遗弃的一样佛物罢了。”

“那……”面上神情明显受到动摇的滕玉,口气有些不稳地问:“她也是这么看待她自个儿的?”

“应该是。”将他所有的反应都给看进眼底后,一阵不好的预感直在晴空的心底来去个不停,同时也令他的眉心愈结愈深。

一想到还有另一件不能耽搁的要事还等着,原本心绪纷乱的滕玉,飞快地重新振作起情绪,不改习惯地先行怀疑起来者的目的。

“你来这的理由是什么?”

“我想向你传个讯。”晴空想了想,干脆转而改把目标放要他的身上。

“我?”可广目说过于问才是他的朋友啊。

晴空搔搔发,“因她出手神之器一事,遂令佛界改变了心意,佛界有意让她重返佛界并安排她潜修佛法。这是那日她在仙海孤山上,不惜豁出一命所换来的恩泽。”

恩泽?

不要她、不理会她的死活、不在乎她流下了多少眼泪,任由她痛苦地活了一辈子,在她即将要殡命之前,就只因为她想要为人间尽最后一份心力,因此才对她另眼相待,重新记起他们佛界,原来曾经在人间遗弃过她这么一颗眼泪?

这等佛界,未免太过势利,也太过一相情愿了。

滕玉不以为然地道:“她不会领情的。”子问的固执,何不于他?更何况是在她恨了佛界那么多年之后。

“那你呢?到时你会不会领情?”不在乎被泼冷水的晴空,乙脸兴味地看着他面上藏都藏不住的怒意。

他又再次陷入十里迷雾中,“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晴空含笑地朝他摆摆手,打算就此住口不再打扰他手边待办的正事。

站在原地思索着他这句话的滕玉,怎么也想不通他的话意,当晴空的身影就将消失在大门处时,他沉声地道。

“我不会让她离开我的。”

晴空回过头来,鼓励地朝他眨眨眼,“那,你可得尽力留住她了。”

他不是……一直都这么尽力着的吗?

满园的花儿已全数谢尽,眼看着让人流连的春日已然走远,在他记忆中满是心伤的忧日又再次地到来,滕玉不知,在这一回,他要如何说服自己,必须将大义摆放在他的面前,强行将胸怀里的柔情抽走,他不知道,在他转身远赴鬼界之时,子问她会不会就此消失在他这已停止的生命里?又或者,在他离开她的这段期间内。她会不会一声不响就悄悄地离他远去?

方才不看她,是因为他清楚的知道,再多留恋一眼,他恐怕就会弃鬼界于不顾,什么都不要看不要管,抛责弃任不顾一切地留在她的身边,可就在他别过脸去后,他又担心,这厦做是否会伤了只想与他好好道别的子问。

可他……并不想道别。

他不想道别的,对于她,他从来就不想。

即使都已遭法王拆穿、遭子问看透,他还是不想承认真会有那一日的到来,因在他的心底,总有着一道声音,夜以继日地不断告诉且安慰着他,只要不去承认,那么他就多勾留住了一份希望,哪怕是几月几日都好,甚至是几个时辰也可以,只要他能够留住她……那就好了。

留在庄外始终没有离开,一迳呆站苦等的晴空,在庄里那一道不得不割舍的脚步,总算追着其他师弟的脚步返回鬼界报到后,有些受不了地大大叹了口气。

“唉……”没事让他知道这么多干啥?这教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去试试袖手旁观这门学问啊?

横过夜空的夏日银河里。丛聚且灿人眼的繁星没有回答他,倒是在他近处的庄门在滕玉走后即缓缓关了起来,晴空不经意瞥看一眼,赫然发现在这庄里还有着谁留守在里头后,他莞尔地扬扬眉,而后开始一下又一下地敲起刻意将他拒在庄外的门扉。

被敲到烦不胜烦,可敲门者却又像是有着可以敲到地老天荒、非把庄门给敲开不可的耐性,特意来此将鬼后之命交与滕玉,同时也照鬼后之命,在这躲上一阵好避过鬼界之乱的轩辕卫,在敌不过这阵磨鬼的折腾后,总算如晴空所愿地前来应门了。

“许久不见了,大人。”

瞪着他面上的笑脸,轩辕卫不禁很想同他好好抱怨一番。

“你交友的范围也未免太广泛了些吧?”为什么他只要一出现在人间,不管他上了哪儿,他就绝对会撞上这尊他怎么也避不掉的闲佛?

总是笑咪咪的晴空,下一刻,敛去了面上所有的笑,两眼老实不客气地用力将他打量过一回。

“大人。在下可以向您讨份您欠过的人情吗7’眼不能够左右鬼后之鬼,大概也只有轩辕卫这位殿前红臣最具分量了,而他呢,则是一点也不介意再多拖几个人下水。

他不是慈悲为怀、重视友情的佛辈吗?居然在忠人之事后,还不忘为自个儿讨些好处当报酬。

轩辕卫不情不愿地问:“你希望老夫怎么做?”

位于鬼界众地狱里,除开无间地狱外,可算是最深处的大寒地狱,终年披覆着下融化的雪花与吹之不尽的风霜,一座又一座有若尖刀的冰山山头,静静耸立在冰原的那一端。

在这片触目可及的大地上,风儿日日夜夜刮起新雪,带宋了从没有停止过的冷意,白雪在风儿的卷势下,一道道卷飞上天形成了一条条肆虐且割划大地的飞刀,冒着遍身的寒冷踏上此地的滕玉,在找着了手拥刀灵,全然不避讳就这么与他冲突上的罗刹时,并没有急着追问他想要登上鬼界九五之尊的理由,他只是淡淡地问。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自神界得到神之器的?”

罗刹扬起一手,朝身后弹了弹指,“我有个很好的帮手。”

“座前玉面阎罗?”一见到自罗刹身后探出来的那张面容,滕玉恍然大悟,“潜进神界的是你?”怪不得……

怪不得任他再怎么想破头,也想不出究竟鬼界哪一鬼有那等本事,可事先得知神界将神之器藏放于何处,并绕过三界联合布下的守卫,没想到,盗出弯月刀之鬼,竟就是当初由鬼后亲派至神界,与其他两界一块拿下刀灵,也一块封藏神之器的鬼界代表。

可他既然当上鬼界代表一职,那么在鬼后座前的众位阎罗中,他定是鬼后最是深信,也最是倚重之鬼,既是如此,他又为何要着手背叛?

面容上覆戴着一张白玉所制的面具,身着一袭白袍貌似文人的玉面阎罗,缓缓走出罗刹的身后,和罗刹肩并肩的站定,不疾不徐举目与他相望。

“不错,正是我。”

滕玉总算是搞清楚了,“策画叛变一事,是你的主意?”他本在纳闷,罗刹不过只是只空有武艺却没有半点脑袋的莽鬼罢了,怎可能会有那个心思和计较去扯鬼后下台?原来背后真正的主谋,竟是另有其鬼。

“我不过是顺势乘势罢了。”早在无冕于神界放话欲得斗神一位之时,他就已开始计划了,只是他没想到,事情竞进行得这么顺利。

“你对鬼后有何不满?”

本是单调无半点表情的玉制面具,在他的话尾一落后,随即变得狰狞可怖,隐忍多年的玉面阎罗,再也不想囚禁心底那头名叫恨意的兽。

“你何不去问问暗缈,为保后位,这几百年来她做了多少龌龊之事?”他人或许不识鬼后真面目,但他可清楚了。

滕玉有些没好气,“她的性子本就不光明,这事,不是众鬼皆知吗?”都在座前伺候鬼后那么久了,他是头一日认识鬼后吗?

神界虽由天帝一统,但除开战事之外,天帝可没法强迫神界众神去做什么违心之事;而佛界则是众佛各居一方并各自为政,每尊佛都由己得不得了,也从没能拘束他们些什么。

可鬼界就完全不同了,这座鬼界,从头到尾就是鬼后高站在万鬼之上,一鬼独大独统的世界,就算鬼后心情一好,要明日的日头打从西边上来,或是想把整座鬼界的所有地狱重新排列过一回,也没有任何一只鬼敢有半点意见,更何况是该怎么去对待座下众臣众鬼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

且听前人说,眼下的情况,其实已经比千年前的景况还要来得好多了,至少鬼后渐渐学会了不放权力,就像是与鬼界息息相关的投胎大事,职权已交由织命、问命、判命三位阎罗去做,不再如同以往一般,将众鬼的生死全都紧紧地握在争中不放。

“但就算是龌龊,也得龌龊得有品。”回想起在座前所见魁后的所作所为,以及鬼后又对他做了什么令人发指的事后,五面阎罗就恨不能尽快赶至鬼后座前一清旧恨。

滕玉再赏他一记白眼,“在鬼后的身上,怎可能会存有品德那类玩意?”也不想想她根本就不是那块料,不觉得太强求了点吗?

“玉面,别同他废话那么多了。”老早就想一试神之器威力的罗刹,不具耐心美德地向身旁的同僚建议,

岂料玉面阎罗却扬起一掌制止他,“不,朕等了那么久,就等着能够与他面对面的这一日。”

朕?

“你……”为了那耳熟的声调与用词,滕玉登时愣了愣,石敢相信地瞧着始终将真面目埋藏在面具底下的同僚。

“君臣一场,你连朕的面貌都不记得了?”徐徐揭下那张面具之后,他仍是贵为一国天子傲视天下的目光,在滕玉的艮中看来是再熟悉不过。

片点仍残留在滕玉心上、没被子问带走的记忆,像是根始终隐藏在心中的锐刺,一下又一下地再次刺痛滕玉之余,也为他招来满心的疑猜。

“在服完刑期后,你竟没去投胎?”据他所知,与月裳犯下同罪的皇帝,不早在多年前已返回阳间了吗?怎么还会停留在……

玉面阎罗也不想有所隐瞒,“朕自愿留在鬼后身旁担任阎罗一职。”

“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不好好的去人间重新做人,反而隐藏在鬼界里,甚至参与了罗刹的野心?这个皇帝在搅和些什么?

他状似不经意的问:“难道那事你仍被蒙在鼓里?”

“何事?”到底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事?

“鬼后杀了月裳。”

惨惨的阴风刨起地面上由眼泪而凝结成的冰霜,化为一阵阵细小的箭雨,一下又一下地刮过他们的面庞。站在他面前的滕玉,有片刻问,还以为自个儿是因耳畔咆咆呼啸的则声而听错了。

“……什么?”

执意要他听清楚的玉面阎罗,一字一字地道:“月裳根本就没有登上九转莲台去投胎,当她在这座大寒地狱里服完罪期后,鬼后即命魍魉将她杖杀于冰山山脚下,令她灰飞烟灭,而我,就连片点尸骨也寻不着。”

当他追逐着月裳病死的脚步,抛下人间站在万民之上的天子地位,也跟着来到了鬼界时,他曾认为,生死并不能分隔有情人的两颗心,也不可能令他冷却下胸膛里那份炽热的真爱,可他事后才明白,他错了。

因生前不容于世亦不容于天地的罪刑,死后的他俩,分别被判进了火炎地狱与大寒地狱里赎偿他们在人世时的罪孽,他原以为,只要他们挨过了百年的刑期,他们便能在投胎转世前,相约在孟婆亭之前相会,再携手一块回到人间重新来过。

独自在忘川桥面上等待的他,等待了数之不尽的长夜,却迟迟不见月裳前来的身影,而看不过眼的守川人与孟婆,则在他仍是不死心地想继续等下去时,这才告诉了他,无论他再如何痴盼下去,他所等到的,终将只是个虚无。

月裳怎会死在鬼后的手里?他不信。

可即使再不信,自他盗来的前孽镜里,仍是清清楚楚地映照出欲前来赴约的月裳,以及带着魑魅和魍魉的鬼后他们的身影,无止无尽的霜雪盛大吹来,掩去了月裳微弱的呼救声,也吹散了她所有曾经存在的痕迹。

看着他那双因恨意而显得灼灼灿亮的眼眸。曾经也同样深陷在那等情绪中无法抽身的滕玉,再了解不过那代表着佧么样成分的恨意,同时他更清楚的是,一旦倾其所有动用了恨意后,那么像道影子的它,不会随着日换星移而消减,也不会因任何人而熄灭,若非找着由满腔愤恨所构筑而起的迷宫出口,那么便将身困其中永远苦无去路,如同逆风点火反烧己身般,到头来,头一个遭恨意所毁灭殆尽的,即是拥有者本身。

只是滕玉还是不明白,当年杀他的这个皇帝,手拥三宫六院、妻妾无数,而月裳只不过是他的战利品之一而已,为何他要为了月裳离开人间,甘心放弃投胎的契机,停留在这不见破晓的世界里,甚至因鬼后杀了月裳,而不惜要赔上整座鬼界也要鬼后生悔?

“你真爱月裳?”想来想去,能够让人舍生忘死的,也只有这个千古不变的答案了。

玉面阎罗自嘲地笑问:“若非如此,朕又何须甘冒骂名永垂青史,不计一切夺臣之妻,而后,甚至更进一步抛家弃国?”

“月裳不过是想当上皇后罢了,为达她的私心,她不在乎他曾利用过谁。”虽说不想质疑他的真心,但滕玉还是要告诉他,令他不惜抛弃一切的女子,在仍是他人之妻时,总在人们面能隐藏的真面目。

他毫不后悔地道:“而朕心甘情愿成全她。”

高挂在漆黑有如暗墨的天际上,时而遭云朵遮蔽的残缺月儿,忽隐忽现的光影,无言地照出两道一模一样,迷途已久却不想知返的身影,滕玉看着他面上的坚定不移,恍惚地觉得,这莫不也是现下的他自己?

皇帝是如何待月裳的,不就像他一样是怎么待子问的?不约而同的,一前一后的他们,都选择了不看不理不听,毫无悔意,执迷不悟的陷下去,明知苦无一线生机,却还是不想逃离,也不想为自己求得半点解脱。

就像法王警告过他的,在事前,他明知日后的他,对于子问与子问的心事,那不会是他所能承受或是逃开的,可是百年来满目疮痍的孤寂,与一片空白的生命,在有了子问的介入后,就像她总爱着的衣裳般,渐渐地重新有了大地回春的契机,那以往他不敢再次想像的爱恨别离,化为子问总是不怎么高的体温,虽是一开始有些想逃避,但最后还是安安静静地栖息在他的怀里,视他为唯一的港岸,任由他为她抹去所有泪滴,而他,也因此想再冒险赌一赌,哪怕最终将会是遍地再也不能收拾的伤心。

就只是为了她而已。

下一阵风雪刮过之时,吹掀起玉面阎罗的衣袖,他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滕玉的眼眸,让滕玉清清楚楚的认清他此刻从何而来的恨意源头。

“鬼后是为了你而杀月裳的。”他能得月裳,是因滕玉,可他作梦也想不到的是,他之所以会失去月裳,竟也是因为滕玉。

滕玉撇过脸,“少把责任推到我的头上来,我可从未示意过鬼后要她为我做任何事。”他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可去左右那个女人?还有,他是同情皇帝与月裳的际遇,可那并不代表,在已托付了忠心之后,他会容许任何原因而引起的背叛。

“但你却不知,鬼后为了将你留在鬼界,不惜斩去所有与你有关之人或是鬼。你不会真傻傻的认为,你的死,与你宗族所有人之死,仅仅只是朕的一念杀心而已吧?”

从不曾有所动摇的过去,在那双带着快意的眼眸里,没来由的开始颤摇,滕玉瞠大了眼瞳,下意识地想要去反抗玉面阎罗口中所说的那些他从不知道的一切,因为长久以来,在他的心底,所经历过的事就是理所当然的认知,可他却从不知,那竟会是一场精心巧设的算计。

这不会是真的……这怎么可能会是一场骗局?

这要他……怎么去承认痴愚遭骗的他,胸口里那一相情愿相信的真心?

反覆试了好几回才有法子开口,滕玉的声音,沙哑得不可思议。

“鬼后她……在我生前即勾结了你?”谁来告诉他,他脱口说出的猜测,并不是真的,这只是……只是……

“她答应成全朕一个心愿,且助朕一臂之力。”玉面阎罗扬高了下颔,满面快意地笑讽着他面上的震惊,“你的死,从来就不是朕与月裳两手造成,当初提供这主意的,可是鬼后!”

到底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

难道就连死亡,也不能抛开身不由己,好让他毫无疑虑的全盘置信吗?死后遭逢的鬼辈人生,他从不怨,也从未有过不平,可为什么,就连他仍活在人世时的人生,也得接受他人恶意的摆弄,也要同样的身不由己?

“现下你终于明白你所效忠的鬼后的真面目了吧?”遍身舒畅的玉面阎罗,在他垂下头不发一语时,再进一步地逼问:“告诉我,被强行夺走了性命还得效忠于她的裙下为她卖力卖命,这滋味好受吗?”

一迳任由风雪吹打狂袭的滕玉,许久过后,总算是缓缓抬起头。

“就算真是如此,那也与你无关。”

在一旁听了他俩之间陈年旧恨已够久的罗刹,失了耐性之余,直向踩在滕玉头上踩得正过瘾的玉罗阎罗提醒。

“别同他罗罗唆唆那么多了,你若要报仇,待会儿由我杀了他便是,别忘了咱们还得赶去鬼后的座前。”这个滕玉也不过是附加的利益而已,真正的大礼,则是那个鬼后必须得因他们而让贤的大宝之位。

“告诉我。”自觉已经听得够多,也懒得再耗下去的滕玉,木着张脸,伸手扳了扳颈间,“你就为了月裳而反鬼后?就如此?”

玉面阎罗森冷一笑,“暗缈她不该因你而毁诺的……”为免滕玉因月裳再妄动他心,或是有了想要与月裳远走高飞的意图,故鬼后才不惜毁诺也要杀了月裳换得滕玉永远的留在鬼界,因此若他要算清,那么,他既不能漏了鬼后,更不可能掉了滕玉。

比滕玉早一步先行返回鬼界,确定鬼后眼下安全无虞之后本是留守在后座前的法王与广目,在迟迟不见手下传来滕玉已枚平叛军的消息,捺不住性子,硬着头皮匆匆赶来此地的他们,本是已做了前来替鬼收尸的最坏打算,可就在他们来到这座让鬼一路清凉到底的大寒地狱后,却愕然地发觉,事情,好像与他们所想像的有点出入。

不耐冷的广目,边抖索着身子,边不解地瞧着连根头发都还没掉的滕玉。

“大师兄,你……你在做什么?”就先前所看到的,在对方有着神之器的状况下,那位仁兄……不会是在聊天吧?

滕玉耸耸肩,“没什么,不过是听听他造反的借口。”

“受不了他……”法王一手抚着额,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还可以在这时跟对手套交情。

眼看鬼后最想隐瞒的秘密,都一一来到了跟前,玉面阎罗忍不住仰起头,对着漫天凄苦的风雪放声长笑,再狠狠地回过头来,一手直指向滕玉的心房。

“鬼后之事,你该怎么去向你背后的那班师弟交代?在有了你的前例之后,你不会不清楚鬼后是如何照例挑选其他座前六部众的吧?”

什么?就连法王他们……也都是?

“大师兄,他在说什么?”嗅出其中不对劲的味道后,法王忙不迭地看向滕玉那张已然铁青的脸庞。

在这节骨眼上,玉面阎罗更是下遗余力地大声喝问:“你敢让他们陪你一块认清事实吗?”

“给我住口!”愤声回吼向他的滕王,压根就不想在这时再去扰乱法王他们尘封已久的心情。

玉面阎罗不耻地哼了哼,“到头来,你仍旧是个什么都不敢为的懦夫,还是一心只想成全你自己的忠义而已,就像你上辈子一样。”

“你错了。”滕玉挺直了身子,在做足了准备后单脚往旁一跨,准备性地站稳了脚步,“这一回,我不是为了自己。”

遭他俩忽视很久的罗刹,眼看时机终于来到,先是一手将玉面阎罗推至身后,再朝滕玉亮出了手中之刀向他提醒。

“你似乎是忘了我手中有着什么。”在他得到神之器之后,这个鬼后纵容在人间游荡的六部众之首,还以为仍有着往日的威风吗?

滕玉嘲弄地瞥看他一眼,对于他的搞不清楚状况,有些不以为然。

“你不会以为……神之器,是不择主人的吧?”枉他还以为这个罗刹事前是去练了什么足以一步登天的神功,或是获得了足以让人刮目相看的法力,不然就是有着毁天灭地的意志,才有那份自信前去抢来神之器,没想到,他居然还足以往的罗刹一个,这实在是太教人失望了。

“什么?”

他干脆说得更清楚,“凭你的道行,拿它,还嫌不配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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