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疯子年年有,今天特别多。
而且一个紧接着一个,让人连喝口茶喘息的机会也没有。
“我想典当……”身着粗布衣的年轻男人,笑得好憨实,咽唾,站在柜台前,怯怯开口。
当铺柜台俏伙计笑如春花,甜美似蜜,弯弯水眸盈盈含波,弯弯红唇似粉樱盈嫩,娇嗓软腻有礼,听了教男人酥骨、教女人自惭形秽,以绝美笑靥安抚第一次踏进当铺而诚惶诚恐的男客。
“您好,请问您想典当什么?”当铺守则,上门皆大爷,要端出最艳光四射的模样,好生伺候,怠慢不得。
喀。“这个……”
“酱菜?”一个乌漆抹黑的大坛子摆在面前,她猜测不出第二种可能。“是哪位顶尖名厨腌制的?”若是喊得出名号的厨子,酱菜也值钱,当铺同样收当。
“不,是我爹的骨坛……我准备上西京赶考,盘缠不够,我爹他生前心愿便是见我考取功名,昨夜他向我托梦,要我抱着骨坛将他暂时当掉无妨,他会化成银两保佑我出人头地,等我高中状元,风光回乡再赎回他,我这个不孝儿虽然感到羞耻——”
啪喳。俏伙计嫩软软纤指握着的毛笔应声折断,几滴落墨溅在精致白皙的无瑕脸蛋及青筋突生的手背上。
不到半个时辰,又有人上门。
“姑娘,我想典当……”
俏伙计继续笑若迎风摇曳的小白花,清新可爱,长睫覆在甜眯起来的眼帘上,不因先前的怪客而打坏招呼下一名客人的好心情。“您好,请问您想典当什么?”心里默念着当铺守则,甜甜甜甜,除了甜,没有其他杂质,刚刚的疯子,当成上辈子遇见的路人甲,马上抛诸脑后。
喀。“这个。”
好几卷轴子,啪地摆上桌。
“画轴?”这个正常许多,比起当骨坛,这才像样。“是哪位名师大作?”真迹遗作最值钱,当铺砸大钱收购或收当,起跳都是几百两。
“我画的。虽然我现在没没无名,但我总有一天会成为名画师,我的画作没卖上万两也有千两价值!”唰地拉开几幅画轴,秀出绢纸上的潇洒墨迹:“你看我画的山多缥缈灵气!我画的水多清澈透亮!我叫听雨居士,你记住,我一定会大红大紫,上门求画的人络绎不绝,这一幅我勉强贱当个五百两就好——”
啪喳!笔断,墨溅,俏颜上又喷上几点脏污。
再半个时辰,第三位客人踏进当铺。
“我想典当……”
“想当什么?”俏伙计嘴角笑容僵硬,相当勉强地维持住它,所幸人美笑容甜,无损当铺以客为尊的宗旨,但她的应答已经开始精简。
喀。“这个……”
柜台中央,放着一大碗公的液体。
“水?”盛在大碗里清清澈澈晃动的玩意儿,没有飘来酒味,不是酒,没有酸味,不是白醋,只差几条大肚鱼优游就很热闹。
“什么水?!你太不识货!叫你们铺里玉鉴师出来,他才会知道这是啥好东西!”客人一脸嫌恶她的短浅目光,气恼她竟敢说他带来的宝物是水!
“公孙鉴师恰巧不在。请问……那是什么?”俏伙计不耻下问,很想弄懂对方的典当物是何物,她左看左看,还是一个字,水。
“这是仙水!我三步一跪五步一磕到仙山仙泉去求来的宝贵仙水H下它,有病治病,没病强身,老人还童,成人延寿,孝好药养,男人久久不衰,女人年年一十八!”
啪喳——
又半个时辰,第四位客人,缓慢而蹒跚地来到柜前,破锣嗓子沙哑难听,像喉头梗有好几块大石,阻碍了说话速度,俏伙计以为是七旬老者,一抬头,很惊讶看到它出自于一位男子,一位——
很特别的男人。
他笑着,五官都有笑意,相当干净的年轻男人,但太瘦,衣摆因为包覆的身躯太过单薄而轻轻撩飞,笔直黑发比夜幕色泽更深,就算不绑不束地任它如随手挥洒的落墨,它依然像山涧里轻缓泄下的流泉,滑过他的鬓、他的颈侧、他的肩、他的背,转折之处,染上日光闪闪的亮,他衣着打扮很简单,滚着细银边的米色斜襟长袍,素雅黹纹淡淡的,并不明显,朱红色盘扣,是衣上最鲜艳的颜色。
她会用“特别”两字形容他,不是单指他的面貌或衣裳,他五官精致,像薄胎透光的瓷,细细描绘一对飞扬却不粗浓的眉,认真勾勒一双深琥珀色眼眸,往下延伸的挺鼻,薄长的唇,相当俊俏,可她不认为他会比铺子里的鉴师公孙谦出色,论俊逸,他是差公孙谦一截,脸色也太白,没有男人浸濡在阳光下晒出的健康麦色、没有男人劳动之后衣裳透露出来的汗水酸臭味……他最特别之处,是他的声音,是他的步伐。
老人一般的声音。
老人一般的步伐。
“我想典当……”四个字,从他喉里挤出来,像耗费千辛万苦之力。
“当什么?”是故意装出来的怪声吧?哪有一个长那副模样的男人,却有狗拉二胡的刺耳凄厉嗓?
没有东西摆上桌的喀声,只有他,用破碎的喉,说着:“我想典当我的心。”
啪喳!第四枝毛笔,下场与前三枝如出一辙,活生生腰斩,它吐出的黑血,不甘心地又一滴溅在屠杀它的刽子手脸上。
一而再,再而三地来了一些疯子。
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了一些疯话。
一而再,再而三地逼她吞忍下火气,还得维持假笑,跟他们说——
“骨坛我们不方便收,我们铺里有养狗,我怕等您取得功名回来,令尊遗骨恐怕会半根不剩。”实际上心里最想做的是一拳打穿骨坛,抱出骷髅老爹的脑袋,拜托他别对自己儿子托些怪梦,误导他以为当铺是干慈善的。
“等您的画作在外头有几千几万两的价值时,我保证以五千两收受您的大作。”暗地里冷嗤这种鬼画符会红,天理何在?她随笔撇撇都比那美太多!
“我现喝一口能飞到当铺屋梁上的话,我一万两向您求售,请您割爱。”然后抢过水碗咕噜噜灌下,她人仍稳当当坐在柜台,没飞天、没成仙、没返老还童,号称的鬼仙水,屁效也没有!
一而再,再而三……一而再,再而三……她忍耐限度,就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三次而已!
第四个上门的倒楣鬼,得不到俏伙计隐忍怒气的宽容!
她,终于发作,怒吼一声,跳起来,探手,捞过他的衣襟,恶狠狠将他扯往面前,隔着柜台栏杆死瞪他。
“挖出来呀!你挖出来我二话不说,三千两当给你!”艳丽芙颜上一片冰冷,像小兽威恫地猛吠狂叫。
识相的家伙,摸摸鼻子就该滚!
心若挖出来,就算有三万两也没命可花,哪个蠢蛋会做?!
偏偏他不识相,偏偏他是蠢蛋。
“我不需要三千两,几文银就够了。”破嗓因她的话而溢出笑声,连笑,都是粗磨嘶哑,她才发现,他不是刻意佯装,他声音本是如此。
突兀。好像眼睁睁看着一个身穿金缕富裳的有钱人,蹲在街边乞讨好心大爷们赏口饭吃的突兀。
儒净的男人,不纯净的粗嗓。
她的错愕还没完,下一个刺激又来。
“请借我刀。”哑砾的嗓,不失礼数地提出要求,无视自己衣襟正沦落愤怒小拳的扭紧之中。
俏伙计不是被吓大的,恶劣手法她见多识广,以退为进的客人比比皆是,更遇过狐假虎威的瘪三,却不曾碰过有人回答得教她哑口无言。
借刀?
她不怀疑现下若拿出刀来,这个白瓷般的男人就会立刻把活生生血淋淋还在跳动的心脏挖出来给她看!
他是在和她较量气势吗?
谁先退缩谁就输,另一方就占了上风?
他在试探她的胆量?
她在掂量他的虚实?
是他敢?或是她敢?
一股傲气,逼迫她赌了!
她自暗藏在纤美白嫩的小腿腿侧操起锋利薄匕,朝桌上重重一摆,刀身上炫亮危险的锋芒,同时反照于她粉凝无瑕及他面若冠玉的容颜上,她在看他,看他是不是真敢拿刀挖心,更等着看他下一刻拔腿逃出当铺;他在看她,看她那双美丽灵活的眼眸里充满了挑衅,灿灿如星,是她本属姣好外貌中,最光采夺目的部分。
“多谢。”他朝她颔首道谢。修长且细瘦的五指缓缓握拢刀柄,匕芒闪过的速度太快,仿佛天际划过的闪电,欧阳妅意眼帘一眯,再看清楚时,那柄她惯用的防身武器,已经没入他的胸口。
他仍是笑着,下一瞬间就准备将刀刃横切,在胸口破个大洞。
“可恶!”反应过来的俏伙计跃上柜台桌面,区隔柜台与客人的大钢条,本用以预防突发情况时会有不肖人士闯进柜台压制当铺人员,眼下却变成最大阻碍,她努力伸长手臂,一手反握住他执刀的大掌,一手张开虎口贴于他胸口,硬生生挡在匕柄前,让它挪动不了半寸。
他略微吃惊,目光从插着匕首的胸口挪往那小巧的渗血虎口,再沿着那只秀纤手掌、手腕、手臂,一路望回它们主人怒颜上,她几乎是整个人都挤压在大钢条上,小脸扭曲,被贴脸钢条挤皱了粉颊,眼歪嘴嘟,美吗?不,任凭哪位天仙下凡,挤成那副德性,谁还有本事美?
但……
“你这么缺钱吗?缺钱缺到挖心来卖都在所不惜?!”歪脸小人儿被迫侧着身子、扭着颈子,想吠人也无法当面吠,越吼反而越生气了。
“我不缺钱。”他想将匕身转向,不让它的锋利深深陷入她的细皮嫩肉里,那看起来好痛,血都染红她的掌心——比起匕身泰半没入他的胸口,他反而像没有痛觉。
“不缺钱更该死!”不缺钱拿刀挖什么心?!犯贱吗?!
“我全身上下,只有心最值钱,我没有想靠它典得多少银两,我只听说进了当铺的典当物,有三个月取赎期,我希望在当铺里,借住三个月。”短短几句,他说得喑哑,她听得痛苦——毫不悦耳的粗磨破锣,更得费神细听才懂他说些什么,教人心不旷神不怡!她才懒得去仔细听他的哑嗓说啥屁话!
“你给我不要动!从头发到脚趾头都不要动!你等着!你敢再给我动那柄匕首试试!等着!”怒娃在钢条后头撂狠话,确定他乖乖颔首,并且松开握于匕柄的手,双臂垂放左右腿边,放缓吐纳,立正站好,让自己保持到“从头发到脚趾头都不动”的境界。
柜台右侧的小门被猛然拉开,怒娃跶跶杀出来,全当铺里女性雇员统一穿着的浅蓝色水丝绸裳,在她身上营造出全然回异的气质,其他姑娘穿出了丝裳的端庄和柔美,她穿来却像顶头那片湛蓝苍穹,阴天的变脸,晴天的清澄,随时都会发生变化,现在,当然是雷雨交加前的满天乌云。
她长发绾成圆髻,簪有简素珠花,点缀于墨色青丝上,产生画龙点晴之效,额际几绺发丝垂下,宛如湖畔迎风青柳,随着她的脚步而轻快活泼地弹跳舞跃,此时它晃动的弧度加大,原因无他,只为她脚步匆忙,冲上前来扁他一记。
啪!
在他仍细细端详她之际,骤风突来,热热、辣辣的,从左颊上蔓延开来,他才发觉,怒娃不跟他客气地赏他一个掴掌,声音清脆响亮,回荡当铺大厅,力道之大,他开始感觉到一丝丝的痛。
“疯子!”她气冲冲打完他,将他推往宽敞长椅上坐定,一面扬声朝当铺其他人挥手嚷嚷:“快去找大夫来!快点!”
有人探头过来看,惊觉男人胸口插了柄匕首,当铺一阵哗然,忙着去请大夫的人去了;忙着尖叫的胆小女婢持续捂嘴尖叫;忙着碎嘴啰唆的帐房同样不停嘴地直问“发生何事?”、“谁捅他的?”、“是妅意的刀!”;忙着通知全当铺出事的小厮已经跑遍后堂,唤出更多人到大厅来看热闹。
欧阳妅意按住他的肩,锁眉死瞪她自己的匕首。
拔起来会不会“噗”地一声大量血液喷溅出来?
以她此刻站的位置,闪不掉吧?
她不想被鲜血灌顶、不想被鲜血洗脸……
为什么这个男人心窝口上挨了一刀,还能呼吸平平稳稳?书册里写着被捅刀的人,不都喘个两声就嗝屁了吗?!他没弥留,没断断续续交代遗言,没边说边翻白眼,他现在的模样,与他方才踏进来说要典当他的心时,没有太多差别,除了他白皙的左颊多出一个鲜艳红手印。
匕首没入米色衣料中,埋得很深,至少有半截匕身全进了他身子里,鲜血湿濡前襟,只在方寸部分,没有乱七八糟将他的胸前衣裳弄出一大片红通通的骇人血海,或许是匕首堵住了伤口,但匕首锋利的前端没有刺伤他的心脏吗?
俏伙计满脑子运转着太多念头,最末了只化为一句话:“你给我撑着别死!”
这句话,她吼完,觉得像多余的,他眸光清明澄澈,半点也没有重伤之人该有的气虚及痛苦。
很快的,大夫来了,更麻烦的是当铺当家严径也来了。
大夫是来救人的,严径是来骂人的。
男人被送到后堂客房去紧急救治,欧阳妅意则被严径揪拧耳朵,拖到侧厅开铡伺候——
“我说了嘛,是他自己捅的,我绝对没有拿匕首插他——是,匕首是我的没错,但……”欧阳妅意再三解释,喉咙好干,都快说破嘴皮子了,严径仍旧是那副悠哉啜茶,眸子却冷瞪过来的姿态,偏偏这也是她最怕见到严径端出来的当家模样。
她叹气,继续替自己澄清:“我哪知道他会噗滋一声就拿刀捅自己?他连个招呼都没打,发生得太突然了嘛,就算我想阻止,也被钢条卡住……可是你看,我真的努力过,瞧,我的虎口也割伤了。”赶快递上柔软小掌,要当家亲眼见见她为了抢救疯子而受的伤。血已凝结,糊在虎口上,刀伤被血迹盖住,兴许是伤口不大,她完全感觉不到痛,方才急着阻止疯子,压根忘了自己的伤。
真可惜,要是它还在冒血,更能博取同情。
严径掩上杯盖,瞧也不瞧她虎口上一丁点儿大的小小割伤,茶杯放回檀木小桌上发出的轻巧喀声,教欧阳妅意心惊胆战。
严小当家清清喉,准备回击:“匕首向来藏在你的裙下,你与他,隔着钢条,他如何能动手翻开你的裙,再从你腿下摸走匕首捅自己一刀?除非——是你自己取出,递给他,然后再用你的坏嘴刺激他、逼他,才会造成今日局面,不是吗?”关于这点,某人废话一堆,避重就轻仍没提到半字,企图粉饰太平,有脱罪之嫌。
“呃……”完全被说中。辞穷的欧阳妅意赶快向严径身旁杵着的夏侯武威使眼色。
救我!武威哥!快救我——
夏侯武威接收到她的求救,只能爱莫能助地耸肩,再补充一句无声唇语——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招了吧。
最后一根浮木也灭顶,欧阳妅意求救无望,俏脸垮下,消极自首。“是……匕首是我拿给他的,也是我拿话激他。他要来典当他的心,我很气,以为又是一个来乱的,所以才同他说‘挖出来三千两当给你’,我吓吓他而已嘛,谁知道他真捅……”欧阳妅意全说了。要赏她死刑请尽快,不要凌迟她,呜。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坐柜台的,要有坐柜台的样子?”严径纤白食指,规律地在桌面上敲呀敲,一声一声叩叩叩。
“有。”笑容要美、嘴要甜、姿态要柔软、招呼要狗腿谄媚,她有说过。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坐柜台的,就是当铺门面?”叩、叩、叩。
“有。”长发要整齐盘起,不可以披头散发,扑淡妆,不可以浓妆艳抹,衣着得体,不可以过分裸露,当铺是当铺,不是妓院,虽同样卖笑,要高雅而不俗艳,她也有说过。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坐柜台的,无论多想打客人,也不许在人来人往的大厅进行,要嘛,就拖到侧厅去‘处理’?”叩、叩、叩、叩。
“有……”不能让其他客人看到当铺粗鲁野蛮的一面,面对恶客,可以用暴力相抗,扁得对方没胆再上门来捣乱,但吓坏其余无辜客户,是当铺大忌,她都有说过。
敲桌声,停下。
“你却让他直挺挺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匕首捅自己?”严径柳叶细眉挑扬,娃娃嗓可爱,可惜这份可爱无法将声调里的凛冽给中和掉。
“我以为他不敢嘛……”正常人确实都不敢呀!那可不是随手拿刀割一段头发下来的小事,而是……
“你最好祈祷那男人能活着离开当铺,他若死,害当铺变成凶宅,我保证,我一定要你跟着他陪葬。”直接把她欧阳妅意捆捆打包,塞进男人棺木一角,陪他一块儿被白软软的蛆蛆儿吃干抹净,只剩白骨一堆,做对亡命鸳鸯!
欧阳妅意苦丧俏脸。她连那男人姓啥名啥都不知道,她不要跟他一起入殓啦……
“小当家,大夫准备要走了。”婢女春儿前来禀报客房现况。
“人是活是死?”严径只担心当铺里会不会挂掉一个陌生路人,以后多条冤魂在夜里的当铺中胡乱闲逛,带来阵阵阴风,嘴中含糊着「还我命来”。
“活的,不过大夫从房里出来直摇头,一脸苦恼……”八成是伤太重,连名医也只能叹气再叹气。
“你还待在这里发什么愣?”严径不客气地抬起腿,缀满银珠的绣鞋赏了欧阳妅意小俏臀一记踢。
“呀?”欧阳妅意魂归来兮,美目瞠大大的,不解其意。
“还不赶快去客房看看男人的情况?求他不要断气。”他断气,有人也得跟着断气哦。
“……哦。”欧阳妅意乖乖不顶嘴,她才不想自讨苦吃,得罪严径,吃不完兜着走。难得小暴君长袖一扬,允准她快快退场,管她叫她去哪处刀山油锅,她欧阳妅意都愿意去,只求别再留在侧厅里,被严径用眼神将她挫骨扬灰。
谢恩可免,微臣退下。
欧阳妅意走出侧厅,踩着透过叶梢而洒落的日光光点,步出侧厅小园圃,跨过月洞门,拐向玄曲桥,又穿过一小片桃花林,来到后堂客房,在后堂前的长廊巧遇大夫,她随口问了一句“他伤势如何?”。
大夫只是摇头。
光摇头,谁懂呀?是不打紧,还是没救?
“老夫行医多年,不曾见过这种事……”大夫补上一句完全无助于解惑的叹息。
哪种事呀?说得含糊不清,根本就在吊人胃口!
“总之,这几日让他好好调养,老夫留了些药膏在桌上,伤处的话……啧,唉,怪。”大夫走远,仍是摇头连连。
最后那个“啧,唉,怪”是什么鬼东西呀?!是“啧,刀插破心脏,唉,回天乏术,怪老夫医术不精”的超简洁浓缩句子吗?!
想起严径的陪葬恫吓,欧阳妅意机伶伶打了个哆嗦,赶忙闪进客房看看男人断气了没,他若死,她扁也要给他扁回魂!
两片镂花门板“咿呀”推开,省去敲门的累赘——就算敲了门,她也不奢望病人爬起来为她开门,她还是自个儿来吧。
客房虽名为客房,实际上不特别为了迎客而设,当铺又不是客栈,不会准备房间来养蚊子,于是,客房里塞满好几件大型典当品,库房放不下的,或是堆了几十年没动的占位置废物,便往这儿丢,光是屏风,客房便有六七件,几桌三张,衣柜箱叠起来十来个,古董大床三组,他躺在最靠墙的那一张木床上,想看他的伤势,势必要先爬过并放的两张大床。
她的匕首,平躺在门旁圆桌上,刀身有血迹,光想像它从男人胸口被抽出来,会是多可怕的痛苦,幸好,她当时不在场,眼不见为净。
她靠往床边,仍旧与他有段距离,他闭着眼,面容无比安详,像熟睡,也像人往生一样无声无息,她想更确定他的情况,便爬上古董床,轻手轻脚,像只偷猫,以跪姿挨近他,水灿灿的眸,眨也不眨,看见他染血的胸口缓而规律地起伏,她大松口气。
“幸好,不用陪葬……”太得意忘形的吁笑,从粉唇里流泄出来,她明明只是咕哝自语,音量小到不能再小,但她说完同时,他双眼睁开了,他捕捉到她来不及收回去的咭咭窃笑。
“你笑起来真好看。”他夸奖她,发自内心,真诚赞叹。嗓虽支离破碎,一样不失恳切。
她绷紧脸,不笑给他看,心里依旧相当恼他,她为他这个陌生人,惨遭严径教训,还心惊胆战地担心着自己得与他合葬,刚刚让严径拧扭的耳朵到现在仍会痛。
“你这个疯子,想死也别往咱家当铺来!”她撇唇酸他。人都躺在床上只剩半口气了,还说什么她笑起来真好看,怎么?以为会看到牛头马面来勾魂,没料到出现面前的竟是她,所以心生感激,不由得赞叹谢恩是吗?
“我并没有想死。”
“都拿刀捅心窝,还叫没有想死?!”她差点失手在他胸口伤处狠捶一记,幸好,粉拳举高高,快落下之前,被最后一丝神智喝停,否则她真的有可能得被迫和他葬一块儿。
“你说要先看到我的心,才允我典当。”他缓慢说着,虽非指控,但一派无辜的神情,确实令欧阳妅意感觉到他的语意就是——一切都是你叫我做的,我乖乖听话而已。
她翻白眼:“你听不出来,那是一种要你摸摸鼻子,认命滚出当铺的拒绝吗?谁会蠢到去挖心出来典当?!当到银两你有命能花吗?!难不成要我烧纸钱给你?!”顺便再上两炷清香!
他准备从榻上起身,她瞪他,双手比意识更快一步,按在他肩上阻止他的蠢动。想干嘛?!不乖乖躺平休养,起来做什么?!想扯裂伤口,让血喷洒出来,再挂掉,然后害她一起被严径推进棺木里吗?!
“我没事,真的,那种小伤,我已经痊愈了。”他哑然说着,一字一字,明明笑着,破嗓却不如他浅笑来得明亮。
“这番话,是休养十天半个月的人才有资格说,而不是一个在半盏茶前才拿匕首捅心的疯子能说的。”欧阳妅意不客气地堵回他的话。
痊愈?见鬼了才会在短短眨眼间就痊愈!
而小伤这种说法,她也抱持高度怀疑。
匕首捅心,书上最爱用的自杀手段之一,通常只要一刀,就会毙命。小伤?鬼才信哩。
他不同她争论,任由她将他按平于榻间,他的双肩感觉到她大半重量,她确实是用了极大蛮力想制止他起身,就是怕他又扯裂伤处、弄伤自己,她撑着手臂,伏在他上方,近距离地占据他的视线,可爱的两绺柔软发鬓,垂落她气红的粉颊边,衬托巴掌脸蛋的小巧精致。
“我不是疯子。”他已经从她口中听见这两字太多回,他并不希望被误解……多怪呵,若是其他人视他为疯子,他不会多费唇舌解释,是疯是傻,是智是憨,又何妨呢?
何以面对她时,他却产生了解释的念头?
“我说过,我是来典当的,是你要求要看我的心。”他照做罢了,又怎能说他疯呢?要他挖心的人是她,指控他是疯子的人是她,气他拿刀捅心而赏他巴掌的人,也是她,难道……这便是俗称的“女人心,海底针”?
“谁会拿心来典当,你摆明是来找我麻烦。”她重哼。
“我看见贵铺外头张贴‘万物皆可当’的联子。”
“又是一个被骗的笨蛋。哪有可能万物皆可当?总要有点价值的东西才行啦!”欧阳妅意老早就提议该将“万物皆可当”的横批改成“废物别进来”,偏偏铺里没有第二个人支持她的想法,说是会破坏当铺生意,可他们都不知道,成天面对净拿些怪东西来典当的怪人,她还没精神崩溃连她自己都很惊讶。
当骨灰坛当鬼画符当假仙水是小事,当清白当青春当爱情当武林盟主当昨夜偶发的春梦她也遇过,现在再加上一个来当心的他,她真的快见怪不怪了。
“我的心,很值钱。”他认真说道。
“我的心,也很值钱呀。”呿,对每个人而言,自己的心都嘛值钱,没心就没命。
“你允了我的典当吗?我不求当得多少银两,五文也行,一文也可以,我只希望能在这里待下,以质押品的身分。”
对哦,她之前也听他这么说过,他不要钱,他想住在当铺里。真奇怪,想找个地方住的话,南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酒楼不下百家,从奢华到朴素,从高贵到便宜,任君挑选,他何必非得住进当铺?
呀,她懂了,没钱嘛!住不起客栈酒楼,便想用耍赖的方式,在这儿硬赖三个月,至于三个月后的事,三个月后再来烦恼。
“咱当铺不收容贫苦人,更没有房间让你暂住,你打的坏主意没能得逞,我不接受你的典当。”以人为典当物,在当铺里不是媳事,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即便她是流当的典当物,当掉她的亲人并未前来取赎她,她在这里也过着如鱼得水的好日子,但,她下意识就是讨厌有人来典当“人”,将“人”视为商品,可以估价几两碎银,每每有这种生意上门,她的怒气就吞忍不下去。
一个人,就值几十两吗?
一个人,比古董花瓶更廉价吗?
一个人,可以说卖就卖吗?
“抱歉。”客房没关的门板传来客气轻叩,当铺鉴师公孙谦站在门口,确定得到房内两人的目光注视下,才微笑跨过门槛,进入屋内。
“谦哥。”欧阳妅意咚咚跳下两张古董床。
“小当家要我过来鉴定这位公子的典当物是否有收受价值。”公孙谦表明来意。
她猛摇螓首:“没有没有,不值钱,一颗心,煮又不能煮,吃又不能吃,卖也卖不掉。”人心不如猪心有用处,猪心煮汤、烫熟凉切再蘸酱,配上姜丝,风味绝佳。
“你是鉴师抑或我是鉴师?”公孙谦笑笑打断她诋毁客人的字句。
“你啦……”她是看门酗计,鉴识能力令人心寒摇头,成天只能面对各式各样的讨厌怪客。
“那么,在我鉴定出结果前,你别妄下断语。你先出去,我同他谈谈。”公孙谦目光落向床榻上的男人。
“我不能听哦?”干嘛赶她走?
“也许,我会请这个公子脱衣裳,方便鉴定他的……价值,你一个黄花大闺女,自是回避得好。”
“我又不是没看过男生脱光光,反正不就是那副模样。”想她欧阳妅意在四岁前,还跟他们这些兄长一块儿洗澡呢!啥男女授受不亲,孝子哪懂,而且,尉迟义至今仍时常把她儿时会在澡室水池里泌尿的糗事,拿出来说嘴取笑她,她也不是好欺负的软柿子,尉迟义抖她这一项,她将亲眼目睹的尉迟义“体形”亦开诚布公,逢人便伸出食指勾勾弯弯,说尉迟义的“小宝贝”就和她手指大小差不多,气得尉迟义牙痒,想辩解欧阳妅意污蠛他——当初他仍是大孩子,体形本来就是大孩子该有的,再说,那也没有欧阳妅意说的“小”,现在的他更不是那样——只差没解下裤头替自己澄清。他有好几段风流韵事,全夭折于她欧阳妅意的指头间,嘿嘿。
“你还想不想嫁人?说这种话,谁敢娶你?”公孙谦用扇柄敲她脑袋。一点女孩子家的矜持也没有,幸好在场只有三个人,若丑话传开,她的名节连渣都没剩。
“出去。”公孙谦板颜赶人。
“出去就出去嘛……”欧阳妅意捂着额心,悄做鬼脸,正要退出房,又想起重要事,赶紧再折回来。“谦哥,他才刚受伤,你别同他说太久的话,大夫说,他要好好休养,毕竟他白痴白痴的一刀捅向心窝口……匕首我拿回去啰。呀对了,谦哥,你千万不要把任何凶器给他,这个人听不懂人家说话是虚是实,他全会当真的……”
“这么担心他?”公孙谦的板颜只是假装,很快又对她恢复宠溺的笑。
“才不是哩,我不想陪葬。”她嘟唇说着,人已经退出房门,顺手带上门板。她没打算走远,就待在门外五步远的台阶上托腮发怔,若房里有任何动静,她才能冲第一个。
陪葬?公孙谦失笑,想多问也没人会回答他。罢了,目前的要事不是欧阳妅意,而是床榻上的男人。
他缓步来到床畔,两个男人都在打量彼此。
“方便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吗?”公孙谦似乎掌握些许头绪,他从大夫口中听到不少对于这男人的古怪描述,那些令大夫摇头惊叹的不可思议,会是他曾于书中读过的传奇吗?
“能否留在严家当铺,全凭我一句话,你最好照我的话去做。”公孙谦用最温雅的嗓,道出不容忽视的强势。
原先平躺的男人坐直身,伸手解开盘扣,将伤处呈现于公孙谦眼前。
公孙谦眸里闪过讶然,久久无法褪去,但他并未因而变得迟钝,更未因吃惊而哑口无言,他仍不改平稳,说道:“我本以为,那……只是一种谣传,甚至是一种杜撰。”今日百闻不如一见,也算大开眼界。
男人重新扣回红玉盘扣,问:“我能留在这里吗?”他只想知道这个答案。
“如此值钱的你,当然可以。”这兴许是严家当铺头一次收受到最独一无二的珍宝。
“方才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他第二个渴望得到的答覆,竟是俏伙计的芳名。
公孙谦了然一笑,家中有妹初长成,开始会招蜂引蝶,惹来男人觊觎和目光。
“妅意。她叫欧阳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