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简诗婷是一个很会烦恼的人,因为她想得太多,考虑这个、考虑那个,评估每一种可能性,美其名可说是谨慎细心,但简单说来她就是胆小鬼。

自从他们决定先做好朋友,已有一段时间了,董志航天天打电话给她,三不五时就约她吃饭、逛街,而且总是手牵着手,说是朋友又不只是朋友,说是情侣也还不到情侣,听说这就叫做搞暖昧?

她对他实在没有任何不满,尽管他们在个性、观念、习惯上仍有差异,但那都是可以互相包容的,除了宗教信仰这件事,她仍不知该如何面对。

日历从一月进入二月,学校放寒假了,简诗婷有更多时间思考,同时也有更多时间被逼婚,包括她的爸妈和吃饱太闲的亲友们,像是约好了一样,急着要把她推销出去。

他们介绍的单身汉都是天主教友,但她连见个面都不想,总觉得有背叛某人的罪恶感,虽说他们只是好朋友,她没有义务对他专一,但古板如她就是无法脚踏两条船,这是无可奈何的天性啊。

某天,她的媒人婆(为主)兼同事(为辅)刘欣慈打电话来,第一句就开门见山的问:“怎样,最近有没有想要重出江湖,恢复相亲?”

“谢谢,但是不用了。”简诗婷毫不犹豫的拒绝。

“我知道你上次相亲的经验很差,但做人不能因噎废食,要乐观一点嘛!”

刘欣慈不是那种容易被打发的人,简诗婷心想自己只好照实说了。“其实……最近有一个男的……”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机关枪似的质问:“简诗婷!你交男朋友了?什么时候的事?对方是怎样的人?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别激动,我们现在只是好朋友。”她忍不住苦笑,早该知道专业媒人有多敏感。

刘欣慈嗤之以鼻。“少来!我才不信这一套,好朋友这种东西范围很大的,你没看那些明星交往的时候,都嘛说他们只是好朋友。”

“真的?”简诗婷倒是不知道有这回事,不过听来颇有道理。

“那不是重点,总之你们到底怎么样?”

“他说喜欢我,想跟我在一起,还想跟我结婚……我说我还没办法决定,他说他会等我,现在我们就先做好朋友。”有时想想,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初次见面的印象那么差,现在却神奇的搞起暖昧,只能说人生海海、世事难料。

刘欣慈放声大叫:“哇~~这么赞的男人你还不把握?做什么好朋友,不怕被别人抢走?”

“但他不是天主教徒,他拜的是妈祖和观音。”简诗婷压低音量,尽管是在自己房间,她不希望被爸妈听到,即使他们不曾特别规定,但就像一种默契,她哥哥和弟弟的另一半也都是教友,这是最自然的一件事。

“那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了!”

刘欣慈哈哈一笑。“你知道吗?我老公不是天主教徒,从我认识他第一天到现在都不是。”

“啊?!”简诗婷见过刘欣慈的老公好几次,只是打个招呼,没有多谈什么,但她从未想过他不是天主教徒,或许她把一切看得太理所当然了?

“我老公是很讲究科学精神的人,什么鬼神都不信,除非出现在他面前,到现在他还是无神论者。但是他不会干涉我的信仰,也不会要求我们的孝一定要怎样,他尊重每个人的选择,所以我也非常尊重他。”

“原来是这样……”简诗婷有点难以消化这事实。“当初你没想过要找天主教徒结婚吗?”

“如果能找到的话当然好啊!但人生不是完美的,我刚好就找不到又来电又是教友的男人,所以我接受现实,接受我老公,接受主赐给我的一切。”

“你认为你老公也是主的恩典?”简诗婷从未有过这种想法,即使不适合的对象也是上帝所赐,依照这样的逻辑,她应该感恩并珍惜,因为董志航对她太好了。

“那当然!他是我这辈子最好的礼物。”刘欣慈语气轻快,没有任何迟疑。“我承认我一直想对他传教,但我不能勉强我爱的人做他不想做的事,只能祈祷上帝的爱与他同在。”

“我好羡慕你……”选自己所爱的,爱自己所选的,不用苦苦的自我挣扎。

“这世界上有黑人跟白人结婚,有吃素的跟吃荤的人谈恋爱,不同文化确实会产生许多问题,我跟我老公也不是第一对特别的夫妻,重点是你们相爱吗?互相尊重吗?可以一起生活吗?”

“我们现在还谈不上相爱,只是喜欢的程度,我相信他是个好男人,也尊重我的信仰,可是……我结婚后就不能离婚,我必须非常肯定才能决定。”她不想再寻寻觅觅,她想要有个相守终生的伴侣。

“慎重考虑是好事,但不试试看的话,你永远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嗯……你真的很适合当媒人,要不要改行开婚友社?我会第一个报名。”

刘欣慈的反应只是大笑,两人又聊了些学校的事,十几分钟后才挂上电话。

躺在床上,简诗婷开始思考,没错,她又在思考了,正如同过去一个月一样,她的脑袋就是转个不停。

接下来她该怎么做?就要爱了吗?就要冲动的、疯狂的、不顾一切的爱了吗?这跟她谨慎的个胜完全不搭,她一向选择平稳的道路,做个胆小鬼比较安全。

董志航,一个外表粗犷内心也挺粗鲁的男人,对感情却是温柔而认真,值得她冒着受伤的风险去爱吗?无论是比她年轻的朱丽文,或比她年长的刘欣慈,她们究竟是怎样鼓起勇气做决定的?

眼看农历年就快到了,她知道董志航会很忙,包括新年祭拜和妈祖文化节等活动,还记得当他说妈祖也有文化节时,她暗自诧异但不敢表露,回家上网查询后才了解,妈祖和台湾先民开垦史息息相关,确实有历史悠久的文化。

总之她不想在这时吓着他,再给彼此一点时间,她的脑袋就会停止运作,而她的心即将主宰一切……

农历初一抢头香,董志航从几天前就忙得团团转,逢天宫抢头香的传统已有上百年,每年的大年初一凌晨,尽管天气严寒,大批信徒早就在庙前广场等着插头香。

午夜之前,庙口的庆祝活动正热烈,等吉时一到,逢天宫的庙门终于打开来,男女老少手中都拿着香,争先恐后的挤进庙内,急着把香插到用红纸封起来的香炉,一时间庙里的气氛沸腾到极点,抢得插第一炷香的信徒们,都深信自己今年的运势会特别旺。

抢完头香后自然要祭拜一番,还要发红包给民众,等忙完时已是早上六点,董志航开车回家补眠,一觉睡到中午,该是家庭聚会时间了。

他回爸妈家吃午餐,依照惯例,大家轮流关心他娶不到老婆的事实。

“阿航,又过了一年,你什么时候要结婚?”母亲江国瑛说。

“房子那么大,你一个人住,太浪费啦!”父亲董进福说。

“上次说要帮你介绍,你说不要,你自己又找不到。”大哥董志彬说。

说不完的亲情围攻啊,董志航只是默默承受,相信妈祖会保佑插到头香的他,让他的好朋友快变成他的女朋友,然后更快变成他的老婆,很等他发喜帖的时候,大家就不要吓到痛哭流涕。

吃过饭,众人转到客厅泡茶聊天,这时董柏森走到他身旁,低声说:“阿叔,我们到后门去一下。”

“抽烟?省省吧!”为了老师大人的承诺,现在他对抽烟、喝酒是能免就免,为了他们未来的幸福,他也该多保重自己的身体。

“我是有话跟你说啦!”

董志航耸耸肩,随侄子走到后面庭院,他爸妈种了不少蔬菜水果,因为老人家闲不住,当成是运动也是兴趣,他提醒自己要采收一些给他未来的女朋友、现在的好朋友。

董柏森开口就直接问:“阿叔,你知不知道今天是大年初一,刚好也是西洋情人节?”

“我知道,那又怎样?”董志航从来不在意这些节日,就像万圣节、圣诞节等,都是老外的玩意儿。

“你要有点表示啊!”董柏森做出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今天是Valenline'sDay!你知道Valentine是谁吗?他是一个神父,在西元两百七十年二月十四日,在罗马监狱被处死刑。”

董志航打岔说:“好,他死了,那又怎样?”

“先听我说完!当时的罗马皇帝要男人去打仗,禁止男女结婚,Valentine坚持替情侣证婚,因此被逮捕入狱,在他服刑的时候,还跟狱卒的女儿产生感情,死前写了封信给她,署名fromyourValentine,你说这样的人不值得纪念吗?”

原来西方也有月老,还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董志航感动得都快哭了,但在同时也感到疑惑。“奇怪,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当然是因为我马子教得好!”

“好好,既然情人节这么重要,我应该做什么?”他已经有过圣诞节,现在还要有情人节,接下来是不是要上教堂了?只要简诗婷开口,他愿意陪她上教堂,但是在门口等她就是了。

“情人节最重要的就是交换爱的讯息!我建议你亲手做卡片,写首情诗给她。”

“恶心!”董志航一阵鸡皮疙瘩,抓抓自己的手臂才又问:“卡片不能用买的吗?我可以买最贵、最大张的那种。”

“用买的还不简单?自己做才有诚意,我已经做好了。”董柏森从口袋拿出卡片,喜不自胜的说:“我等一下要去丽文家拜年,她妈妈还说要给我红包喔!”

“干!爱现鬼。”为什么这小子可以进度超前这么多?他这个阿叔连对方家长都没见过,不公平啦!

“我只是个小人物,但我马子超完美的,我太好命了我。”

“闭嘴,我要先闪人了。”他忽然想为他亲爱的老师做点什么,当然不是谢师卡,而是情人卡。

董柏森在叔叔肩上一击。“回去好好做卡片,不要让我失望啊。”

“干!”董志航回给他一拳,叔侄俩打打闹闹的笑成一片,家族遗传确实存在,他们都是会为爱做傻事的男人。

该死的情人节!都是奸商发明的吸金大法,搞得全世界人心惶惶,简诗婷一整天都心情欠佳,因为她爸妈不断关心地问:“有没有要出去玩?”、“整天窝在家里不太好吧?”

她只想对爸妈大吼:情人节又怎样?没有情人的人还是得活下去啊!

但是当然她没有这么做,她明白爸妈只是希望她幸福,因此她默默忍受单身熟女的无奈,没对象就是没对象,即使有对象也还要想一想呢。

她知道董志航不是浪漫的男人,说不定他连情人节是哪天都没注意,今天刚好又是大年初一,逢天宫有很多人会去上香,或许还要举办什么活动,他这个董事长应该是忙坏了。

不过,她预备明天要约他出来,让两人有更进一步的机会。她亲手做了些饼干,心想也该是她有所表示的时候了,不能老是处于被动状态,在这份感情中,她得到的比付出的多太多。

当时针走到晚上十一点,让人精神紧绷的一天终于快结束了,正当她在写东西的时候,手机铃声响起,原来是她亲爱的好朋友。

“诗婷,我在你家巷口。”

董志航的声音低沉得有点怪,这么晚了才来找她,发生什么事了吗?她不禁要先问:“你还好吧?”

“我……我有东西想拿给你,我们坐在车上聊一下。”

“嗯,我马上出去。”她爸妈应该会很开心,女儿终于在情人节这天出门了,感动吧!

她顺便把做好的饼干带着,当然这不是情人节礼物,他们还不算是情人。

一走到巷口,简诗婷看到董志航站在车前,表情似乎有些复杂?他替她打开车门,不过是后车座的门,她挑起双眉,不知他有何意图?就算他有意图也没关系,因为她对他也有所意图……

等两人都坐到后车座,发现彼此都拿着一个纸袋,这算是哪种巧合呢?

“咳!情人节快乐。”他把纸袋交给她,表情僵得像是有人拿枪指着他,她实在看不出有何快乐可言,但她还是接过纸袋,里面有一个信封和一盒巧克力。

“给我的?”瞧他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她,莫非他是在害羞?

她先打开信封一看,里面是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句话——我想跟你一起过明年的情人节,还有后年、大后年、很多很多年。

这句话非常感人,但笔迹像是孝子写的,旁边还画了很多星星,有各种颜色,大小不一,坦白说……像是幼稚园学生的作品,她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为什么要找个孝来做这件事?

董志航叹了口气,揉揉自己的太阳穴。“都是柏森那小子出的馊主意,他说要自己做卡片才有诚意,我画了十几张才有一张可以看的,差点没抓狂!”

她终于注意到他的双手,手指上有彩色笔的色彩。“这……这是你自己做的卡片?你自己写、自己画的?”

“嗯,不想要的话可以丢掉,我知道这真的很蠢。”

“不!这是属于我的,我要好好保留。”想到这个粗鲁的大男人,一笔一笔画出这些小星星,她就觉得喉咙一阵酸涩,他怎么可以这么可爱、这么完美?

听她这么说,他的神情稍微镇定。“对了,还有巧克力,我在百货公司买的,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这是柜台小姐推荐的。”

他还跑去百货公司买巧克力?今天的百货公司一定人挤人,去买巧克力的都是为了情人节,这几天他已经够忙够累了,居然还肯去凑这热闹?

看着卡片和巧克力,霎时间她的双眼发热,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上。“谢谢,我很喜欢,我真的很喜欢。”

他笑了,满足而得意的笑,当两人视线交会,除了电流、吸引力,还有某种联系,深刻而无法否定的联系。

她听见自己的心在说,就是他了,不用再犹豫,就是这个男人了,她不得不爱他,就算爱了会痛,不爱会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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