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仲骸随时都注意着宫墙上的太仪,当那飘扬的裙摆落入眼帘时,他差点来不及闪过袁匡的长枪。
她要去哪里?
难道厉坎阳要带着她先撤到安全的地方?
几乎是这个念头一闪过,他当即决定抛下袁匡,催促胯下的畜牲往厉坎阳的阵营冲去。
他说过,是要突围的!
“围住他!别让仲骸跑了!”袁匡眼见守不住,立马高喊。
霎时,厉家军从原本围阵的队形,全冲向仲骸。
受了伤,但依然能站稳的孔韩骑着马,挡在己方的大门之前。
“来吧!让老夫来会会你。”
“让开!”仲骸咆哮。
此刻,他的眼中只有太仪。
锵!
矛戟相刹的声音,在战场听来永远寻常,仲骸直攻厉震前锋军主将孔韩的脑袋。
孔韩挡下仲骸的戟,和他有着相同的赴死杀意,目光坚定。
“如果是当年,老夫一招内可取你的脑袋。”
他打仗的时候,喜欢看敌人的眼神。
如果敌人因为情势利己而骄傲自喜,他知道自己定胜;可是偶尔也会遇上对方流露出彻底觉悟的眼神,他便了解,自己必须更小心。
眼前的人,属于后者。
“想话当年勇的话,黄泉之下多的是过往豪杰可以陪你。”仲骸说,没有收回戟。
“老夫倒要看看曾威震七大家的陷阵营究竟有多厉害。”孔韩没有大意,反手抽出背上的另一支大刀,同样直探仲骸的首级。
仲骸用第二支戟挡下孔韩另一手的重刀,“取你的人头,够了。”
孔韩用力推开他的攻守,大喊:“好小子,且看谁能成功!”
“仲骸,纳命来!”后方手持长枪的袁匡和马几乎融合成一体,直朝对战中的两人冲过来。
锵!锵!
同时挡下袁匡和孔韩的攻击,仲骸斥道:“如果厉坎阳手下只有老兵和初生之犊,那就别怪孤手下不留情了。”
“即使是初生之犊,也能要你好看。”袁匡抽回长枪,再刺。
仲骸架开长枪,“那就让孤开开眼界。”
“袁匡,逼他下马!”孔韩朝袁匡大喊的同时,大刀和刺矛双双限制了仲骸的退路和攻势。
袁匡手上的长枪用力往地上一插,从马背上凌空飞身,狠踹仲骸,“下马!”
因为要化解孔韩的阵式,仲骸不浪费力气闪避,接下这一记,稳稳的在马背上没动。
孔韩和袁匡互看了一眼,开始猛烈出击。
“头,中!”
“手,中!”
“腿,中!”
两人气势如虹的边进攻边斥喝,却全被仲骸闪过。
在他游刃有余的闪过袁匡的长枪时,一股无形的杀意瞬间逼近,他稍微分神,搜寻杀气的来源,深如海的眸子抓住了某个人影。
他能感觉自己方才闪过的攻击,即将回到身上……
“起!”
他拉动缰绳,让坐骑抬起后腿,险险闪过几支暗箭,但背部仍中了一箭。
“刺客。”他拔掉暗箭,冷哼一声。
“凭老夫和袁匡,只能挡下你,要取你的命,就要有万全的准备。”孔韩深呼吸,沉下气,重新摆开阵式。
袁匡亦然。
“那就上吧!”仲骸没有给自己喘息的时间。
他不能让太仪被带走!
“仲骸,下马!”这次,袁匡不攻击他,反而攻击他的坐骑。
马腿被插了一根长枪,即使是像野兽的马,也难忍痛楚,踢腿嘶鸣。
“畜牲!”努力稳住自己,仲骸大喝,胯下的烈马又叫了几声,渐渐平息下来。
“听说仲骸军善骑,依老夫看,是马了得。受了这样的伤,寻常的马早倒了。”孔韩的手上也少了一支刺矛。
“孤的军队善骑,是因为驯服得了这种畜牲。”仲骸看了下贯穿自己的脚连同马腹的刺矛,眼也没眨一下。
痛惯了,就不痛。
“可以还给老夫吗?刺矛。”孔韩要求。
仲骸闷不吭声的抽出刺矛,马匹也仅仅甩了下头,然后用力一掷,刺矛刺穿了厉家军的军旗。
“孤想你不缺这支。”
孔韩眯起眼,砍了旁边的兵卒,取来新的矛,“现在不缺了。”
下一回合,开始。
“人和马同样杀不死,是人是鬼?”袁匡集中火力,攻击那匹会用头上的角袭击其它马匹的野兽。
“只是来杀厉坎阳的人而已。”仲骸沉声喝道,当袁匡进入攻击范围,立刻射出画戟,胯下的野兽也一头撞倒袁匡的马。
这才是他的好畜牲!
仲骸才想着,下一瞬却被刺客的偷袭打乱阵脚。
于是他骑着烈马在包围过来的厉家军之中刻意乱晃,企图闪躲刺客的追击。
“围阵。”一道命令窜出。
厉家军改变原本散乱的阵式,举起盾牌,瞬间将他包围,使他无处遁逃。
叩哒、叩哒。
不知怎地,明明是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上,他清楚的听到一阵马蹄声,于是直觉的朝声音的来源看去。
太仪和厉坎阳一人一骑,上前到阵围外。
他没来由的狂喜,连自己都讶异,再见到太仪竟是如此的振奋。
仲汗没来得及说话,太仪掀动毫无血色的唇瓣。
“朕等你很久了。”
等他?
并非没注意到太仪难看的脸色,喜悦转眼间被怒火染指,仲骸锐利的双眼狠瞪着厉坎阳。
难道他们没让她睡好、穿好、吃好?
为何她的脸色苍白得跟鬼一样?
“过来!”他咬牙,冷声命令。
太仪一愣,随即扯出没辙的笑容,颤巍巍的,有股危险的气味。
“不,朕不会再愚蠢下去。”她摇头,手一挥。
围成一圈的盾牌间,突出一圈的长枪直对着仲骸。
“这是什么意思?”他的眉头紧蹙。
“意思是,朕今日要你的命。”她的声音好轻。
那夜,她几乎掉泪又没有的疯狂神情浮现脑海,仲骸一口气梗着,快要无法呼吸。
朕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可依靠的人了……
她把一切都怪在他头上!
他凝视她的眼眸,里头一片空洞,连痛和恨都被她仔细的收进体内,没有泄漏。
她把自己的感情全锁住了,仍一心惦记着要他的命……
是他没错。
是他把她逼到这种绝境,把她的心捏在手中,不给她喘息的余地,才会这样。
他怎么到现在才能体会她的煎熬?
仲骸紧锁着她的眼,双腿夹住马腹,“别挡孤的路……”
胯间的野兽也感受到主子的愤怒激昂,后腿用力一蹬,转眼就要越过阵围。
无论如何,他有话非说不可。
“二阵。”太仪开口。
盾牌后向上突出好几排围成圈向外扩长枪队。
仲骸看着底下黑压压的头盔和长枪,很快又把视线转向太仪。
朕恨你……如果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所能握有的一切都成空的话,朕宁愿死在你的刀下,宁愿不曾继位,宁愿让风曦成为受你控制却安全的傀儡王,宁愿不生在帝王家……
她的话被片段重组,在他耳边回荡。
她是真的恨他。
只说该说的话?
他未免想得太美好,她根本不在乎他的解释,甚至抱歉,只想杀了他!
战场仿佛凝结了,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仲和他的野兽高高跃起,可要越过近十排的长枪队,根本是不可能的。
一人一马飞跃了一半,落下。
马躯上插满了长枪,却稳稳的落在人群散开的地面。
空气仍凝滞,除了马儿垂头在喷气,每一双眼都戒备着同样垂下头、坐在马背上不动如山的仲骸。
依情况来看,他绝不可能完好无事。
仲骸的模样非常惨烈。
太仪握紧缰绳,仍是麻木的神色,头饰却开始颤抖。
“布阵。”厉坎阳举起手。
长枪重新对准仲骸,却没人敢贸然前进。
蓦地,马匹睁开眼,发出绿光,浑身是血的仲骸仰天长啸。
“不退!”拔出马匹身上的长枪,他直指厉坎阳,“只要孤不死,永远不退!”
他是陷阵营!
即使是只有他一人陷阵,也要向前挺进,永不言退。
仲骸疯狂的气势,令厉坎阳的阵围一乱。
“挡住仲骸!”慌乱中,有人这么喊。
“挡得住吗?”厉家军内有人在看见仲和坐骑即使如此仍不死,发出了胆怯的疑问。
“挡不住也要挡!挡住仲骸!”队长如此大喊。
厉家军立刻又朝仲骸包围过去。
仲骸没有停。
从他有记忆以来,一直都在战场。
他们凭什么以为挡得下他这个天生的战士?
凌厉的目光直盯着太仪,仲弘身浴血,好不容易前进了几步,失血和以一挡万的疲惫累积到最高点,瞬间有些失神。
“去死吧!”
一个不注意,他挨了一枪,一口血喷吐而出。
见他失守,更多士兵刺出长枪,使得他和马几乎被长枪淹没。
仲骸胯下的野兽终于不支倒地,他则在千钧一发之际跳下马,双腿沉重的踏上大地,响声遏退敌人。
他喘息着,目光扫过尽力的坐骑,再转向周遭。
手麻了,身体好像有许多小虫在咬,敌人好多啊……
“不……不退…”咳了几声,他迅速抽出身上的长枪当武器,矢志不变,“得不到你……孤不退……”
头饰的银铃声越来越大,但是在喧哗的战场上又算得了什么?
太仪怒瞪着他,额头上青筋暴露,呼吸急促。
他眼中的执着,炽痛了她。
为何他不退?
要是他再不退,真的会死,她真的想要他的命啊!
仲汗在前进,一心一意前进。
快跑!快回她身边,或把她带走。
“放箭!”太仪倏地大吼,“还等什么?快放箭!杀了他!”
不要了,她不想看了,要死的都得死,但是她不想看了……
太仪的声音一出,他仿佛在黑暗中看见了指引方向的光芒。
“回来……回来……回到我身边……”迈开步伐,他找到方向。
又是漫天箭矢,这次却是敌军。
仲骸把置生死于度外诠释得淋漓尽致,果敢勇猛,无畏的冲向前,箭雨不断的落在他身上。
但是,他连稍稍顿足都没有。
横竖已经够多小虫了,多几只不算什么。
眼见他越来越靠近,太仪反而退了。
“不……别过来……不要过来……”她低吟,僵化的五官,文风不动。
最后,全身浴血的仲河开了所有的人,歪歪倒倒的来到她面前。
太仪太过震慑,动弹不得。
他昂藏的身躯都是刀矛箭矢,却不肯倒下。
她喉头一梗,更加别不开眼。
空气仿佛凝结了,这一刻只剩他们俩。
“……你恨孤?”他的脸被错落的阴影遮掩,只见白染的气息随着每一个字喷吐。
看不清他的面容,可是听进了他的话,太仪哑声说道:“恨啊!”
有多恨?连文字都难以表现。
她恨他……真的恨……
“恨哪……”她喃喃重复,嗓音开始震颤。
“主上,刀在这儿。”厉坎阳把刀搁进太仪的手里,要她亲手杀了他。
在厉坎阳的帮助下,太仪下了马,茫然的看着刀。
这是她的希望,对吧?!
为什么他在眼前,自己却迟迟下不了手?
太仪不知道是如何走进骑虎难下的境地,咀嚼盈满胸腔的苦涩滋味。
突然,她想,到底谁尊于天下真有如此重要吗?有时,她真想放下一切仇恨,一切重担,归隐山林。
做个平凡的太仪……多么奢侈的愿望啊!
只问,为何生她在帝家?
“主上,机不可失。”厉坎阳在她耳边提醒。
太仪猛地一震,缓缓举起刀,对着他。
“朕恨你……”
仲骸反而笑了。
“那么,我把荣耀还给你……”
说着,他冲向她手中的刀。
战场上,用不着多言,他只说该说的,也是唯一想说的——还她心灵的解脱,让她能再次自由。
太仪来不及反应。
又是血。
大片的喷洒早已凌乱的雪地,仲骸在她的眼前如愿倒下……
为什么?
她怎么又听见哀鸣的声音?
太仪还举着刀,突然彷徨的张望,原本空洞的大眼悄悄渗进一丝丝的水光,双腿来回顿步,不知该往哪儿去,直到足尖踢到了他。
双眸骤然垂下,模糊的映出他的身影。
然后,刀落了,她也跪下来了。
染血的手先是在他脑袋旁的雪堆徘徊,最后小心翼翼把他的头搬到自己的腿上。
“朕该是恨你的……”带血雪的手抚上他的脸,凝结的秀容开始动摇,她呢喃。
他好冷……
好像那天在她怀中的风曦……
怎么会这么冷?
太仪莫名的寻找能保暖的衣物,想驱挡寒意,但即使把身上的披风抓得再紧,都还是冷。
最后她才发现,原来冷,是从体内散发出来的,是从他身上传过来的。
“但朕的心里又有你……”蓦然垂下螓首,额头抵着他的,她全身因哽咽的抽泣而大幅震荡。
好痛……
胸中的洞又更大了。
她一直抱在怀中的黑洞,如今大到可以吞噬她自身。
太仪徨徨难安的椅着身躯,像是想把他摇醒,却只摇落眼眶里的水雾,顿时泪如泉涌。
有那么重吗?
他在心头的重量,原来是那么的重……
压抑的啜泣,落下的泪水,她都不管了,只是紧紧抱着他。
“朕的心……已经被你暖烫了……”她痛彻心扉的低喊,再也藏不住任何悲恸。
她以为自己能承受,以为这么做能使自己得到解脱……
为什么总是失去了才了解重要?
这次,她是真的什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