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徐烈风皱皱眉头。这声音,有点似五哥,但比五哥清澈许多,仿如镜里涟漪,清凉凉地落进听者的心里头。
“解非?”二楼有人靠了过来。徐烈风认出他是方家的第三子,曾去边关一阵,后来被方家召回,在朝中图个不低的官位。他朝解非作揖,喜道:“学士解非对古今兵阵多有研究,世上莫有人及,今日能在南临得见,实是在下三生有幸。”
解非客气回了一揖。
大厅里有人说道:“学士解非在下也听过,兵术专攻,确实名声甚响,但南临长慕也非泛泛之辈,不知这两人孰高孰低?”
方三郎淡淡说道:
“先莫说徐五长慕至今不知身在何方,也莫比两人见识,单就学士解非不必凭靠书籍,就能绘出古今战事兵阵的奥妙之处、各国细致地形、每场战役军队人数、如何重置反败为胜……别说徐五长慕比不上,恐怕连现时的徐将军也难望项背,否则陛下早赐徐家将主之名,不会只是个将军而已。”
徐烈风眯起美目,攥紧拳头。
容生出面缓颊笑道:“莫说才智,光凭南临徐家那般能为国家抛去性命,咱们这些学士是远远比不上的。”
徐烈风看这容生顺眼许多了,但对那叫解非的……呸!恶感再加!
南临文人纷纷点头称是。有文人说道:
“馆主说得对。不管徐将军是不是将主,在咱们心里,他们耗尽一生就为守护南临,这才容得我们在此大放厥辞,谈论古今,保我们平安生活,凭着此点,我们打从心底敬重他们。”他也不理方三郎面色难看,又道:“听说西玄阴兵走的是阴间道,历史上曾有西玄阴兵在山谷间杀尽二十万敌军无一活口的例子,但当时这支阴兵人数多少,未知:如何杀,未知,连尸首也是支离破碎,没有一具完整。是以野史流传,西玄阴兵一出,战事必生,所幸,阴间将军年轻即亡,不致当代整个天下生灵涂炭。”
“正是。”二楼另一名文人卖弄所知,接道:“正因这支阴兵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从未留过活口,因而至今一直没有人得知这支阴兵终究是何等鬼怪。”
徐烈风想起《长慕兵策》下册西玄阴兵下方写着:无解。
就算五哥是天才,但对于没有任何只字片语流传后世的阴兵,也根本无从破解起。
她又听得厅里另一女扮男装的姑娘道:
“三百年前西玄阴间将军现世,怎么没跟大魏打起来,却由得大魏攻打北塘跟南临呢?”
另一个南临文人探出二楼,说道:“这我听说过,因为当年阴间将军姓徐,与大魏金刀皇后徐达互为姐妹,自然是下不了手的。”
有书生大笑:“君王面前,手足情连牛粪也不如。有一说,当时西玄有内乱,恰恰错过时机;也曾有一说,因为阴间将军有克星,那克星是姓徐的也或者是金刀,当时大魏能持金刀的,就是姓徐的皇后,所以至今,后世仍然不清楚阴间将军的克星到底是徐家人,还是那把金刀。”
“如果是姓徐的,那可就好了……咱们南临也有徐家啊,还怕什么西玄阴兵?”
“说得好像徐姓都是神人一样。若徐姓是神人,那各国君王又算什么……”有人脱口而出,随即闭嘴。
众人一阵沉默,连方三郎都垂目,故作衣袖有尘挥拂着。
学士馆里虽无言谈之责,可无拘无束,但毕竟有些话是不能太出格的。解非有意无意替徐家解围,他淡笑道:
“徐姓自然不是神人。如果是神人,当年胥人一族也不会全灭在战场上。”
“解先生说得极是。我瞧,那把金刀是真正的无敌神刀,才会连胜北塘与南临。”有人赶紧搭上话,免得这番言论传了出去,对徐家不利就不好了。
徐烈风在旁细细听着。这些文人所知的西玄阴兵,跟她从五哥那里听到的差不多,所以结论仍是:无解。
她心里略感可惜。聚集此处的,多是南临思绪活络的文人书生,思想不老旧,个个饱读诗书,多少知道各国情势,这才知道西玄阴兵的存在。
如果连这些人齐聚一堂仍不得知破解西玄阴兵的方法,她想,对南临而言,西玄阴兵恐怕永远都是无解之谜了。
她又听见这些人东拉西扯,那个跟五哥相提并论的馆主解非居然认真聆听,仿佛试着从不同人的见解寻出一条他没有想过的破解道路。
她听了一炷香,实是无趣之至,这些人的异想天开,没有什么立足根基。她正想悄悄离去,解非也约莫清楚今日在场的人是没什么良好见解,他有意结束这话题,笑道:
“解非游历各国,略略得知他国一些较隐密不宣的政事。年前西玄陛下召见三名将军候选,出了一道题,这题倒也简单——若在领兵征讨间,行至草木密林,敌军此时占上风之利放火,精兵在后堵守,此时该当如何?”
有戴着帷帽女子脱口:“这是火攻之术。”
“正是火攻之术。”解非朝她笑道,那帷帽女子立对撇开脸,似是脸红了。
徐烈风暗地呸了一声。一个大男人靠长相诱人有什么用?这南临女子也真丢脸,这男人的脸有啥好看的,唯一能看的也就是……也就是那眼下泪痣而已。
解非在中央阶梯间,居高临下扫视众人,作一揖道‘“承诸位不嫌弃,今日与解非共论兵事,令解非受教不少。解非这也才知道原来南临不论文武、不论男女。皆心系国安.才会对历代军事有所了解,实令解非钦佩。”方三郎闻言,面有得色。
角落里的徐烈风,却是一怔。她古怪地往他看去,她出生在军人世家,又跟在五哥身边好几年,就算只懂纸上谈兵,她也知道这些书生所述不过是粗浅一二,他解非如有她五哥才能的一半,应该明白才是。
紧跟着,她觉得不太对劲。这解非到底是哪国人?这看似单纯的溢美之辞,由他专精兵事的学士说来,对于那些崇拜学士的文人书生来说,实是无上荣耀。以后这些文人书生说不定还真是一头往国家兵事栽去,这算不算是此人有意引导他们注意南临军事?
徐烈风模模糊糊有了此念,又听他叫小僮取来一物,对着在场诸君说道:
“这是大魏出名的暖石,每年物量有限,因气候之故,不进南临,若火攻之题能令解非满意,这小物虽称不上贵重,但,是解非一番心意。”
学士馆里,有些文人有意走向学士之路,眼睛俱是一亮。他们看重的不是不曾见过的暖石,而是“解非”赠与的意义。
这暖石形状似徐烈风帕上的蝙蝠,她步出角落阴影,往中央楼梯而去。
几名女扮男装的姑娘也凑到楼梯下想看个仔细,但当她们再略略往上抬去,对上学士解非的目光,个个满面羞红。
徐烈风未觉他人闷头苦思,大胆负手上楼,停在他下方的二、三阶上,细细打量他手里的暖石。
解非见她年纪尚轻,对他所出题目毫无兴翅,反而对暖石充满好奇,心里颇是不以为然。
“这是大魏蝙蝠形状吗?”她开口问。
“正是蝙蝠。大魏蝙蝠有福气之意。”他敷衍答着。
“福气?”她又问:“红线绣的蝙蝠也有此意吗?”
“红线绣的正指洪福。在大魏送红线绣的蝙蝠,便是指送福之意。”
她哦了一声,原来五哥送给四姐帕子是此意啊,四姐不知其意就转赠给她,五哥想必会失望吧,但……她都用过了,也不怎么想退回去。
送福……送福……这暖石是大魏之物,是五哥曾去过的大魏。她眼里迷蒙,如果她能自己拿到这暖石,是不是——也可以假装她去过大魏?与五哥停留在同一地方过?
她对上他的美目,不知不觉又被他眼下的泪痣拉去。解非心里微诧,这还是首次,有姑娘看的不是他的相貌,而是小小一颗泪痣。
她面上忽然露出浅浅的羞涩之意,问道:
“我可以碰碰这暖石么?”
解非客气道:“自是可以的。”
她小心地伸出细白指腹轻轻碰触暖石,轻声叫道:“果然是暖的呢。”
解非笑笑,并不接话。
这东西她想要,非常想要,她站直身子,偏头寻思片刻。五哥的《长慕兵策》下册里也未提火攻之术,她想作弊是不可能的了。事实上,《长慕兵策》的下册仅仅只是第二册,尚有下文,五哥却是停笔不写,只淡淡道:“我身分不适,写了亦是无用。”
当时她未解其意,但现在她长大了,隐约察觉皇室对劣民的不喜远超乎她的想像。
所以,五哥离开南临是正确的。
他在南临飞不起来,但,在其他国家必能一展长才。其他国家不会如南临一般,只在手身分、外貌……
她不巧撞上方三郎的目光,心里冷哼一声,这方家的人,都是讨厌的。
她又看向这与五哥有相同泪痣的男子,忽然问道:
“西玄皇帝真的问过领兵时,征讨遇有葱郁草木的火攻防术么?”
解非本是没把她放在眼里,一听她第一句就作如是问,心里一震,目光与她交接。
身旁的容生也是惊异地看向她。
方三郎离得甚近,本在苦思火攻退守之策,听见徐家第六女问出这言,心里骇然。是啊!西玄皇帝问遇有葱郁草木的火攻防术做什么?西玄南下就是小周,过小周即是南临。自小周往南,多是草林茂盛而少岩沙之地,西玄是想……
“解非并无虚言。”
她哦了一声,又想了一会儿,道:“彼军上风施火,我军背后又受敌,此时分散军力盲目四窜只有死路一条。”
“这不是废话么?”方三郎嗤声道。
她淡定说道:
“眼下紧急,若然无法自烧过的黑地退离,造成兵败虚像,那就先下手为强吧,不必等火攻至,先将军队外围烧成黑地,阻隔火攻之术。如此一来,可暂不管火势,只须图谋后方杀敌之阵即可。”她犹豫一会儿,看着解非。“我没有上过战场,所述不过纸上谈兵,不见得有用。不知西玄皇帝所问,那些将军候选答得如何?”
说至最后,她心惊地退了一阶。这人怎么目光如此灼灼望着她?
她还没被人这样瞧过……仔细一想,也只有陛下跟萧元夏认认真真看过她。
陛下喜欢看她,目光总有温和宠爱,老是不嫌烦地看她,萧元夏看她,则是温暖的眷恋怜惜,偶尔她回头时会捕捉到萧元夏一闪而逝的灼光。
眼前这叫解非的男人,此刻眼底满溢惊艳惊喜,以及萧元夏那种她不太懂的灼灼目光,只是似乎比萧元夏还灼热些,而且不太闪避她。
“一炷香。”他沙哑答着。
“什么?”
“西玄人花了一炷香才答得如你一般。”
她面色一喜,脱口道:“那这块蝙蝠暖石归我了?”
徐烈风笑呵呵地步出学士馆。天空还在下着雨丝呢,但她一点也不在意。她抛着温暖的小布袋,得意洋洋,洋洋得意。
现在谁还敢说她是小青娃?她当不了天上飞鹰,但,她可以当一个假装游历过天下的小青蛙。她心里万分高兴,轻轻隔着布袋爱抚着那暖和的石头。
不知道五哥去大魏时,有没有买过这种石头?有没有将这种石头留在身边?如果他留了一块……那,那,她跟他,在同一样的天空下拥有暖石,这也算是好兄妹了吧。
她半垂着眼睫,现在的五哥,怎么了呢?她幻想过很多次他现在的模样,约莫还是四年前那样,只是更高更成熟些。
神话毕竟是神话,成真可能性不大,况且,父兄们并没有提过五哥改貌,也没提过他眼力变好……就只是一句:他很好。
她抚过眼角。她也不觉得这些年自己的目力有衰退过,可见老天爷也没听到她的祈愿……现在,会是谁照顾着五哥,陪着他游历,为他解说四方呢?
是不是觉得……摆脱阿奴后,终于能松口气呢?
是不是成人礼那日……明明他双手冰冷,是需要人陪的,可是,他心里真正希望去的人不是她呢?
如果她能够早点听进三哥的话,一切都是她的自作多情,那日,她一定找四姐去陪五哥……五哥出国前也许就不会有遗憾了……现在想想自己也挺傻的,那两年她写些什么早忘个一干二净,当年她到底在难过什么啊!
她唇角扬起一个弧度,想到他今年也有二十多,恐怕再不了多久就会回南临迎娶四姐,虽然有那么点疏离,但她还是该好好想想要送什么贺礼。
她开心地又抛起小布袋,随即,半空伸来一只手猝不及防地夺去。
“徐六小姐,上学士馆啊?哟,这是什么?暖和得很呢。”徐烈风定睛一看,心里恼火。“方十二,把东西还我!你这种行为与强盗有何差别?”
方十二打开束袋,拿出石头掂了掂。“我还真没瞧过这玩意,哪来的?新奇啊,送给嫂子公主,她定是欢喜。”
嫂子公主即是大凤公主,年前方家长子成为附马,方家这不学无术的小儿子越发的无法无天,连油炸鱼都比不上!徐烈风眯眼,一脚飞踹出去,方十二早有准备,往后一退,哼笑:
“你后脑勺疼不疼?那回被我砸了,徐家敢吭吗?你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居然胆敢到陛下面前告状,让我半年出不得府!你以为你是谁?在陛下面前不过是个佞臣,还是,你父兄在打着陛下什么主意,要你去色诱——”
“方十二,你这嘴脏的混蛋,不准这样说我父兄!”她大骂,与他在学士馆前战了起来。
她哪有告状!是她不舒服在家躺了两天,陛下召见她才硬撑着过去!她哪是佞臣!哪是!她是徐家之后,是忠臣之后!凭什么这样说父兄跟她!只要陛下肯下旨,她愿立即前往边关尽一分心力!只要陛下肯下旨啊!
她拳脚功夫不弱,拳头更是虎虎生风,方十二本就不是她的对手,他心里略有不甘,见她比任何一个南临女子还要貌美,心一动,蓦地暖石一抛,诱她去夺,趁她不备探向她的胸前——
解非自门口人群间挤了出来,一看之下,原来是那名令他惊艳的年轻姑娘在跟人打架。
她出手俐落直率,只攻不防,连人耍阴招都没注意到。由拳观人,她该是个脾气甚直的人。
他美目一眯。与她对打的人想趁机侮辱,他大步流星,拉过她的腰身,她直觉挥拳过去,他回避开来。
紧跟着,她回头看一眼,咦了一声:“是你!”
“是我。”他没看向她,直接使了五分力攥住袭向她胸前的拳头,一捏,卡拉卡拉作响。
徐烈风不知他为何要助她,但这一拉一拉间,腰间的绣帕落地,她心头一惊,马上舍弃夺回暖石的念头,直接要先拿回她的蝙蝠绣帕。
方十二见她让人楼着,骂道:“不知羞耻!”一脚踢向解非,逼得对方松开他的拳头。
随即,他冲向前,抢到绣帕。嘶一声,绣帕撕成两半,另一半紧紧被她握在手里。
徐烈风傻住,怔怔盯着手里只剩红线蝙蝠的半面帕子,接着,她双手俱颤,咬牙切击,扑向方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