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兰赫希不肯见何桃花,她也躲着他,两个人就拉扯着绳子两端,坚持着。

但她有个很糟糕的发现,事实上,她被这个发现搞得手足无措,怎么办?她怀孕了,她考虑再考虑,始终无法下定决心对赫希说。

不说,他早晚要知道,届时会否又是一阵风暴,说了……他和那位梁羽嫣姑娘……

她在痴想什么啊,一个孩子能改变多少?他会因而对她特殊?

何况他身边有人、心上有人,她怎能成为他的碍眼。

为梁羽嫣做菜那夜,她学会,眼睁睁看着他热爱另一个女人,那苦楚,比她认定的更甚。

她承受不来的,不过是随侍一餐,她就痛苦得想死掉,她没有自以为的宽容大度,她其实是个小心眼女人。

“你可不可以快一点,要让贵客饿肚子、让大人丢脸吗?”一只水瓢扔了过来。何桃花一惊,手上的菜刀划入指头,鲜血迅速染红。

“我马上好。”

她回神,连忙撕帕子扎起指头,继续切菜。

“今天大人生日,羽嫣小姐要替大人庆生,你可别搞砸差事。”

“是。”

今日朝中来了许多大人,听说皇帝也要大驾光临呢,兰大将军的官是越做越得心应手了。

他轻松下令,只说了一句——今晚的餐点由何桃花掌厨,她便从天未大光一路忙到黄昏,腰酸背痛、头晕目眩,却是半句都不敢吭。

大火快炒、文火慢炖,一道道精致好菜上桌,那些讨厌她的厨娘们也不得不承认,她确有一身好手艺。

又晕了,翻胃的减觉涌上,以前老以为是自己太累,现下她明白,是肚子里的宝宝在抗议。

她抿唇,心底暗道:宝宝乖啊,当下人没有不累的权利,再撑一会儿就行了。

厨娘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样子,忍不住埋怨。

“什么嘛,还真以为自己是大小姐,做那么点事儿就不行啦?得了、得了,收拾的工作给别人做,你下去休息吧。”

“谢谢大婶。”何桃花像得到特赦般,低头福身,走出厨房,迎头,一阵清凉泼洒了满身。

下雨啦,在里头忙了整天,居然没有发现外面下雨,真糊涂,不过这天气,皇帝要来这么一趟恐也不容易,足见皇上多么器重兰将军。

好事,他本来就是意气风发的英雄。

地有些湿滑,手边没伞,她只好加快脚步回屋里。

屋里有一个小小的泥盆,里面煨着炭火,火上一个瓦罐,罐里塞了茶叶和盐巴,一颗鸡蛋、一颗鸭蛋埋在里面慢火黑着,黑出满室茶香。

那年她穷,又想替赫希过生辰,就照这样弄了两颗蛋送到他手上。

她说:“这是我们穷人家过生日的法子,代表一只鸡、一只鸭,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后来她有钱了,办得起满桌子丰富菜肴替他贺生辰,可桌上还是要有这昧——

一颗鸡蛋、一颗鸭蛋。

因为他说,他喜欢穷人家过生日的方法。

找来油布,把新做的玄色披风折叠好,再摆上那两颗蛋,她笑笑,把礼物包起来、揣在怀里,再找出一把伞,慢慢往他屋里走,这时候府上上下都在前厅伺候,走到哪儿都碰不上人。

推开门,她不疾不徐把披风放在他桌上,两颗蛋一左一右摆好,这是穷人家过生辰的方式,堂堂大将军或许看不上眼,可何桃花的赫希是会感念的,至于他还是不是何桃花的赫希,她就不敢确定了。

就是这份“不敢确定”,让她犹豫该不该把意外发现告诉他。

要是直接回后屋就好了,但她忍不住想看他。

她多久没见他了?好多天呢,赫希似乎刻意避开她。

避开?她又把自己说得太重要了,这里是他的镇远侯府,他不想见谁,谁便见不着他。

可今夜,她想见他,即使是远远的一眼也好,她要看他的精彩、他的快意。看他被众星拱月地崇拜着。

于是,何桃花放大胆量靠近大厅,小心翼翼不让人发现,她不靠近大门,只从侧窗边偷偷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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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希和羽嫣姑娘说笑着,几个大人胡闹起来,要他们喝交杯酒,连皇上也闹了,闹得哄堂大笑。

多热烈的气氛,她该为他高兴的,这是她要的不是?可惜她连笑容都扯不出来。

蓦地,兰赫希像发现什么似地,两道厉锐眼光向窗边射来,何桃花一慌,连忙躲进阴影处,吓得胸口怦怦跳。

他看见了吗?他气了吗?

算了,快走,快乐的地方容不下悲伤,她不要自己的痛苦渗入他的喜乐。

何桃花一路走着,一路自我告诫。

她该谨记,自己留下来是为什么,是赎罪、是带给他幸福,只要他快乐,不就好了吗?她想要的事情正在发生中,该快乐不是忧郁。

何桃花向来很乐观,没事的,欢喜做、甘愿受,老爷爷说得多好。

嗯,她该更欢喜、更甘愿些。

于是她逼自己微笑,笑大一些、笑透彻一些,慢慢的,笑容就会变得更真心诚意,她就会相信自己好快乐。

她笑,努力却狼狈。

雨更大了,天空像把水一盆一盆往下泼似的,打歪了她的伞,湿透她全身,尽管她的头发湿答答地黏贴在颊边,雨水模糊她的视线,尽管心掏空、情破碎,她仍然打起精神努力笑开怀。

是啊,笑得越真,才能让美好的事发生。这不是她从小到大奉为圭臬的吗?大笑,再笑,笑得用力……

闪电敲过,剌痛了她的眼,劈上她身边的大树,紧接着是一阵教人不及掩耳的惊人雷声,当她掩过耳朵、抬头,发现被劈裂的树干朝她身上砸来时,已经来不及躲了。

嘶……树干在空中断裂、折成两半,断掉的那一边凌空坠下,硬生生打在何桃花身上。

树枝底下,小小的身子在蠕动,疼痛一阵一阵,然而求生意志逼她从缝隙中爬出来,她要活、不能死,她的肚子里面还有个孩子需要她的坚持意志,不昏,她必须爬出去、必须找人救!

咬紧牙根、何桃花艰难的从树底下钻出来,即使她匍匐着、跪着、爬着都要离开这里。她承认自己倒楣,连雷电都要为难她,逆天这罪行,不是普通的大,但她不是别人,她是有肩膀、有担待,皮粗肉厚,逆境也困不住的何桃花!

怕不怕?不怕,苦,她还吃得少了?痛,她承受过太多,早练就一身铜皮铁骨。

一个早被雨水淋透的女人,怎会在乎雨水大,不在乎,她半点都不在乎,老天还要继续惩罚她吗?来啊,通通过来,她准备好接招了,谁怕谁,她是越苦越要呛声的女人,不会被打倒的。

吞着口水,她一步步往屋里爬,因为痛得站不起来了,但她不怕!

她的泪水猛掉,悲伤太过,石子磨痛了她的膝盖和掌心,但她不怕!

赫希和羽嫣姑娘的幸福喜乐椎入她的心,她不怕!她天不怕、地不怕,她是力大如牛的何桃花……

意志力撑到她爬进屋里,接触到干爽的地板时断掉,她趴在地上喘息,放任自己跌人黑暗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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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桃花醒来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

她忍住疼痛,攀着凳子、勉强起身,试了好几次才燃上烛火,低头喘气,然后,看见被血水染透的衣摆和……勉强辨认得出形状的胎儿……

又是一个无缘的家伙。

老爷爷的话倏地撞入她的脑袋瓜里。

霍地,何桃花懂了,原来无缘的是她与宝宝!无缘啊……她怎么和赫希就这么无缘?连一个小小的生命都留他不住……

空了、脑袋,虚了、胸口,碎碎片片的,是她组织不起来的爱情。

她应该捶胸顿足、痛不欲生,她应该嘶吼尖叫、嚎啕大哭的,但是并没有,她连掉眼泪的冲动都没有。

心死,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有趣吧,前一刻,她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赫希,这一刻,她连想要对他说些什么,都没有事情可以说。

命运呐,真是糟蹋人最严重的家伙。

呛声吗?她没力气,生存对她,已是沉重包袱。

勇敢坚强?有什么意义,越坚强就会碰到越多困逆,不如柔柔弱弱,事事依赖人,来得轻松惬意。

这个世界像张牙舞爪的怪物,吞噬着她的生命,强烈的恐惧席卷了她每一根神经,她……被彻底打倒。

心诚实了,她再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乐观自己的人生,她再不要欺骗自己无妒,逼自己为赫希的幸福喝采。

她好累,累得也不想还债,欠他就欠他吧,随便了。

她要留着力气,用来跟宝宝诀别。

捧着宝宝到后园,挑了棵桃树,徒手挖洞,她的手被剥磨得伤痕累累,风像刀般刮着她的脸,她丝毫不觉得痛,但把宝宝埋进去时,一股蚀心刨骨的疼痛顺着经脉蔓延开来。

合掌,她有满肚子的话却只剩下无语。终是无缘……

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着、激烈着,难受,她跪在地上,死命抓醉咙却喘不过气,突地,滚烫的液体争先恐后呕了出来。

斑斑红、点点腥,渲染着伤心。那个未成形的生命啊……她居然在这个时候,想起孕妇吃的鸡仔汤。

何桃花没晕死过去,都说了她命韧、她铜皮铁骨,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活不了,她还是得活得好好。

缓缓回到屋里,捧了盆水,拧干抹布,她像机械般,无情无绪、无苦无乐,一回回擦拭地上的血痕。

一盆水、两盆水,她擦了又擦,总得清得干净了,才能把心版上的罪恶抹去。

如果抹不去呢?

就压着吧,压得密密实实,直到她再也喘不过气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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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闪电划过时,兰赫希心底没来由的一阵慌。

他解释不出为什么心慌,就是心呛着、拉扯着,眼皮乱七八糟跳动着。

他以为是莫答纳颜要出手了,他仔细观察着屋里的每个人、每分动作,甚至用银针试试桌前的每道菜,这些是桃花煮的,要下毒并不难。

他不信任桃花、不信任身边每个人,只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强颜欢笑,看着满屋子人,所有人都笑得很开心,但他无法打从心底真正高兴。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知辛放的那把火?也许从朋友的背叛开始,紧接着母亲、未婚妻,他再也无法相信人。

冷然一笑,他嘲弄所有的客人,有趣吧,一群人聚在这里为他庆贺,他却半分威受不到快乐,冷眼旁观、置身事外,他不懂,他们凭什么这样快乐。

宴会结束,他送羽嫣回房后,走回自己屋里,一进门,桌上那件披风和两颗蛋静静躺着。

心猛地抽搐。

他被混淆了,她在意他吗?如果在意,为什么和莫答纳颜勾结?

如果不在意,何苦弄这些?她明明知道,他对她残忍,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宠她、疼她,对她温柔备至,过去那段再也回不来了。

踢开椅子,兰赫希对自己发脾气。却忍不住拨开蛋壳,咬一口,这是今晚他第一口食物。

“你是怪人啊.为什么不吃鸡肉鸭肉,反而吃蛋?”何桃花不满地替他添上满满一碗鸡汤。

“我就喜欢在生辰吃蛋。”他投着蛋,今天的蛋太新群,不好剥。

“那是穷人家的吃法。”她接过手,帮他把蛋壳拨去。

“我管他穷富,我就爱吃。”他就着她的手吃蛋,蛋在她手里特香。

“真有那么好吃?”她看他的馋样,被诱惑。

“好吃得不得了。”

“分我吃一口?”

“有什么问题。”他抓起她的手,把咬过的蛋推到她面前,她也不忸怩,就口吃了。

“怎样?”

“不怎么样,还是鸡汤好喝。”

说着硬是把鸡汤鸿到他嘴边,他合作喝掉了,呕呕嘴,说:“各人爱各样,我就偏爱鸡蛋鸭蛋。就像女人,我不爱名门闺秀,偏爱小家碧玉。”他意有所指,说得她满脸红。

她不答,他追问。“说,你爱不爱大将军?”她勾了眉,用力摇头。

“不爱。”

坠入回忆,兰赫希的表情变得柔和,然而那两个字跳出来,眼光瞬地冷冽。

她说不爱,不只一次,她对他存着什么心,也许等莫答纳颜出现,才能追出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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