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何桃花又走回知辛楼,知辛楼仍旧颓圯,兰赫希亲手为他们题的招牌烧坏了,焦黑的木头静静躺在雪地里。

她提着一盏昏黄小灯,左绕右拐,走进楼内的厨房,没人知道厨房下方有一条密道。

进密道、下阶梯,走过七七四十九阶后,她踩进阴冷干燥的地面,地窖里藏的是全京城最富盛名的桃花醉。

她当然知道这些酒可以换得银子,让自己吃得好些,但她不愿意。

对这里,她尚未死心,仍然存了梦,梦想知辛楼再度开张,四个人的交情回到过往。

弯腰,抱起一瓮桃花醉,打开瓮口,闻着熟悉的花香味,她想起第一次带兰赫希到这里的情形。

看着储满佳酿的酒窖,他直嚷她是个小富婆,那时她得意扬扬的说:“等我钱赚得够多,就去买一个丈夫回来。”

“买丈夫做啥?”

“帮我做工呀!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里里外外都得靠我张罗,普通工作也就算了,这抱酒背酒的活儿可苦了我。”她嘟了嘴,抱怨。

她不是大力士,却老是抱着酒进进出出,忙过一整天,夜里上床常常全身疼痛得睡不着觉。

本以为时间久了,习惯后自然会好,没想到两三年过了,却是伤了胳臂、落下病根,才十几岁的姑娘,老天爷下个雨,全身骨头就和老太太一样发酸。

“那你可得买个身强体健的。”

“对啊,最好像赫希这样子,连老虎都扛得动。”她用手指戳戳他硬硬的胸肌。

“哦哦,桃花喜欢我?”他突然凑近,额头贴到她额头上。

‘谁不喜欢你?大哥喜欢、小卿喜欢,连当今皇帝都喜欢得很。”她扭过头,酒楼姑娘是不兴害躁的,可她白白的脸偏是浮上两朵红云。

“那你……爱我不?”

他的手锁上她的腰,稍用力,她便贴到他身上,软软的身子靠上硬硬的胸膛,那亲昵和她十岁时一样,可他忘记,她已经是个大姑娘。

“说嘛,爱我不?”他追问。

这话问得严重了,爱……是夫妻之间才有的东西啊,小卿可以爱他、他可以爱小卿,因为早晚,他们要走人夫妻关系。

而她呢?他们是朋友、是兄妹、是青梅竹马,他们身世悬殊,更何况朋友妻不得戏,朋友夫怎能心存非份,所以……

“不爱。”她说得斩钉截铁。

“即使我力大如牛?”他勾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

“力大如虎也不爱。”她用力摇头,就算有爱也得用力摇掉。

“真可惜,我很爱桃花呢。”

这话不知是玩笑还真心,他热热的气息喷在她耳边,躁得她找不到地洞钻。

闪身,她瞪他一眼。“你哪里是爱桃花,你爱的是桃花醉!”想着想着,何桃花傻笑起来。那时,他们的感情是真的好呢,要是大家都别长大就好了。

抱起酒往外走,天空蒙蒙亮起,她加快脚步。动作得加快些,今天是小卿出嫁的大喜日了。

出城,远远听见几声野狗吠声,她尽快走着,不顾寒风刺骨。低着头。紧抱胸前酒瓮。

好不容易走回家门前,太阳未升起,凌小卿已经走出屋子,两个好友面对面,无言。

看见她,凌小卿泪水扑簌簌落下,红红的鼻子塞住了,无助凄凉的神情教人不忍。这样柔柔弱弱的女生,怎能面对性格大变的魔鬼?

保住小卿。是她最后能够做的吧,何桃花更加坚定自己的信念。

“桃花,请你帮我转告知辛哥,此生无缘,来世再聚,小卿生是何家人,死是何家鬼,定不负知辛哥的心。”凌小卿说得断然决绝。

她对哥这般重情重义?那么当初又何必……不,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小卿,哥这样潦倒,你为什么还爱他?”轻轻地,她问。

“爱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我相信总有一天知辛哥会鸿图大展,他不会一辈子穷困潦倒。”

这些话,她若是肯早一点说,多好。

“如果还有选择的机会,你愿意待在哥身边,照顾他、爱护他、陪伴他吗?”何桃花又问。

“我愿意、当然愿意!我和知辛哥不离不窘,我们约定好要永远在一起。”她神情激动。

大哥疯了,他的约定能听?但小卿的专注诚恳说服了她,她相信,小卿会用一辈子来爱大哥。

‘好吧,我代替你嫁,可是我不知道赫希会不会善罢甘休。”真闹起来,户部尚书凌大人也不能置身事外,大哥和小卿,当然更逃不过风暴。

凌小卿哀戚的表情立时转为激动,忙不迭的说出自己和情人先前的计划。“我和知辛计划过,等你出嫁,我们马上离开京城,不会让任何人找到我们,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爹娘,望你恳求兰哥哥,别把事情闹大,别让我爹娘受灾殃。”最重要的是,她并不认为兰哥哥爱她,爱到能把面子里子全数掀翻的程度,且她始终相信桃花对兰哥哥有影响力。

要逼赫希吞下闷亏吗?他哪里是可以受逼迫的男人?何桃花没有好友乐观,但该求该救的,她会尽全力。

深吸气,她拉起笑脸。“没事儿,通通交给我。”旧话出口,凌小卿立即冲上前,抱住她。

“谢谢你、谢谢你,你是我和知辛哥的大恩人!我们不会忘记你的恩惠,有朝一日,我会报答你的!”

谈什么报答,她肯照顾大哥,就是给她最大的恩惠了。

“我把我哥交给你了。”

“我发誓会带给知辛哥最大的幸福。”凌小卿小脸满是泪痕,高举五指向天发誓。

何桃花拉下她的手,把桃花醉交给她。“往后你和哥要成亲,我不在身边,你带着桃花醉,就当我见证了你们的终生。”

“我们会带着它。”凌小卿手压在她的手背上,这是女人的情谊。

“我们快走吧,别延误你出阁的时辰。”

于是她们进屋把酒摆好,何知辛还在睡,何桃花看了大哥最后一眼,才同好友回家。

在喜娘替凌小卿打扮的时候,她待在内室,将带得走的黄金珠宝首饰和银票全塞进包袱里,等喜娘一离开,她们马上互换装束。

紧接着,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何桃花让八人大轿抬进镇远侯府,她由着人扶、由着人摆布,成天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

终于,满屋子的人退去,喜房里安静下来,大红花烛燃起一室温暖,红帐、喜被,满屋子的红,红入她的眼。

掀起喜帕,她静静看着眼前的一景一物。

这屋子,很久以前她常来,第一次来时,他拉着她的手,要她乖乖坐着,别吵别乱动。

他只是随口一句,她果真就不吵不动,乖乖坐在床沿等他写完奏章。直到他回头,发现小桃花变成小木人,傻傻看着窗外的鸟雀,才笑着把她抱入怀里。

好像从认识她不久,他就老爱抱她、逗她,好像她是他的布娃娃。

现在她也是傻傻坐着。只不过屋外一片漆黑,看不见鸟雀,而且她敢打赌,待会儿赫希进门,发现新娘是她,不但不会将她笑抱入怀,说不定一怒,还会直接把她关进地牢。

终于,脚步声传来,她迅速放下喜帕,然后木门被推开,她在喜帕下看见一双大脚,那是他的脚。

兰赫希没说话,脚步在她跟前定了定,之后,走到桌前,举起酒杯,自喝自饮。

他的脚步笃定,不似盲眼人般步步小心,想必应该是对这里很熟了吧?当然,这是他居住多年的地方啊。

偷偷地,吸一口长气,何桃花并没有自以为的那么勇敢。

她想像着他的模样,听说他双眼看不见之后,性格大变,温和的他变得暴戾乖张,听说他半张脸毁去,纠结狰狞的火烧疤痕教人触目惊心,有人在背后给了他“鬼面罗刹”的浑号,更有恶人直接叫他“鬼见愁”

可这怨不得他的。换了谁变成这般,都会性格丕变。

往后,她会穷一生精力来待他好、怜惜他,让他知道没了双眼或俊俏的脸庞,只要有一副好心肠,还是能得到旁人真心崇仰。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喜帕霍地被掀开。

抬头,视线迎上他的,两人相对,惊讶在彼此眼中炸开。

何桃花惊吓得阖不拢嘴。

因为眼前男人的脸仍然俊美无俦,他蘸墨浓眉、秋水双眼、悬胆秀鼻……一切一切如旧,哪来的疤痕、哪来的鬼面罗刹,全是谣传!

而他的眼睛,那绝不是一双盲人的眼,他盯住她的锐利眼光,教人胆寒。

对,兰赫希就是要她胆寒。

他没想到她居然胆大包天到这等程度,真是为了名利不择手段到让人作呕。只是,她怎么敢,她没有半分羞耻心吗?!

缓缓摇头,何桃花让他对人性彻底失望。

年初,他警告过她不要使小动作,可她非但不听,更狠了手段,先是说服小卿别嫁他,再让知辛约他进酒楼,他们谈判、争执、亲手毁掉彼此间的兄弟情谊。

他不记得知辛楼那把大火是怎么发生的,只晓得他清醒的时候,自己已经在家里面,而衣服上满是灼痕。

但他相信,那把火是知辛疯狂之下的杰作。

可笑吧,他对他们兄妹够好了,他以为真心待人便会得到真心回读,没想到,居然是落得差点被火纹身的下场。

他以为这对兄妹聪敏善良,没想到是聪敏有余、纯善不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不想过问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事.不想见何家兄妹,连带的连小卿也疏远,过去的青春岁月已然消逝,那段单纯甜蜜的情谊遗失在他们深沉的心机里。

而今,她居然敢大摇大摆代替小卿嫁过来?!

突地,他记起火灾过后不久,一名年轻的女大夫带了何桃花的信上门,说要替他治病,他被弄得一头雾水。他几时眼睛看不见、几时毁容,又几时需要一个隐世名医替他治疗?

她疯了,何知辛疯了,何桃花也疯得厉害。

不过她胆敢嫁进来,是不是认定他看不见,才冒名顶替?

兰赫希不说话,冷峻的五官对上她的惊讶,她的脸上有千百种表情,怀疑、惊喜、诧异、快乐……不停变换。

何桃花喜悦着。

他好好的,没病没瞎,是不是那位姑娘大夫救了他?!

所以她真的回到过去,改变了某些事情,那么大哥……大哥也被老爷爷大夫医治好了?

铁定是这样子没错,因此大哥才会和小卿证心,决定远走高飞,大哥对小卿的承诺不是空话虚言!

这一推论,全有了脉络。

狂喜啊!真的有月光奇迹,她真的回到过去,甚至成功扭转了局面,赫希不再是鬼面罗刹,他没有性情大变、暴戾张狂,他仍旧是他,潇洒不羁,教人为傲的兰将军!

半张口,她有许多话想对他说,然而他一句便堵了她的许多。

“为了嫁给我,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青筋在他额间暴动,澄澈的眸子盈满腾腾杀气,他没说出口,但何桃花看见了。

他憎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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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嫁娘的第一天该做什么?

何桃花不知道,偌大的镇远侯府里,连半个下人都没在喜房出现,自然不会有人来告诉她,她该做些什么。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哥的情况,至少她得确定大哥的病是不是痊愈了。

如果回到过去不是一场梦,那么从她和老爷爷大夫进小屋后,到她蓦地清醒之前,那段期间发生过什么,她得知道。

昨夜她和衣而眠,赫希离开喜房之后再没有回来,她猜他气坏了,当然,任谁新娘被掉包,都要大大愤慨。

她下床,脱掉大红嫁裳,随意翻出一件素白长衫换上,她匆匆搭上披风,走出房问,打开门才发觉屋外有许多仆人,但他们各忙各的,没有人肯搭理她。

照理说,不管是不是李代桃僵,她总是将军夫人了,谁敢无礼?因此……这是他的意思吧,赫希要她明白,别以为他会息事宁人,让一个不明不白的下人成为将军夫人。

无所谓,她不在乎身份。

一路从侯府往外走,她碰到的下人无数,真的没人给她好脸色。

他们之中,有很多人认得她是知辛楼的桃花,所以这出真假新娘的戏码让人揭了底?

何桃花苦笑,然而现下不是觉得委屈的时候。

拉起裙摆,她快步走出侯府外,她心心念念的是大哥和好友。

他们跑掉了吗?赫希会放过他们吗?她答应小卿,要求赫希别闹大事情,危害她的父母亲,可她还没出口求情,赫希拂袖掉头就走,这会儿,他会不会已经见着皇上,而皇上……龙颜大怒?

她越走越急。脚步在雪地里跟迹,担着心,大雪天里,竟急出满身汗水。

好不容易,她回到住了一年的旧屋,三步并作两步往前冲,伸手推开门,屋里竟有人!

因伪逆光。她眯眼细瞧,炕上那道顺长的背影……不是大哥,是赫希!只见他转过身,木然的表情中带着一丝厌恶。

何桃花悄悄吐气,眼光四下梭巡,屋里整理得很干净,大哥的东西都带走了,只剩下几样她的小东西。

所以他扑了空?

“你在找什么?”兰赫希冷淡的声音里隐藏着不耐。

“没找什么。”

“你在找这个吧?”他扬手,一纸素笺在她眼前飘落。

她望望他,咬牙,弯腰捡起。

桃花,谢谢你为我们做的,我和小卿铭记在心。

我们将要往南行,先找个地方安身立命,我保证会尽全力考取功名,以对得起爹娘在天之灵,届时,我们将回到京城向岳父负荆请罪,也会来看看成就我们一生幸福的妹子。

我知道,目前你的处境肯定是困难的,但你一向有能耐,大哥相信你能撑下去。

大哥不才,但多少懂得你的必情,希望你能把握机会,创造自己的幸福。

何知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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