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十五年前

烦。

十四岁的杨尧深穿着上好的黑色手工西装,冷眼望着眼前来去的人潮。

占地辽阔的花园,布置得盛大的场地,那些自麦克风透出的声响破坏了这片原该宁静祥和的土地。

他站在角落,一百七十出头的身高在人群中并不突出,不过自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势,却令人难以忽略。

这该是庄严而令人哀伤的场面,可他却只觉得厌烦。

瞥见人们打量的目光,他烦躁的瞪了回去,让本想上前攀谈的人纷纷识相的走避。

与生俱来的威严,大概是他从那老头身上遗传到唯一可取的优点吧!至少在这枯\燥无味的时刻,他极度不希望有人跑来对他说什么节哀顺变之类的话。

是的,他唯一的感觉,就只有厌烦而已。尽管那躺在镀金棺木中的,是他的亲生父亲。

亲生父亲?想到这个词,他冷冷一笑。

从有记忆以来,父亲便一直属于另一个家庭,一年能和他见上三次面,就已属难得了。

血浓于水的亲情,在他看来,不过是个笑话。

世界上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去,只不过这回刚好是他认识的人罢了,他不觉得自己该为那男人的死伤心。

发现这角落的位置依然阻挡不了众人的关注,杨尧深不耐的转身走进一旁以藤蔓编织而成的迷宫,任由那两公尺高的绿色屏障挡去外头的纷扰。

走在小径中,茂密的枝叶偶尔划过肩头,拐了几个弯,将烦闷的思绪都隔在外头,他才渐渐放松心情。

他已经十四岁,大到够了解许\多事。

他很早便知道自己是私生子,父亲是台湾传统产业龙头“杨氏企业”三位主事者之一。

在他还小时,父亲的元配曾至他和母亲的住处闹过几次。那位看似优雅的贵夫人,歇斯底里起来时倒是挺可怕,每次都非得惊动附近的邻居出来看戏她才高兴,似乎半点也不介意将丈夫在外偷腥的丑事公诸于世。

他在迷宫内顺着路随意走着,并不急着找到路出去。

如果,外面的世界就是那副模样,他宁可永远留在这片沉静里……

“就是那个男孩子吗?”忽然间,一阵压得不够低的耳语飘入他耳中,令他顿下脚步。“听说杨董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是在外头生的呢!”

他瞄了眼四周的环境,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绕到迷宫外圈,绿色的围墙外,便是一大片的花圃。

“哎呀,你没瞧他和杨董根本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吗?除了他还会有谁啊!当年杨夫人被检查出不孕后,也只好放任老公在外头寻欢作乐了……”另个女人开了口,语气中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真烦,连在这儿也不得安宁,那些贵夫人是不是整天除了八卦外,就没其他事好做了?

“不过杨董在外的女人可不少,怎么就只有一个孩子?这下可便宜那个男孩的母亲了。”说话的女人酸溜溜的道。

杨尧深自藤蔓的缝隙中,隐约见到三名身材臃肿的女人正坐在花圃边的石椅上闲聊着。

“谁知道,怕是上天惩罚他四处留情,才只给他一个孩子的,据说那孩子的母亲,还是他一夜风流的对象而已,当初根本没打算认真的。”

“还真没想到呢,所谓母凭子贵,就是他们母子的写照吧……”女人轻蔑的一笑。

他懒得再听,往另条岔路走去。

别人怎么想,他压根不在乎。

或者该说,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人、事。

漫无目的的在迷宫中走着,他脑中充斥着厌烦的情绪……

“阿深,你怎么在这儿?快回里面去啊!”一袭黑衣的母亲快步的走向他,美丽的脸庞写着不悦。

杨尧深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已走出迷宫,此刻正站在灵堂不远处。

原来,这迷宫终究还是不够大,不足以替他阻去外界的纷扰。

“进去?”他望了母亲一眼,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进去做什么?”

耍猴戏给人家看吗?

在众人面前被儿子堵了话,戴茜有些恼羞成怒。“你这孩子是怎么搞的?这么多人来给你爸爸上香,还不快点进去答礼?”

戴茜今年四十出头,由于保养得宜,模样依然明艳动人。

可是人啊,一旦被贪婪蒙了眼,再美的容貌也会变得丑陋。

“我想除了你之外,没有人会希望我出现在里头吧?”他望着母亲,冷冷笑道:“特别是杨夫人。”

他的存在根本不在任何人的期待之内,除了母亲。

而且她费尽心思生下他也不是基于爱,而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为了杨家庞大的财富。

他早就看透了。

一个才十四岁的孩子,便看透自己人生存在的意义,其实是件很悲哀的事。他甚至没有选择的权利,因为他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少年。

自母亲眼中,他看不到一丝与伴侣天人永隔的哀恸,有的只是对于即将到手财富的贪婪。

母凭子贵是吧?刚才那几个女人的话再度于脑中响起。

确实挺贴切的。

“啪!”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他微微偏过头,感觉左脸颊热辣辣的疼痛。

戴茜愤怒的瞪着他,胸口剧烈的起伏。“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还不快进去!”

她的手微微颤抖,旁人以为她是气得发抖,但只有她自己明白,颤抖,是因为恐惧。

她不想在众人面前丢了脸,才勉强鼓起勇气端出母亲的威严。尧深这孩子从小个性就深沉,有时她还真有些怕他。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自己心里有数。”杨尧深一点也不打算给她留面子,淡淡抛下一句,转身便走。

“阿深,你给我回来——”母亲尖细的嗓音自身后传来,他却已不再理会。

反正她能够分到的财产也不会因为他的出席与否而改变,他应有权利保有自己小小的私人空间吧?

杨尧深头也不回的走着,只希望快点远离这个虚伪的地方。

“你不该这样当众给你母亲难堪的。”忽然,一道声音自头顶传来。

他抬眼,见着一名相貌和自己有几分神似的青年,正蹲在石墙上瞧着他。

若没记错,这看起来比他年长几岁的青年是大伯的儿子,吊儿郎当的模样,俨然是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

“不关你的事。”他冰冷冷的回应,足下的步伐踏得更快了。

他对于杨家人一向没什么好感,特别是眼前的堂哥。

明明自幼衔着金汤匙出世,被人捧在手掌心上疼宠,却全然不思长进,不过才十八岁的年纪,几次闹上新闻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瞧不起这种人。

“还真冷淡啊!”杨尧修显然看不懂他拒绝的神色,起身拍了拍裤子,轻松跃下那起码有***高度的石墙,与他并肩而行。

“你没别的事好做了?”杨尧深没好气的道。这堂哥非要跟着他不可吗?

杨尧修耸了耸肩。“反正也没人在乎我这败家子的去向。”

堂哥漫不经心的语调,奇异的在他心中留下一道刻痕。

杨尧深觑了他一眼,却在那轻佻的神情里,看见一闪而逝的精光。

“你是吗?”他不禁脱口问道。

杨尧修轻轻的笑了,“藏不住本性的人,是无法在杨家生存的。”

杨尧深闻言不觉一凛。堂哥可是在暗示他什么?

“所以……你才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问得小心翼翼。

杨尧修将手插进口袋,微微一笑,没回答他的问题。“就某方面来说,你实在应该要感谢二叔的。”

“感谢那男人?”他不以为然。

为什么该感谢那个对他不闻不问的男人?除了钱之外,他不认为那个男人曾尽过什么为人父母的责任。但堂哥的话却像一颗投入静止湖水中的小石子,悄悄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不是固执不通的人,而且因为特殊的成长背景,使他比同龄的男孩更为机灵敏锐,很快听出堂哥话中有话。这个他一直看不起的堂哥,到底想说些什么?

许多念头在脑海中绕啊绕的理不出个头绪,他正思索着应如何开口,不料回身却已不见堂哥。

“哇!居然有卖冰淇淋耶!要不要吃?”

啥?

话题跳得太快,杨尧深还没能反应过来,就见堂哥已溜至路旁的店家,买起冰淇淋。

他顿时愣在原地。

“喂,小堂弟,你想要哪种口味的?”杨尧修兴致勃勃的看着玻璃柜中一桶又一桶的冰淇淋。

“我……”

“哎,我帮你点好了。”杨尧修摸摸下巴。“这家的蓝莓起司和提拉米苏口味不错……”转头向店家吩咐,“老板,我要两支双色甜筒冰淇淋,都这两种口味。”

“……”他开始怀疑自己刚是不是错把蠢材当天才了。

无言的看着堂哥兴匆匆从店家手中拿过冰淇淋,并递了一支给他,杨尧深直觉的伸手接过。

“这家冰淇淋超好吃的喔!快试试。”杨尧修催促着。

试试?

老实说,他对这种甜得腻死人的点心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冷冷的瞪着手中的冰淇淋。

杨尧修一手拿着甜筒,一手摸着口袋翻找了好一会儿,忽然“啊”的叫出声。

“小堂弟,我的皮夹好像忘了带出来,你身上有钱吗?”他一脸无辜看着杨尧深,不忘舔了口冰淇淋。

杨尧深默默的掏出皮夹,抽出几张百元钞票交给店家。

钱,大概是他身上最不缺的东西了吧!

“谢啦!下次我会回请你的。”杨尧修大力拍拍他的肩。

“……”算了,刚刚一定是他的错觉,这堂哥根本无可救药。

杨尧深尝了口手中的冰淇淋。嗯,果然跟想像中的一样难吃,心中顿时生起将它扔掉的想法。

就在这时,一阵悦耳的音乐响起,杨尧修掏出手机看了看,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笑咪咪的接起。“哈啰,宝贝,有没有想我啊?”

看着堂哥一脸陶醉的样子,杨尧深觉得开始头痛了。

“哎呀!宝贝,你知道我今天是不得已的嘛!我也想你想得不得了,可是没办法啊……”

决定不再理会这个怪里怪气的表哥,趁着他在讲电话之际,杨尧深缓步朝另个方向走去。

哪儿有垃圾桶呢?他边走边找。

自小过着富裕的生活,这一支将近两百元的甜筒冰淇淋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也没有舍不舍得的问题。

他打算在冰淇淋融化弄脏他的手前把它给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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