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兰花如墨,香欲偷魂。
贺敏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株兰,喃喃地说:“原来《聊斋》里面的故事真的有实践根据……”
《黄英》里贪杯的菊花弟弟一喝醉了就倒头扎土化作一株迷死人的菊花。现在她身边滴酒不沾的兰花仙也不幸被酒精打成了原形。
怪不得他叫她别回去呢。这个样子在他们神仙里是不是很丢脸啊?嘻嘻。
贺敏决定帮他一回忙,等他变回来了再回家。以后若他再凶她别管自己的事,她就拿这件事去臭他。
他要多久才会变回来呢?
她怀抱着兰花,被香气熏得飘飘然然。眼皮慢慢开始打架,她就这样睡着了。
张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蒙胧的晨光。她居然在车里睡了一夜?
贺敏意识一清醒赶紧看向怀里。兰花还在。她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叹了一口气。他怎么还没变回来?
心里越来越没底。她想,还是先回家吧。
她开门换去驾驶座。浅浅的晨曦照在身上,无意一低头,她一下僵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手中的兰花现在连叶子也变成黑色的了。而她昨晚以为是分外稀奇的墨色的花朵,竟然是腐暗枯败的颜色!
毫无生气的兰花。她偏又懂得清晰。就快死去的样子。
贺敏冲进驾驶座,把速度开到最大档。银色的奔驰飞速向荒野路团员公寓奔去。一辆拖拉机从田埂小路上慢悠悠地拐出来,奔驰尖叫着拐了三百六十度的弯,一头冲向路边的荒坡,滑了一段距离,最后半个车身扎进了一块不深不浅的小水塘里。
没有人受伤,车子也没熄火,只是无法再前进了,也不会后退。拖拉机里的老头骂骂咧咧地开走了。贺敏浑身颤抖地捏着方向盘,泪流满面。
她咬了咬牙,推开车门抱着花就往回跑。
神啊,求求你!
晨光渐亮,愈来愈明晰地照出怀中兰花变得枯黑的形貌。贺敏跑得几乎要栽倒。她终于栽倒,爬起来又跑。
“……喂,你想救他吗?”
一个空灵的声音蓦然传进耳中。贺敏急促地喘息着停下了脚步。她飞快地打量四周,只看见一片空旷的路与田。她又看了一眼手中捧着的兰花,抬起头仰天大叫:“想啊!怎么救?”
“你愿意给他一件属于你的、很贵重的东西吗?”声音继续传来。
贺敏想也没想就回答:“什么都愿意给。”说完后又加了一句,“除了我弟弟!”
“没他的事啦。要的是你手上的‘锦上添花’……”
贺敏立刻拔下了那枚鲜红的团锦结戒指,大声道:“拿去!快救他呀!”
声音说:“你自己救!你把那株花先埋在土里,把锦上添花也埋进去,然后这样念……”
贺敏听着对方传授的真言,皱着眉说:“这不就是那快递单上写着的吗?我看过啦。”
“得意什么?”声音颇为不悦,“这套真言有三条呢。你都晓得?”
“晓得呀。”贺敏说,“看过就记得了。只是还没机会试过。”
“哼……哼……好吧,既然如此,你现在就念出来瞧瞧吧。”
莫名的,心里几乎没生出一丝怀疑,贺敏一切照做。她紧握着双手低吟出那如梦似幻的句子,心中一个劲地祈祷着,神啊,不管哪位神明,不管怎么样,请让他活过来吧。
很快,她感到地面有了动静。睁开眼睛,她看见刚刚埋好的土垄上透出了浓浓的红色的光芒。光映在她的脸上,把她的脸颊也染得红扑扑的。接着她又看见垄上冒出了一截小芽,很快地长高、长大,抽出碧绿舒展的叶片,终于生至两三尺高,一串如玉的花苞盈盈绽放开来,馨香缭绕。
贺敏看呆了。惊奇,喜悦,震撼却都混在她的脸上化成了一种由衷的倾心。她叫出来:“这……这是‘白玉素锦’?”
白玉素锦,是兰中的神品。古人称其“花色叶情品格俱居第一,可谓极艺之大观也”,她从小就在书上看见过,如今看到眼前的真品,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怎么表达呢?啊,就是绝对满分再满分N次方的美花呀!
贺敏无条件地为其倾倒了,“天呐,原来子祥是白玉素锦?”怪不得!怪不得他那么香,那么……那么帅,“他什么时候变回人?变回来之后能再开一株‘白玉素锦’给我吗?”
空中的声音停顿了良久,才诡异地又响起来:“怎么会是‘白玉素锦’?他居然升级了……好亏!”
“啊?”
“喂,你听着,这下我可不欠你的钱了!”
“啊?”
然而声音再也没有响起,留下她带着满脑子的糊涂,一个人呆呆望着天空。
地面倏然亮起一阵光。她低下头,发现那种株白玉素锦没有了。花子祥坐在地上,全身裹着薄薄的晨雾,抬起头冲她道:“喂,我的衣服呢?”
花子祥板着脸。
贺敏嘟着脸。
他们坐在刚刚弄上来的车里,全身灰头土色。
花子祥说:“你刚才干吗管我?”
贺敏一拳打在他的头上,“不管你难道看着你死吗?”她气得眼泪都流出来,“谁让……谁让你们这些没用的神仙一下就脆弱成那样?”
花子祥沉默了片刻,低低地道:“不是脆弱,而是时间已经到了。总有一个人要承担的。其实我死了是最好。”
贺敏震惊地望着他。
他发动了车子,“回去再说吧。”
“锦上添花”现在在那个人的身体里。
罗盘停了下来,花子康目光空洞地望着盘面上错综交叠的图形。
一双手从后面抱住他,抱紧他。
“不要担心,哥哥。会好的。会好的。”
是啊,他愿意相信希望。因为如果不信的话,就只有直接面对毁灭。
他的目光动了动,“子泰,如果……”
修长的手指从胸前爬到脸上,掩住他的嘴。
“如果是康被选中,我会陪着你。如果是我,我也会抓紧你,不让你逃掉。
“好。”
两张一模一样的容颜相视微笑起来,一如清闲地徜徉在繁花满谷的青山。
苍干如松柏,花姿若牡丹。日日锦江呈锦祥,清溪倒照映山红。
他们在哪里都能活下去的。
门被推开。花子平走进来。
“他们要回来了吗?”
花子康注视着罗盘,静静地点点头。
这时屋外传来了刹车声。
贺敏一下车就看到四个人站在门口。
“子平哥?子安哥?子康子泰?你们……在等我们吗?对了,小佳和吉利……”
“他们在屋里。”花子安淡淡笑着,“都在睡呢。”
“还在睡?”贺敏觉得不对劲。气氛好怪,她甚至觉得潜意识里有种颤栗的感觉。她刚想再问一句,只听花子平开口道:“他们还小。还是让他们睡着的好,对吗?”
贺敏觉得他根本不像在问自己。转过脸,她看见花子祥正目光坚定地站在自己身后。
“怎么回事?你们?”
“小敏,”花子安说,“我们住在一起三个月了,已经到了告别的日子。本来,我们可以利用‘锦上添花’的力量换另一种更好的方式离开。可是小敏,你怎么私自把它给了一个人呢?我对你有些失望呢。你知道吗,这对我们大家都不公平。”
贺敏的脑袋轰鸣了好一会儿。她一时无法接受,“子安哥,你们要走了吗?可开始不是说的,要等到花开……”
“花已经开了。小敏,你没看到吗?”花子安指向团员公寓。
一瞬间,贺敏看见无数的粗枝长藤从屋后面的院子里翻滚上来,覆盖住整栋房子,又如蛇身鬼爪般蔓延到四周。宫殿像被施了巫术似的转眼变成了一座鬼宅。
纠结盘缠的荆棘上布满了黑色的花朵,菊,海棠,杜鹃……全都是死亡的颜色。一整片的黑暗衬着花子平冷冷的话语:“子祥,把‘锦上添花’交出来。”
花子祥拨开贺敏的身体走到他面前,“拿得到的话就尽管来试试。”
花子平一言不发地将弟弟一掌击飞了出去。在贺敏的惊叫声中花子祥擦着嘴角的血迹爬起来,冲上去和大哥较量了起来。
他们确实是不属于人类的存在。贺敏终于看到了自己一心好奇着的“法术”。花子平周身旋绕的紫黑色的烈焰,就像科幻电影中神魔的怒息,又像古老传说中不实的禁咒。他的脸映着忽明忽暗的黑气,眼神如冰,仿佛从地狱来的死神。
贺敏忘了呼吸。为什么会是这样?子平哥不是最清奇均雅的菊花之神吗?
花子祥被他紫焰压制得跪在地上,动弹不得。贺敏咬破了嘴唇,口中不自觉地开始默念起来。
锦上添花在花子祥的体内,受到真言的感应,立刻自他胸前涌射出一团耀眼的红光。花子平压在他头顶的手被光线缠住,自指尖开始绽出大朵大朵的黑色菊花,一直缀满了他的半边身体。
他松手退了两步。花瓣像黑色的羽毛似的随风飘开。他的脸色一片死灰。
花子祥大喝一声冲上前去。贺敏更加提心吊胆,嘴唇再要动一动,花子安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
“小敏,不要插手。”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你已经做了不公平的选择,还要再来妨碍我们?”
“可是,你们要做的究竟是什么呀?子祥根本不是子平哥的对手!子平哥的样子就像要杀了他似的!我……我才看着他活过来,不想要他死啊!”
花子安只是轻轻地把手放在了她的嘴上,“你不要出声。”她瞪大眼睛,立时发觉到自己说不出话来了。
此时,花子祥的一击被花子平接住,又被对方打飞在一堆荆棘上。花子平走过去,用紫黑色的火焰像网一样把他贴面压在地上。他从身后揪起弟弟的头发,花子祥哼也没哼一声,用眼角的余光望着他。
“在这里,对不对?”花子平伸手从他的后背如刀刃一般插进去,花子祥的鲜血顺着他的手腕蜿蜒地滴下来。
贺敏被花子安抓牢,泪水夺眶而出。她看见花子平从花子祥体内拿出一个红得滴血的东西——那枚团锦结戒指。
花子平正无声地看着手中的东西。突然地上的荆棘急速地生长起来,包围着花子祥的身体越长越密。在被完全裹住的前一刻,他虚弱的声音轻轻从荆棘后面传来:“大哥,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荆棘化作一个巨大的花苞,挂在枝藤上。下一秒,又是一片荆棘蹿出来,缠绕住了一动未动的花子平。
戒指掉在地上。
花子安松开贺敏,来到那两枚花苞面前,唤道:“大哥?子祥?”
花苞的外表坚如铁,色如墨。贺敏扑在上面拼命敲打,“子祥!子祥!你们怎么了?”她一边哭一边转向身旁的花子安,“子安哥,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他们究竟怎么样了?”
“小敏,你先不要难过。这个样子对他们来说或许未必是坏事。”花子安握住她伤痕累累的手,最后一次放出白光替她治好,微笑道:“好了,接下来该轮到我了。希望一切在我身上全部结束。”
他府下身子捡起了地上的团锦结,握在掌中。红光从他的指缝里射出来,地面的荆棘又开始翻涌。
“不要!子安哥——”贺敏阻止不及,亦无力阻挡,眼睁睁地看着花子安又被封印在花苞里。
“二哥!二哥!”童稚的哭喊声从屋子里冲出来。吉利挣脱贺佳的阻止朝这里跑来。他先前已经醒了,被洞察情形危险的贺佳拦在房里。他看着自己的哥哥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眼前,再也忍不住了,“大哥!二哥!三哥!呜……”
“吉利!等等!”贺佳跟在后面追出来,“不要跑!危险!”
而花子康与花子泰已经先一步抓住了吉利的双手。
“康哥泰哥!放开我!”
双胞胎各叹了一口气。花子泰道:“吉利别闹,我们带你过去。”
贺敏已经把戒指捏在掌心里。双胞胎、吉利、贺佳都来到了她的面前。
花子泰对她说:“敏敏,把‘锦上添花’借给吉利一下。”
“不要!”她咬紧牙,“你们难道要让吉利也变成那样吗?”
“你弄错了。”花子泰苦笑起来,“被‘芽苞’护住的人,其实是被救赎了。”
贺敏愣住,“什么?”
花子康看了看神色黯然的孪生兄弟,全然懵懂的小弟,还有满脸惊异的姐弟俩,“我来说吧。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我们原来并不是一家人。”
“我们原本也不是花仙。而是重罪在身的妖魔。罪孽深重得连神也无法救赎。”
“记不清是多少个百年之前,我们一个一个被降服,开始赎罪,一世接着一世。那时侯我并不知道别人的情况,只记得自己被关进炎狱,子泰被关在冰狱。那时我们就是兄弟。”
“我们本来该这么赎罪到永远。但这一世,神给了我们一个极诱人的机会。这样,我和弟弟才见到了子平、子安、子祥和吉利。我们被赋予仙品,赐予吉祥美好的名字,当了花仙。”
“菊之清雅高洁,海棠之自尊自爱,兰之君子谦谦,杜鹃之真情至性,苏铁之坚贞不移……听起来多么美好,只不过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所背负的罪愆。今生我们掌管着最美好的花,其实却是徒有其表的恶魔。”
“我们遵从神的意思,签了契约,等待契机。若能熬过这一次的试炼,罪便算赎清了。”
“我们成为了一家人,另一个意义上又是敌人——六人之中注定有一个得不到救赎,而那个人将承担全部的罪孽,直到永生永世。这要看运气了,这也是神最无聊的玩笑。”
“‘锦上添花’是打开这个契约的钥匙,也是束缚住我们六人的枷锁。所有的关键都决定于之后得到它的人的手上。”
“因此,小敏,我们才来到了你的身边。”
贺敏、贺佳都听得呆住了。连吉利也听呆了。
沉默了半晌,她终于问出来:“你说你们前世都是……都是妖魔,那子祥他做了什么?”
花子康淡淡地笑了笑,“你果然最关心的是三哥,怪不得大哥最警惕的就是他。大哥一直以为得到了锦上添花就可以毁了契约。三哥也是。他们从来都是习惯于自己掌握命运的人,可是,这一次他们却想错了。锦上添花……是谁也解不开的结。”
“至于三哥的事,我无法告诉你什么,我甚至连他以前叫什么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有因缘,对吗?善恶并非那么单纯的定义。如果你相信一个人,就再多相信他一些吧。”他看看身边的子泰,笑道:“就算天下所有的人说我弟弟是恶魔,我也会相信他是天使的。”
花子泰一听就咧嘴笑起来,对着贺敏摆了个“yeah”的手势,害得她也一不留神笑了出来。这么一笑,她才发现自己的脸已经绷得发疼了。
“我相信大哥二哥三哥不是坏蛋!”吉利大声地叫出来,圆圆的大眼睛中透出坚定,“他们都是好人啦!”
“哦?臭小子,那你是说我们是坏蛋了?嗯?”花子泰蹲下身子逗他,“你说啊,谁是坏蛋?说对了我就赏你一个毛栗子!”吉利小脸涨得通红,躲着他敲来额头上的手指,“没有坏人啦!哇,痛!五哥最坏!五哥是坏蛋!”
花子泰哈哈大笑起来,揉揉他的脑袋,“好,那你去跟敏敏要那枚戒指试一试,看看究竟咱们谁是坏蛋。”
“敏姐姐!把‘锦上添花’借我一下!”吉利一点也不畏惧,向贺敏伸出小手。
贺佳叫出声:“吉利!”他忧心忡忡地看向他。
“佳哥哥,别担心!我是无敌的!你不知道吧,方巧丽给我写了情书呢,我还要去学校把那回信给她呢,嘻嘻。”他看着对方立变的神色得意地吐了吐舌头。
贺敏抓着戒指,犹豫不定。
“这是最后一次选择了。”花子康说,“我和子泰会守在最后。如果剩下我们,大家就都没事了。而我们兄弟会在一起,就算回去,也不会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