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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认识阿茹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而她,只比他大一岁,是先帝新纳入宫的嫔妃。

他在御花园里与她初遇,当时她独自坐在清澈湖边哼着歌谣,不若其他嫔妃那般的循规蹈矩。

至今他还记得,她唱的歌词是: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她来自异族,有一个古怪的名字科尔佩林。茹,按霁朝人的习惯,简称阿茹。

他一见这个女子,便有种极为熟悉的感觉,许多年后,他才想起,原来,她很像他已故的母亲。

听说,他母亲是先帝年少时的情人,天意捉弄两人无缘厮守,所以在他父母双亡后,先帝才会把他接到身边抚养,算是对初恋情人亡灵的慰藉。

他想,先帝如此宠爱阿茹,或许也有几分她与他母亲酷似的原因。

由于他可以自由出入宫门,他与阿茹有了频繁的接触,阿茹常常托他到市集去买一些奇怪的东西,大都来自异城,聊慰思乡之情。

茹妃的故乡以星辰为神,常常占星拜星。

他觉得,夏天的夜晚,天空的星辰格外命令,阿茹便会带他到空旷的草地上,指着空中点点繁星,用手比划出各种形状。

“你看,那像不像一只白羊?那又像不像一头狮子?”她仰头微笑,他则怔怔点头。

阿茹说,天空中有十二座宫殿,每座宫殿里供着一只吉祥物,就是繁星勾勒出了的白羊、狮子、金牛等等,简称“十二宫”。而地上的每个人,按照生辰不同,隶属于不同的吉祥物,类似于中原人常说的十二生肖。

“我属什么的?他禁不酌奇地问。

“你是蝎子,天蝎。”她笑答。

“那你呢?”他痴痴地望着她那张如花容颜。

“我是鱼儿,双鱼。”她双掌合十,轻轻抖动,恰似一双鱼儿在水里游动。

他觉得阿茹的确像鱼儿,漂亮温柔又可爱。但他自己绝不像蝎子,他讨厌蝎子的毒辣。

没想到,阿茹说对了,多年以后,在他立志报复的时候,他比蝎子还要毒辣百倍……

午夜的风从身边穿梭而过,他忆起往事,心情似潮起伏,久久不能自己,立在游廊中,仰望与当年一样明亮的繁星,他有些恍神。

“伦——”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有人在轻唤他的名字。

他猛地回头,看见月光朦胧中,一个身着轻纱的女子缓缓向他靠近。这瞬间,他产生了幻觉,以为阿茹复活。

“伦,你怎么了?”来人见他神色异常,不禁关切地拉住他的衣袖,摇了摇。

他强迫自己马上清醒,恢复常态,因为理智告诉他,阿茹已经离他远去,眼前的定是别人。

果然,视野中呈现出魏明嫣的脸,截然不似他的记忆。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他强颜微笑,柔声问。

“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有人在哭。”魏明嫣望着午夜的花园,有些迷惑。

是雪姬吧?夜深人静,除了她在撒泼任性,还能有谁?

仗着是阿茹的孪生妹妹,雪姬对他从来有恃无恐,若非因为那张与阿茹一模一样的脸,他早把这个麻烦的女子送走了。

“没事的,或许是哪个奴婢打碎东西被总管责罚,所以在哭吧?”他哄骗道:“你早点休息,身上的伤还没好,得好好静养才是。”

“你也是啊,”魏明嫣眼里满是关切之意,“明儿个要起程去颖州吧?你还不快睡?”

“我总是快到天明时分才眯一会。”他笑。

“为什么?”她诧异地瞪大眼睛。

“睡不着。”他忽然叹气,“已经好多年了,我每天只睡一个时辰便会醒,即使睡着,也总作梦——我不想睡。”

自从阿茹死后,一闭上眼睛,他便会梦到当年那出惨剧,仿佛阴魂不散,让他此生不得安宁。

他唯有没日没夜的忙碌,才能让自己稍稍忘却痛苦,摆脱魔魅的纠缠……

“我从前也是时常失眠,”不料,她却表示,“总是陷在恶梦里。”

“哦?”他眉间一挑,失笑问:“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哪儿来的恶梦?”

“梦见你啊,”她娇嗔道:“在梦里,我们一起玩捉迷藏,我找来找去,总找不到你……那种感觉,有多痛苦,你知道吗?”

娇嗔在这瞬间变为叹息,顷刻间,居然引得他一阵怜惜。

同病相怜,就是指这个吧?

他发现自己不恨嫣儿,真的不恨,哪怕她是仇人的女儿。甚至,他为自己利用了她,而感到有些内疚。若非那桩陈年恩怨,他跟她之间恐怕真会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毕竟童年时也曾有过一段形影不离的日子。

“可是后来,我的失眠症就好了,你猜为什么?”魏明嫣不知他此刻心中的万般滋味,一派天真灿烂的笑问。

“为什么?”

“跟我来。”她牵上她的手,缓步来到她的房内。

他不曾注意,那窗边几时系上一只风铃,纯铜打制,晚风轻拂之际,便发出悦耳的声音。

“这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一直系在裙间,幸好没弄丢了。”魏明嫣指尖轻触那铃儿,“它的声音特别好听,每天晚上,我就把它系在风中,听着那音律,自然而然便可入睡。”

“真的?”他不信这小小玩意会如此神奇。

“不信你试试!”她引他坐下,大方地道:“今晚就歇在这儿吧!”

他愣住,抬眸盯着她。

“别瞎想!”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羞红了脸,“只是借张躺椅给你,我睡床上!”

“睡哪儿都没关系,”他换了暧昧言语,“反正等我从颖州回来,咱们就要成亲了。”

“不跟你啰嗦!”魏明嫣益发害羞,啐了他一口,迳自绕到床侧,和衣躺下,被子盖得老高,几乎要蒙住脑袋。

魏明伦摇头轻笑,身子却不同自主的听了她的话,卧在躺椅上。

说来奇怪,听着那铃儿的声音,感觉夜风轻指肌肤,鼻尖嗅着这房里有如兰花的香气,他的心浮气躁忽然沉静下来,呼吸渐渐均匀,没多久,便闭上双眼。

他睡着了,而且没有恶梦,任何梦都没有,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几乎不知身在何处。

就像只打了个盹儿,却看见阳光洒满整间房里,分明是日上三竿的时辰。

“醒了?”身旁有道声音轻快地问。

他眨了眨眼,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晰,魏明嫣坐在他的身侧,正支着下巴含笑地看着他,像个调皮的小女孩。

“什么时辰了?”他惊醒起身。

“末时。”

“末时?”天哪,晌午已过?他愕然,一跃而起,难以置信。

从夜半寅时一直到今日末时?六个时辰?他竟睡了这么久?

不记得上次酣睡是多久以前,似乎还是无忧无虑的年少岁月,自从阿茹死后,他再也没有这样充饱的睡眠了……今儿个中了什么邪?

“马车都在门外候着了,侍卫也催了好几遍,问你什么时候动身去颖州,”魏明嫣巧笑,“可我不让他们打扰,想让你多睡一会。”

他怔住,久久不能言语。

“怎么,不高兴了?嫌我误你的事了?”她一阵紧张。

他摇头,忽然对她莞尔。

“看来是我的风铃起了作用,”魏明嫣见他终于微笑,马上恢复顽皮神态,“很神奇吧?”

真是风铃吗?抑或是眼前的她?

多少年来,日夜孤寂独处,心声无处倾诉,连日有她的相伴,让他一颗紧绷的心倏忽放松,所以才得以那样的好眠吧?

虽然她是仇人的女儿,可不知为何,在她面前,他有种久违的安全感,她的笑颜让他忆起童年在宫中无忧无虑的生活。

那时候,他以为霁皇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那时候,没有失恋的痛苦;那时候,也没有不甘的憎恨……

人若能永远停留在童年,那该有多好。

“你睡着的时候,我一直在旁边看你,”魏明嫣不知他心中起伏,兀自絮絮叨叨,“你知道吗?你睡着的时候不像平时那般阴沉,显得温和亲近。”

“我阴沉吗?”他以为自己装出笑容,应该可以欺骗世人,可惜,竟没能瞒过她。

“说不出来,反正我觉得你总有心事,”她努努嘴,“是在为国家大事操心吗?其实大可不必,二哥才是皇帝,让他自己操心去吧,干么这样替他卖命?”

闲闲的一句话,却像暖流,涌入他的心涧。世人都觉得能替皇上效力是他的福气,都羡慕他能当上位高权重的庆安王爷,从来没有谁像她这样,设身处地站在他的角度着想。

如果她不是仇人的女儿;如果不曾遇到阿茹,或许他会爱上她,这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

双臂像是不听使唤,突然自有意识地伸出去,揽住她的肩勾她入怀。

魏明嫣瞪大眼睛,像是没料到他会有如此举动,一时间惊呆了。

“跟我一起去颖州吧……”他低声说:“我不想让你留在这儿。”

不知为何,他心中泛起依依不舍,不想与她分离,哪怕是一刻。

他要带着她,不管到天涯海角,因为,她能让他酣然入眠,失踪了许多年的睡眠,终于找回来了,他不想再失去。

魏明嫣僵住,过了许久许久,仿佛才听到他的言语,眼泪潸然而下。

这一刻,她感到自己多年的等待没有白费,皇天不负有心人,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喉间哽咽,没有回答,只是点头,再点头。

置身在这繁华闹市中,魏明嫣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

真是讽刺,今日燕羽将军正式迎娶嫣公主,庆安王爷亲自主婚,颖州城中一片欢腾,然而,真正的公主却在这里,站在这市集之中,与将军府咫尺之遥,正悠闲地欣赏着摊贩上的各种小玩意,无人知晓。

魏明嫣拿起一架纸扎的风车,色彩缤纷,看着它在风里旋转,转成一朵七色的花,她暗笑,又暗笑。

没有人认识她,摆脱了宫廷的束缚,原来,她可以做一个这样任性逍遥的人,她喜欢此刻的感觉。

“姑娘——”身后忽然有人唤她,她回眸,却见是慧益,“令兄请我带你去看大夫,他说事毕之后,会到医馆寻咱们。”

此刻见到这青衣老尼,魏明嫣却有种与上回不同的感觉。怎么看,都觉得对方假惺惺。

明明知道她的身份发,明明认识伦,上回却编出那样一番谎言哄骗她,身为出家人,怎能如此?

“不知师太与我大哥是如何相识的?为何几听听我大哥差遣?”魏明嫣忍不住直言道。

“贫尼与令兄有些渊源,曾经,他最亲近的人也是我最亲近的人,所以贫尼愿意为令兄做一些事,而令兄对贫尼也很是照顾。”慧益答得含蓄。

“最亲近的人?谁?”她眉心一紧。

“一个已故的女子。”慧益不露声色。

“大哥的亲生母亲?”魏明嫣兀自猜测。除了伦的母亲,她再也想不出别人了。

慧益一笑,没有回答,假装默认。

魏明嫣信以为真,纯真的她疑云顿去,心无城府,只道:“是要带我去医馆吗?其实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这位大夫医术极高,堪比扁鹊华陀再世,他素来云游四方,只可遇不呆求。

近日出现在颖州,也是巧事。令兄担心上次劫难会留下后遗之症,所以特叫我带你去给他瞧瞧。”

“我就不相信民间真有什么高明大夫,好医生都在宫里呢。”魏明嫣轻笑道。

“贫尼只知道,令兄每年都要花重金建议此人,请他为自己诊治。若是好医生都在宫里,又何必多此一举?”慧益淡淡答道。

“真的?”她一怔,旋即又是一惊,“大哥有什么病?”

“这个贫尼倒不知了,不如姑娘自己去问邢神医吧。”言尽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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