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看到林飞,是在拓拔焘骑马巡城的一刻。

他骑着马站在城楼俯瞰,她灰头土脸正在城下仰望。就是那么巧,四目相对,他看到她,她也看到他。

震惊愕然的一刹,她却保持仰首的姿态,向他微微地笑了。

那是相隔数月,从江南归来后,林飞对他展露的第一个笑容,如冰雪清澈透亮,尽管她遍身灰土,脸上带着被烟火烧炙过的痕迹。

“林飞——”

一瞬间,忘记身在何处,只是引马转身,奔下城楼,命令兵士开门,将她一把揽上马背。

“真的是你。”看着她的脸,他满心满眼尽是交替的喜悦焦急,“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战场啊。

“有什么关系。”她拉起得意的笑,“咱就是在战场边上生下来的呢。既然有过死里逃生的经验,就绝不会死在相同的地方。”

“可你明明应该留在城中。”

“我不来,檀道济的军粮就那么巧地烧了。”林飞冷哼。

“原来是你干的。”拓拔焘忍不住笑,“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再不理我。”

“你也不要太有自信。”林飞斜睨着他,“若你今后再敢骗我。就算你当着我的面,掉进洞穴,我也不会再睬你。”

“那么我不骗你,你便永远留在我身边喽。”少年狡诈地要挟。

“这个……”林飞做出为难的表情,心里却早有了答案。这几个月不是白过的,她每天也在挣扎,要不要趁此机会离开那个沼泽样的少年。

从来不想沉陷在某种感情之中,因为生下来就有着被抛弃的经验。

讨厌被利用被欺骗,讨厌任何一种情感上的等价交换。却轻易地屈从于这样从不公平的感情沦陷。为那个总能让她一再心软的少年……

没有办法不原谅他。

没有办法想象放他一人的样子。

看到他愁苦的神情,便也觉得心中难受。虽然这感情,和少年对她的感情是不一样的。但相同的是,他无疑也是她重要的人。

所以老皇帝死就死了吧,天下要大乱就大乱吧。大家每个人都得学会保护自己。没有谁有权力要责怪其中的某一人——这是任性又是非不清的想法,但她已经就此决定。因为从以前开始,会对她好的人,把她当成最重要的人,也只有佛狸一人。

急促的马蹄自身后响起,打断拓拔焘与林飞的对视。二人同时回眸,见是城中骑兵队的队长正翻身下马抱拳回禀。

“陛下。我们在王城抓到的俘虏中,有人声称他认识陛下。”

“认识我?”拓拔焘挑挑眉。

“他说此物奉上,陛下当知。”

队长双手举过一物,林飞当场“哎”地叫出声来。

端放在士兵手中的簪子乌光流转,正是她诱赫连定攻打西秦时所用的信物——“乌蚕”。

拓拔焘若有所思地接过簪子,瞟了眼林飞,似笑非笑地附耳道:“我说国师,你要不要先去梳洗一下,然后再和我一起拜见神秘人物?”

如果要解释佛狸送她的簪子,为何竟会跑到胡夏来可就麻烦了。难道要她乖乖交待她原本的打算吗?

赫连定反正不会出兵解救被困的魏军,甚至有趁火打劫的可能。于是她索性利诱他去攻打相对较弱的西秦,以保魏国本土的安定。再趁西秦混乱溜入宫中偷走宫内收藏的烟火,拿去烧檀道济的军粮。来一个一石二鸟之计!唯一漏算的是没想到佛狸竟会大胆到去钻赫连定率军出击城内守备不严的漏洞,一举攻下了平凉!

她任意妄为的胡来行径竟然一举毁灭了两个国家。并且还是在无意间完成的。总觉得说出来……会被拓拔焘笑话啊。算了,反正她是怎样的人,佛狸早就一清二楚了,现在才装出“我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的运筹帷幄嘴脸,也委实晚了一点。

“干吗皱着眉?”拖过再次以青纱罩面的“国师”身份出镜的林飞的手,拓拔焘好笑地望来。

“你不好奇拿着这个簪子的人是谁吗?”

若有若无警告的一瞥随即又到,某人意味深长地问:“说起来也真怪呢。如果不是假的……原来我送国师的东西,国师并没有好好保存呢。”

“有什么可好奇嘛。”林飞恼羞成怒。还能是谁?当然是那个叫什么她早忘了的士兵甲呗。就是帮她把簪子连同书信一齐送交赫连定的人。哼,还以为那小子早就死在乱军之中了……

“呀……”拓拔焘一手撩开深翠的珠帘,浓秀的眉毛微讶地挑了挑。眼前这个人的出现,不但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林飞的意料。

一双凤眼清魅夺人,衣衫稍嫌狼狈气宇却不染纤尘。竟然就是那日在赫连定包下的花厅里曾为他们斟酒布菜的琴师。林飞脱口而出:“青檀?”叫出名字,又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眼前微笑的人分明就是当日笑容清浅美若浮云的男子,却远比那日多了份高傲与贵气。

迎上林飞的目光,男子莞尔。

“见到魏王陛下,冯翼倍敢荣幸。”

“冯翼?”

林飞尚且震惊于他怎么突然会说话了,却见到拓拔焘若有了悟地挑眉,抬手挥退左右,“哪里,竟能在这种情境下,碰到名声遐迩的北燕太子。才是出乎我的意料。”

“啊?”林飞本来就没有合上的嘴一下子张到更大,颤巍巍指住凝然微笑的人道:“你是北燕的太子?”不会吧!江南来的小倌竟然是一国太子,人生还真是变化无常啊。

“我一直奇怪,那封信是谁写给我的。”拓拔焘背手微笑,“原来是你。告诉我赫连定出兵西秦的消息,又随信奉上平凉城的地图。不知道太子这样做有何打算?”

“你、你、你和赫连定不是感情很好吗?”林飞震惊,“哗!原来你背叛他!”今日新闻还真多咧。

“国师说话小心哦。”拓拔焘笑着向林飞抛去一瞥,“太子是忍辱负重顾全大局的人。怎么会和赫连定真有什么不清不楚。”他云淡风轻的一句化解了冯翼眉间的尴尬,“只是我有一事不解,既然太子掌握住平凉地形图,又正逢赫连定率兵出城的机会……为何要平白将这丰饶之地坐让北魏。”

“对啊。魏军疲惫,你明明可以调动北燕军从背后夹击魏的军队,一举两得。”林飞也饶有意味地插嘴。

“然后呢?”冯翼好脾气地笑笑,“实言相告,如今燕国的行势不适合对外作战。纵使得了平凉又如何,若是一举得罪夏魏这双龙虎。北燕覆灭也只在转瞬之间。”

拓拔焘唇边漾起一缕玩味,“这么说太子是决意抛舍与夏王的情谊,转而与我结盟?”

冯翼盈盈笑着,径自迈到帘边,绕着垂地的翠碧珠帘转了个身,不答反问:“冯翼请见陛下,是想问问陛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话语略顿,又道:“赫连定悍勇刚毅,占领了西秦。虽然他输了平凉,但只要他一日不死,你就不能算得到夏国。眼下他也兵马疲惫,不会反攻。只能在西秦杀人泄愤。但早晚他会攻打回来。到那时,陛下恐怕独木难支。”

拓拔焘面色无波,颔首抬睫,撩去一瞥,“这么说,北燕是愿与魏结盟。共同对付赫连定喽。”

冯翼缓缓打开一个动人的微笑,“赫连定残酷暴虐,是诸国共国的敌人。”

“这个残酷暴虐的家伙,却对你颇为不错呢。”林飞讽刺地插嘴。否则她为了取信赫连定,而作为信物递交的乌蚕就不会又跑到冯翼手中呢。比起地位陡然高贵起来的燕太子,她更喜欢江南舫上笑如暖玉的琴师青檀。

“贵国的国师看来颇为眼熟呢。”冯翼笑了笑,虽如此说着,却并没有将目光离开过拓拔焘。

“太子也见过的。”拓拔焘也不隐瞒,“难得异地相聚。不如摆桌布酒,我们边喝边谈。乱军攻城,想必太子也受了不少惊吓。这边以酒赔礼了。”

冯翼微微一笑,“既要摆酒。不如摆在南苑吧。那边枫林环水景色清幽,视野开阔说话也更为方便。”

“看来太子对夏国行宫到真是了解呢。”

面对林飞挑明的讽刺,冯翼只是低一低头,转身带步。

千步长廊曲岸枕水,浓翠色的荷叶凋残大半。映得湖心的孤亭到有了几分萧条意味。好在遍野青枫红了一半,远远望着,倒也颇为丰美。

冯翼坐在客座,换了身纯青色的衣裳,秀眉纤长入鬓,绿发曳地垂云。修长的手指捧着酒盏,未语,先凝一凝神。略带一点病态的清魅果然有着夺人心魄的冶艳。

“太子在赫连定身边潜伏已久,应对其了如掌指。”拓拔焘也不避言,直接开宗明义,“想必早有了应对之策,才会与我商量。”

冯翼笑笑,“国,是国君的根本。没有立足的根本,抢到再多东西也是无用。如今赫连定失了平凉。他便得势必西迁。途中必然路过吐谷浑汗国的领境。只要我们事先派使者与吐谷王谈好条件,请他开门借路,让我们埋伏兵马在两侧以逸待劳。必定可将赫连定一举击毙!”

“一举击毙……”拓拔焘垂眸不语,转了转握在手中的杯子。

“听说陛下要为魏国先皇守孝,故此尚未登基。”冯翼笑得醉人,“能够手刃仇敌奉于香案,想必便足以告慰先皇的在天之灵了。”

拓拔焘忽然一笑,“说得也是,殿下行事周密,长于布局。佛狸佩服。敬你。”

两盏青瓷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四目相对,久久凝视,同时饮下杯中美酒。

林飞早听得不耐烦,看他们终于像是说完了,忙不迭拍打桌面,“可以吃菜了吧!”真是的,她赶路赶到这里。肚子饿得很啊。

“小兄弟还是未变。有趣得很。”冯翼向林飞一笑。

林飞倍感害臊,原本坐在天人之姿的冯翼身旁就让她很有压力了,那么优雅地对她微笑,会让她觉得她的举止真的很粗鲁啊。

“你才是让我大吃一惊呢。”林飞口吃起来,“告诉你哦,我喜欢的是那个清灵秀美的琴师。一下子变这么多,可真够吃不消的。还有你,明明能说会道,为什么要装哑巴。”

冯翼抿唇一笑,“既是江南的琴师,却操着北方的口音岂不奇怪吗?”

“啊,笑得那么好看。城府却这么深……”林飞不敢苛同,忽然发现拓拔焘和冯翼都一齐望向自己。

“你们看什么看?我脸很脏吗?”林飞下意识地举袖擦脸。

“我只是觉得你们长得很像……”拓拔焘看一眼冯翼,又看一眼林飞。

“你真爱说笑。”林飞把脑袋摇成波浪鼓,“他这么美!怎么可能和我像!就算知道我不爱照镜子,对自己的脸长什么样,始终定位的很朦胧。也不要这样讽刺我嘛。”

拓拔焘嗟然摇首,把视线投向满目青山,几乎不想去理林飞。

“不过说起来,你一个男人长这种脸还真是可惜呢。”林飞直勾勾地盯着冯翼看,“你若有姐妹,一定一笑倾国。到时候,也不必大家打来打去。直接让燕国公主站在城墙嫣然一笑,哗,那城下士兵还不是要倒一大片?”

“不要胡言乱语。”拓拔焘轻轻敲了敲筷子。

“哼。”林飞不爽地把头别向一边。公主、公主有什么了不起啊。竟然为了那种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女人给她脸色看。

气氛陡然剑拔弩张,冯翼察言观色,适时抿出一个微笑,又把紧绷的空间变得柔和了几分。

“无需在意呢。其实我本来倒有一个妹妹。只是她是不是绝色佳人,就不得而知了……”

林飞好奇心动,忘了和拓拔焘生气,转着骨碌碌的眼珠又望了过去,“你自己的妹妹怎么会不知道长什么样?”

拓拔焘斥道:“飞儿!”

“不要紧。”冯翼笑了笑,四面的风拂开他额角的头发,乌绢般的发丝滑落,清亮又幽深得像足以沉没星子的眼睛弯弯地眯了起来。枫叶无声地飘落水面,带着一丝夕阳的碎金。冯翼的声音夹杂着水色,也陡然变得飘飘渺渺……

“那是凉州混战的时候。”冯翼望了眼拓拔焘,“陛下还没有出生时的事了……”

“我听说过。”拓拔焘沉稳地回道,“是父王攻战晋阳的时期。太子不避讳言,当时各处混战,不只燕、魏二国而已。”

“我当时已经开始记事了,所以记得很清楚。”冯翼转头,看了眼林飞,却是对着拓拔焘说,“那年是在十一月,陛下的父王,坑杀了燕国士兵五万余人……”他讲得轻轻柔柔的,林飞却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或许是四面环水的缘故,身上竟觉得越来越冷。明明是没有见过的画面,却阴阴森森幻视一般浮于眼前。偏红的月亮,血染的大地。士兵们的哀嚎。呜呜咽咽夹杂在冷风里……

“那时父皇还不是大燕之主。兵荒马乱中,贵族也好,兵将也罢。每个人都只能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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