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湛大娘吃力地搬着酱菜坛子,年纪渐渐大了,愈来愈禁不起做这些粗重的工作,累得汗如雨下。
自从湛离身上长了可怕的红疮之后,「春不老酱菜铺」的生意就开始一落千丈,人人都怕被可怕的诅咒牵累,因此没有人愿意上门来买酱菜。面对女儿身上治不好的红疮和店铺无人上门的窘境,湛大娘原本圆胖的身躯都消瘦了好几斤。
「大娘,我来帮您。」
一双大手忽然伸过来,把她怀里沉重的酱菜坛轻巧地搬过去。她愕然抬头,看见一个模样俊美的高大男人,微笑地帮她把酱菜坛搬到角落放好。
「放在这里可以吗?」男人礼貌地问。
湛大娘怔傻地点点头。
「公子,你是来买酱菜的吗?」她上下打量他,看见这男人衣饰讲究,气质优雅,肯定是「翠微镇」里哪一家的富家少爷,可富家少爷怎么会亲自出来买酱菜呢?这通常是下人做的事情呀!
「我不是来买酱菜的,大娘,我是特地来拜访您的。」男人把一盒上好的茶恭敬地送上。
「拜访我?!」湛大娘错愕地看了一眼名贵的茶叶。「公子,我不认识你,你来拜访我,所为何事?」
「晚辈姓阎,名叫天痕。」
湛大娘一听见「阎」这个字,立刻吓得魂不附体,忙不迭地把昂贵的茶叶惊慌地丢回去给他。
「你来干什么?我们两家井水不犯河水,你突然跑了来想做什么?」
「大娘,我是来提亲的。」阎天痕正色说道。
「提亲?!」湛大娘惊愕地倒退两步。
「是,晚辈意欲迎娶湛离姑娘。」他神色如常,有礼而温和。
「你疯啦!」湛大娘颤抖的手指着他喊。「你爹娘没跟你提过咱们两家的恩怨吗?」她忽然间想到了什么,顿时气得浑身发抖。「不对!我知道了,你是来看笑话的!你知道我们家湛离身上生了奇怪的红斑,所以特地跑来看笑话的对吗?你这姓阎的好恶毒啊,快给我滚出去!快滚!」
「大娘,您冷静点听我说。」阎天痕握住湛大娘圆圆胖胖的双肩,急切地解释着。「我是真心要娶湛离,湛离也是真心想嫁给我,您若是不信,可以找湛离出来问个明白。」
「找她出来?她现在全身长满了红疮,她敢出来见人吗?」湛大娘脸上的表情痛不欲生,气得眼泪都迸出来了。
「娘。」湛离掀开内室门帘,缓步走了出来。
「你出来干什么?」湛大娘一看见女儿,吓得忙把她推进去。「别出来!快进去,阎家的人正在这儿等着看你的笑话呐!」
「娘,天痕不是那样的人。」湛离忙替情人辩解。
湛大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见了什么。
「你叫他……天痕?」
湛离微窘地点点头。
湛大娘骇然地扶着墙,险些要昏倒。
「您先坐下。」阎天痕把椅子拉过来,搀扶她坐下。
「这是怎么回事?我没弄明白。」湛大娘惊疑地看着他们,特别是平时个性大剌剌的湛离,此刻脸上竟有了小女人的羞怯神情。
「娘,我跟天痕……」湛离深吸口气,望了阎天痕一眼,微微一笑。「我跟天痕想成亲。」
阎天痕也望住她,两人目光甜蜜地交流,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从他们眼神中不经意流露出的依恋,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对热烈相恋中的爱侣。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湛大娘惊讶地看着他们两个人。
「半个月前。」阎天痕浅浅笑答。
「你们见了面,就这样看对眼了吗?」湛大娘实在难以置信。
「也许是吧。」阎天痕和湛离旁若无人地凝视着对方,究竟什么时候两个人开始看对眼的,他们也不知道。
「难道真是因果宿命,躲也躲不掉?」湛大娘脑中乱烘烘地响,除了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我会好好照顾湛离的,请大娘放心。」阎天痕保证。
「你说得倒轻松,你可别忘了咱们两家之间的诅咒,你要是娶了阿离,她不但要失去美貌,还会失去一辈子的幸福啊!」
「娘,你看看女儿现在的样子,眼前的幸福都捉不住了,还谈什么以后?以后是那么遥远的事,倘若我因此而失去天痕,那我的不幸福会从现在就开始。」湛离眸光炯炯,勇敢地看着母亲。
湛大娘大为震愕,湛离的话狠狠震动了她的心房。
几日前,湛离才为了突生红斑的怪病日日焦虑大哭、痛不欲生,可是现在完全不同了,她的眼中神采飞扬,不再充满悲愤和痛苦,眉眼之间的神情有着从未有过的舒展和自在。
「我们是我们,幸不幸福由我们自己决定,您只要相信我们,不必理会诅咒说什么。」阎天痕轻轻握住湛离的手,坚定地说。
湛大娘心底缓缓淌过一丝暖流,原以为湛离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谁知忽然来了个这样俊俏的郎君说要娶她,当娘的怎不欣喜若狂?
本来还担心阎家这男人别有企图,毕竟有哪一个男人愿意娶一个浑身长满红疮的丑陋女子为妻?但是她发现阎天痕看着湛离的目光满是爱意,彷佛对湛离脸上一片片的红疮视而不见。
「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她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她们母女最绝望的时刻都已经经历过了,如今还有什么事是令她无法接受的?更何况,女儿如今这副模样,还有男人肯爱她、肯娶她,这份情意远比什么都珍贵,就算是仇家又如何?
「多谢大娘!」阎天痕心中狂喜,湛离母亲这一关,比他想象中好过多了。
「只是……你爹娘知道此事吗?他们知道阿离的情况吗?」她不相信阎家的人会有那么大的肚量,肯接受湛离这样的媳妇儿。
「晚辈已向爹娘提起过。」他避重就轻。
湛大娘苦笑着。「提过以后,还是只有你一个人来提亲,想必你爹娘不肯答应这门亲事,对吧?」
「他们暂时还不能接受,不过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他自信满满地斜睨湛离一眼。
湛大娘并没有发现爱女无限娇羞的反应,当然也不知道阎天痕所说的「时间问题」指的是什么,她仍然陷在不安的情绪中。
「我们两家的仇冤结下太久了,恐怕没有你想象的容易解决。就算我们两家之间无冤无仇,可身世背景差距太大,你爹娘也是不可能同意的。」
阎天痕淡淡一笑,脸上的表情倒是半点烦恼也没有。
「要我爹娘同意,确实需要费上一番功夫。」他意有所指,目光肆无忌惮地盯着湛离。
湛离明白他的意思,低着头抿嘴偷笑。
湛大娘看他们两个眉来眼去的,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不过阎天痕无所畏惧的态度让她很放心,好像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会帮她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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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湛离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店铺里,不遮不掩,像从前那样招呼生意。尽管来来往往的人看见她就像看见毒蛇猛兽,避之唯恐不及,但她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径自坐在店铺中卖着祖传酱菜。
「阿离啊,咱们的生意本来就不好了,你一坐在这儿,更没有人敢上门了,你快回房去。」湛大娘挥赶着她。
「没人上门就算了,吃不到咱们家的酱菜是他们的损失,我好好地过我自己的日子,为什么要躲人家?」她撑着下颚,笑晃着脑袋。
「人家那么看你,你都不要紧吗?都不觉得难受吗?」湛大娘愈来愈觉得女儿又怪又傻。
「不难受,也没什么要紧的。」湛离微笑着摇头。「这是我的福气,我心甘情愿承受,这不是旁人会懂的。」她身上一片片宛如猩红蝴蝶般的痕迹,是一个男人对她的情意,她愿意这些情意永永远远留在她身上。有什么比她身上的痕迹更容易测量一个男人对她的爱呢?
「好吧好吧,随你去吧。」湛大娘拿她没办法。
不只湛离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就连阎天痕也不理异样目光的环伺,大大方方地进出「春不老酱菜铺」,有时候甚至还帮着湛离招呼起生意。
阎天痕是「翠微镇」富商阎家的长公子,却整日流连在杂乱的「水月街」,和酱菜铺的湛离交往密切,加上阎家和湛家那个如影随形的诅咒,这一对情人顿时成了「翠微镇」上最被热烈讨论的对象,大街小巷都在盛传着这个话题,人人也都在等着看,到底阎家会不会与湛家结亲。
这个消息,自然也传进了阎宣之夫妻的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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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不肖子是想把我气死才肯罢休吗?他竟然不顾身分,整日泡在下等人走动的水月街,简直是想把我的脸给丢尽才甘心!」阎宣之气得重声咆哮。
坐在一旁看着绣谱的阎夫人和阎天香无奈地对望一眼。
「爹,哥说什么您都不肯听,现在又怎么能怪他呢?而且去水月街有什么好丢脸的?」阎天香依然选兄长那边站。
「你闭嘴!丫头片子懂个什么!」
「我怎么不懂?」她在心里补了句:是爹这个老顽固才不懂呢!「哥爱上了人家姑娘,不顾千万人反对,就是要爱她;不管旁人说三道四,就是要去看她。我要是湛离,也会感动死的。」
「别跟我说这些恶心的话!」阎宣之喝叱。
「这怎么是恶心呢,爹跟娘年轻时没这样爱过吗?」阎天香被惹急了。
「我跟你娘是媒妁之言,新婚前连面都没见过,婚后就是夫妻了,什么爱不爱的?少肉麻了!」
「是吗?」阎天香很同情地叹了口气。「幸好我还见过未来的相公,也同他说过话,要不然真可怜。」
「这有什么可怜的!」阎宣之勃然大怒。「你这死丫头,看你哥气我不够,也想在成亲之前把爹气死吗?」
「天香,你就少说几句吧!」阎夫人看丈夫已经气得脸色铁青了,急忙阻止女儿。「老爷,你听我说几句,咱们就天痕这一个儿子,你别逼他太紧了,万一他带着湛离私奔了可怎么办?」
「要私奔就去私奔,我还怕他不成!」
「可是……天痕毕竟是阎家的单传子孙,你要是把他逼走了,我们也不好向列祖列宗交代呀!」经过这段时日,她对儿子早就心软了,心想只要儿子乖乖地留在她身边,他要干什么都随他去了。
「你用不着心疼他,在这里帮他说话!我有什么不好向列祖列宗交代的?是他对不起先祖在先,这笔帐还算不到我头上来!」阎宣之鼻哼一声。
「老爷,你先消消气,我们可以想个办法,跟天痕打打商量。」
「打什么商量?」
阎天香以为娘想出了什么好办法,连忙竖起耳朵听。
「天痕喜欢湛离,我们就让他娶她,不过跟他言明条件,湛离为妾,还要娶一房正妻。」
「哥是不会答应的。」阎天香冷笑。她太了解阎天痕的脾气了。
「男人三妻四妾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让一步,他让一步,比起来我这个当爹的还吃亏了呢!」阎宣之气得猛拍桌子。
「爹,哥跟一般的男人不一样,瞧人家湛离生了怪病,长了一身红疮,哥都不嫌人家丑,还是爱着人家,哥这样的脾气,要是愿意接受三妻四妾,他早就不知道娶了多少老婆了,还可能去爱人家湛离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妥,怎么,难道我这个当爹的就非得听儿子的摆布不成?难道半点整治他的办法都没有吗?」阎宣之把桌子拍得砰砰响。
阎天香噗哧一笑。
「等哥在外头生了孩子回来,还不知道谁整治谁呢!」阎天香随口一句玩笑话,引起了阎宣之强烈的警觉心。
「不行,绝对不能再让天痕跟那个湛家女子走太近,万一不小心真弄出个孩子来就糟了!」他愈想愈心惊,起身不停地在屋内踱步。
「弄出个孩子就弄出个孩子呗,反正那孩子也是姓阎,又不会姓湛。」阎天香格格地笑说。
「说什么混帐话!」阎宣之大骂。「跟姓湛的生孩子,万一把先祖惹怒了,还不知会发生什么祸事呢!」
「老爷,你可别吓我呀!」阎夫人胆怯地拍着心口。
阎宣之思忖了半晌,转向阎天香说:「天香,你先回房去,我有话要单独跟你娘说。」
「什么话不能让我听?这么神秘兮兮的!」阎天香狐疑地看着爹娘。
「你先回房就是了!」阎宣之挥挥手。「还有,去把你哥给我找回来,我要事要交代给他。」
「是。」阎天香不情不愿地走出去。
「老爷,你要说什么?」阎夫人蹙眉问道。
「本来明天我就要动身前往豫章郡收购木材,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明天让天痕替我去豫章郡。」
阎夫人微微一怔。「你要支走他?」
「没错,让他去豫章郡收购木材,在他离开的这十天半个月之内,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好好来对付湛离!」阎宣之冷眯着双眸。
「对付湛离?」阎夫人骇然失色。「老爷,你想做什么?」
阎宣之冷笑。「把他们湛家赶出翠微镇!」
「这样不好吧?儿子会恨我们的!」阎夫人表情惶恐。
「我们是他的爹娘,血浓于水,他一时会记恨我们没错,可是日久天长,自然就会淡忘的。」阎宣之有十足的把握。
「可是……」阎夫人忐忑不安。「往常豫章郡都是你去的,现在突然要他去,他应该会起疑的。」
「等会儿天痕来了,你就告诉他,我这阵子因为被他气得身体不适,没办法远行,所以让他代替我去收购木材。」
阎夫人看着丈夫变得异常狠亮的双眼,不禁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她有种直觉,不能把湛家赶出「翠微镇」,倘若真的这么做了,他们阎家一定会后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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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垂的床帐,掩映着一双紧密纠缠的人影,床帐内弥漫着欢爱的气息和两人错落的激喘与呻吟。
除了白天会出现在酱菜铺子里,阎天痕每天夜里也会出现在湛离幽暗的闺房里,夜夜轮回着炽烈的缠绵。
一场极尽的欢愉之后,阎天痕的手轻轻缓缓地摩挲着她汗湿的背部。
「阿离,你身上的红疮是不是退去了一点?」
「嗯。」她慵懒地回应着。「好像退去了一点,变得平坦了一些,看起来也好像没有那么可怕了。」
「也许你就快好了。」他收紧手臂,将娇软的身子拥在身前。
「你希望我快点好吗?」她双手温柔地环住他。
「我当然希望你漂漂亮亮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不必再忍受旁人异样的眼光啊!难道你想永远这个样子?」
「我无所谓,反正你也不在意呀!」她低声咕哝。
「你也太想得开了吧。」他囓咬着她的耳垂。「你对我就这么有把握?」
「不,我没有把握。」她幽幽轻叹。「也许……红疮的症状好转,是因为你对我的感情渐渐变淡了。」
阎天痕闷声轻笑。「你果然还是会担心。」
「知道我担心,你就得意了?」她嗔笑着。
「当然得意,这表示你在乎我。」
「我当然在乎你,我心里满满都是你,怎能不在乎?」她又叹息。他不会明白,她对他的感情愈深,心底的惶惑也愈深,期盼着两人可以长相厮守,又害怕不能天长地久,爱情是多么磨人心思……
「我明晚不来了。」他细细梳理她的发丝。
「为什么?」阎天痕的一句话令她怔愕回神。
「明天一早,我要动身前往豫章郡收购木材,要十天半个月以后才能回来。」
「豫章郡?」她心头一抽,闷闷的。「很远吗?」
「坐马车要走三天。」
「坐马车要走三天,那真的很远了。」湛离失落地怔伸出神。
自从两个人坦承彼此的情意之后,他们几乎日日夜夜在一起,此刻突然间听见他要远行,而且要十天半个月之后才会回来,她的心就已经开始牵挂起他了。
阎天痕凝望着她眼中说不出口的不舍和挽留。
「你最远去过哪里?」他柔声问。
「青田镇。」
「你只去过青田镇?」
「是啊,而且是送酱菜过去的。」她苦笑。
「那……你想不想跟我去豫章郡?」他深瞅着她,微微一笑。
湛离的眼眸瞬间被点亮了。
「可以吗?我可以去吗?」她惊喜地问。
「当然可以啊!」其实,他猜想得到父亲要他去豫章郡是想调虎离山,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爹娘很可能会趁他离开时对湛离做出什么事情来,与其走得忐忑不安,不如把湛离一起带走。
「我不会妨碍你的工作吧?」她开心地抱住他。
「不会。」他喜欢看她兴奋雀跃的样子。「你跟着我也好,我们还要努力生孩子呢!」
「我们都努力这么久了,什么时候才会有孩子?」湛离太开心了,把脸枕在他的颈窝甜甜地笑着。
「也许有了,只是我们不知道。」他用一种温存的眼神望定她。
「真的吗?」她圈住他的颈项,迎视他温柔宠爱的目光。
「还得再等一阵子才能确定。」他在她耳畔低声说。「明天一早你带些简单的行李,我会过来接你。」
「好。」
她开心地咬住嘴唇,抓不住的笑意从眼角流泄而出,兴奋得如同一只将要溜出笼的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