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那不是坚强,只是死心眼……」
「以旁观者立场来说,我讨厌你的死心眼,但若角色变换,成为你心中的男人,我喜欢你的死心眼。」
「你这不是很矛盾吗?你都说了,我的爱情很坚强,很专一,我又怎麽会放下我心中的那个人,让你取而代之呢?我若这麽做,爱上这样的我,你岂不是自掌嘴巴?」她不带嘲讽地笑着,夹杂一丝苦甜,眸光定在负屭——这个俊凛致雅的尊贵龙子身上,他值得更美、更好的女孩,而不是满身创伤,无法专心爱他的她。
「我不会再爱上别人,我只爱他,无论如何,这辈子,我只属於他,即便他不再回来,即便他再无音信,即便他变了心,断了情,也抹杀不了他令我心动的那些点滴……可能是我让你产生误会,你很像他,而我太想念他,我利用了你,在你身上寻找他的一丝丝气息当慰藉。若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深情凝觑你,那是因为我正看着他;若我的言行透露些许不应该有的眷恋,那也是我错将你当成他,你自己很清楚,你不是他,我也慢慢学着清楚,你不是他……所以,你後悔还来得及,犯不着为我,为了根本不可能爱上你的我,惹出麻烦,带我回去,请求龙主原谅,或许仍不算太晚……」
她娓娓说道,看着他脸色逐渐铁青,剑眉冷狞地揽拢,深深在眉心中央堆叠出明显蹙痕,浮现的银白龙鳞,在他鬓边漾出锋利剑芒般的光辉,瞳仁缩得尖细冰冷,她激怒了他,而她毫不觉得畏惧。
负屭轰然起身,袍袖刷地甩出巨大声响,高傲至极的他,该是无法容忍她近乎坦白的无情,她直勾勾望着他拂袖离去,颀长身影消失在洞口。
她气走了他。
这样也好,他一走,她就不会再光是看见他,都感到胸臆剧震,更不用再去抵抗她心里翻腾难平的汹涌,不管他是谁,因他而生的激动,背叛「负屭」的罪恶感,才能由她自己一个人独自品尝。
靠在玉皇葵的身躯渐软,袭上心头的,分不清是解脱快意或失落倜怅,她伏趴墨绿海中茵草上,倦然合眸,终至沉沉睡去。
她睡得不甚安稳,充满玉皇葵群的密穴里,几乎无声幽静,倦累如她,本该盼来一场无人干扰的好梦,毕竟负屭走了,没有押她回龙骸城受死,而她身处最喜爱的家乡,是如此安全;但她却依旧辗转反侧,眸子很沉重,无力睁开,偏偏梦境纷纷,断了又来,有的甜蜜似糖,有的酸溜如醋,有的苦涩若黄连,一幕一景,不给她喘息空间,紧接重现,她试图挣扎逃离的,并非那些痛苦孤寂或惧怕无助的记忆,最恐怖骇人的,是甜美幸福的那些——
和善的族亲,安逸晏然的生活,与「负屭」初遇相恋的山盟海誓……它们在眼前重现,却也残酷地提醒她:这麽美丽的一切,最後,终将步向幻灭。
和善的族亲,被撕裂,遭啮碎,谁都没有幸免,谁都没能活下来。
安逸晏然的生活,淹没在血色腥海间,弥漫晕染,霸道充塞口鼻,教人窒息。
而「负屭」,在哪里?
她为那些美梦尖叫哭泣,慌乱得像个失控的孩子,舞动双手想抓紧什麽,或是驱赶什麽,十指间只握住虚无缥缈,以及挥扬出无数的易碎泡沫。
张开眼,醒来,就能脱离这些美虽美矣,但足以令人崩溃疯癫的遥远记忆,然而她无法如愿,泪水湿糊她的眼,承载了泪珠的睫儿太沉太重,她撑不开它们,她努力过,仍是失败……
直到有谁,伸出手,反握着她求援的柔荑,把她拉出梦境囹圄,她可以感觉到身子飘飘飞腾起来,由大群族亲包围的虚影之中脱离,他们一个一个凝望着她,幽幽喊她,尔後,化为白沫,消失不见。
她想开口求他们别走,心中却比任何人明白,那只是一段回忆,一段百年之前的回忆。
她伏在将她拉出梦境的臂膀间,茫然无助地轻声啜泣,也感觉到那人轻抚她的发丝,动作柔若清风拂面。
她又掉进另一场美梦里?
她……仍没真正逃出来?
否则,她怎会看到「负屭」,垂敛着眉目,瞅觑她,良久不开口?
「负屭……你为什麽不归来……是不能还是不愿……负屭……你为何要骗我……你在哪里……你平安吗?你无恙吗?你是不是受了伤,无法来找我?负屭……负屭……」在梦里,才能嘶吼出来的疑怨,一古脑,倾倒出来。
他叹气,沉沉一声,环抱在她背上的手劲重了一些。
「我是负屭,但不是你以为的那个负屭。」真可悲,明明喊着是他的名,抱着是他这个人,却又并非对着他说话,负屭呀负屭,你真够狼狈。
她如梦初醒,这时才看清楚她被抱在谁的怀里。
已经,不是在做梦?
抑是她梦中竟也开始有了负屭——那只被她气走的龙子?
「……负屭?你没走?」
这个问句是针对他而问,知道她此时没有错认他与「负屭」,他便觉得小小开心,原来他性子里,也带有卑微贱格。
窝囊呀。
「我有说我要走吗?」
「你明明发了怒……」
「把你一个单独丢弃於此,我可能放心吗?」瞧瞧她,连入睡时都还在哭着,他哪能做到无动於衷,撇下她自生生灭?
他确实是生气了,第一次被拒绝得如此狠绝,把一切说得全是他自作多情,一头热乎乎去贴她的冷冰冰,他倍感自尊受损,高傲面子完全挂不住。他是何许人也,向来呼风,唤雨,只有别人对他阿谀奉承,何时轮到他百般讨好着谁?只有她,将唾手可得的感情整盘砸回他脸上。
但她并没有说错,是他自己活该倒楣喜欢她。她求他了吗?逼他了吗?他有何资格怨她冷血无情?心里的愤怒,该是气自己多过於气她吧。
「我去找了些食物,见你睡着便没吵你,饿吗?」他先前藉找食物之际,顺便冷静冷静脑袋,取决着要傲气挂帅,潇洒走人,弃她於不顾,或者鼻头摸摸,放下不值斤两的尊严,回到她身边。
由他此时出现在这儿,答案已见分晓。
「……有点。」
「洞穴外不远有处海树林,里头结满这种青黄色海果,我没见过,刚试吃了一颗,味道甜多过於酸,并不难吃。」他递给她数颗果子。
「这是只产在我们这儿的甜檬,好久……没吃到了。」她咬了一口,嘴里化开的甜美,不及鼻间涌上的酸意。
「还有鲜贝。」他长指轻弹,击破坚硬贝壳,也送到她嘴边。
「我吃甜檬就好,那是珍珠贝,我们通常舍不得吃它们……」她拈起藏於贝肉间的一颗暖金色小圆珠,约莫米粒大小。「我们豢养它们,它们为我们产美丽的金珠,我们以发丝为线,拿金珠串在发上。」
「像这样?」负屭握住她一缯细柔发丝,挑起其中一根,再蓉躺在她掌心的致巧金珠,简单一个法术,金珠上穿出小孔,串进她的发间。
黑得墨亮的发,衬托金珠的色泽更显澄明,它散发微微星芒,镶在丝绸长发间闪耀,那光芒,同样落入他眼底,照映那抹淡笑。
「很好看。」他夸赞着,动手要挑开第二颗珍珠贝取金珠,鱼姬阻止了他。示范鮻族是如何不伤害珠贝而顺利开启它们。
她缓缓哼着一条曲儿,轻轻的,柔柔的,珍珠贝缓缓启壳,贝体蠕动,金珠就这麽露了出头,负屭挑出它来。
「这种事,我大哥也做得到。」用声音迷惑人,是大龙子的强项,蚌壳闻声开口,他已经司空见惯。
负屭重复以发串珠的动作,似乎觉得这是有趣的事儿。
「大龙子的嗓音,实属天籁。」
「男人的声音可以不用这麽酥麻没关系。」听了让人腿软,成何体统。
他专注在不同处的柔腻青丝上穿串或高或低的金珠,有些落在颊畔,有些嵌在颈侧,有些滑过白玉耳壳,迎潮舞弄,摇曳出艳绝美景,乌发丽人,风姿娉婷,金珠澄亮,锦上添花。
他的手,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灵巧。
「……我先前说了那些失礼之言,你不生气吗?」她在他脸上读不出情绪——不,情绪是有的,但并非她以为该有的愤怒,他的眼眸里没有怒火,只有妆点她时的……乐此不疲。
「实话实说没有过错,不用管我听完之後有何感受。」负屭淡淡说道,回望她一脸困惑时,他笑了。「你激怒人的拙劣手段,有待加强。」
她被调侃得脸儿微微窘红,当时的意图,教他看穿。
「你走出洞穴那一瞬间,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回来。」而她,为这一体悟感到惆怅。
「我没有胡乱抛弃女人的恶习,特别是孱羸可怜又无法自保的荏弱丫头。」负屭刻意酸了霸占她心房的混帐家伙一句,冷冷轻嗤那人曾有过怎生恶劣行径。
她貌似无动於衷,只是眸色微黯,负屭不屑多提有关那家伙的任何事,点到为止,倒是将他自己的想法又接续道出:「我若转身离开,也放心不下你,人走了,心还在,与其走後几日又窝囊返回,甚至我赌气走人後,你遇上危险,我来不及救你,造成终生还憾,我又怎可能原谅自己——」
负屭眉宇闪过狰狞酸楚,一幕黑影在脑海间瞬间清晰又转暗,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那黑影掠过什麽场景,但他仍是瞧见了,那是他想像出来的可怕情景——她被一条鲛鲨咬得通体碎烂,血水混在海里,形成一片浅红残晖,美丽的双眼瞠着,却已空洞失距。他的骨髓,他的肌理,他的每一条经脉,皆因这个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而蓦地绷紧,双瞳转为幽蓝色冰眸,激起难以言喻的嫌恶及……懊悔,光凭摹想,他就已经无法接受,更遑论当它成真时,他会有多恨自己的离去。
「负屭?你不舒服吗?你……」她可以由海潮传来的波动,感觉到负屭激荡起伏的情绪,他凛目抿眉,满脸痛楚难受。
她不由自主探出手,想抚去他眉心的蹙折,尚未碰触到他,指掌已钳入他的拢握,久久不松放。
「我没事。」他不会让脑海中该死的想像成真,不会!望进她深幽美眸间,这念头更形强烈。绝对不会,管她心里是否有他,都改变不了他扞卫她的决心。
她不爱他,却不能阻止他爱她,这是两件不相干的事。
又不是每个人的爱情一定圆满,你爱的人也同样愿意爱你……
他将握进掌中的柔嫩小荑贴在自己颊侧,轻轻厮蹭,吁然轻叹:
「我爱你你爱他……就维持这样吧,不急着改变现况,也许有一天,你回渐渐觉得我比他好,或者是我不愿意再苦等下去,变心爱上别人,至少,此时此刻,我们身边只有彼此。」
她先是怔忡,咀嚼着他淡淡卑微又如此不贪求的希冀,一颗心几乎软化。要能让他说出这番低声下气的语句,得折损多少龙子至高的尊严,她何德何能,获得他的倾心。
「我没有想到……你也是傻子。」她只能吁叹说道。
「这辈子没有人敢骂我傻。」在她面前,他装不出多凶恶的嘴脸。
「傻子。」忍不住,仍是笑了,笑他这般的可爱。
「你还骂两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