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艘宽敞、舒适的船只平稳地行驶在河面上。河岸两旁滋出嫩绿的柳枝,随春风摇曳着。粉色、紫色、黄色——百花披上万色,嫣然斗艳。春风带着轻柔笑靥撩拂过万物,春燕不时啾唧着滑剪过碧蓝晴空。

春日愈浓、春景宜人。

船头躺椅上,裳于晨懒洋洋地感受着春日阳光的沐浴。

如此美好的春日,如此悠然的时光,应该有个绝佳的心境相匹配才合适。但,此刻他心里却很不爽朗——双目再次半眯着瞟向不远处正在垂钓的贤儿与渝沛。

“笨蛋!笨蛋!笨蛋!”贤儿大叫着捋起袖子,毫不客气地敲打渝沛的脑袋,“叫你松线,是让你放长鱼线懂不懂!谁叫你把鱼竿扔到水里了?!”

“明明是、是你说:“快松,快松——’”谁知道到底要松什么东西?他是谁啊,当今大尚天朝五皇子,让他钓鱼?吃鱼他还成!

“还敢还嘴!”贤儿拿起仅剩下的鱼竿,独自盘坐在地,利索地将鱼线甩了出去。靠水吃水,钓些鲜鱼上岸后摆个鱼摊,她好歹可赚些碎银子。原以为这小子能当个帮手,可他却险些让她钓鱼的家伙全部报销,“走开!早该料到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贤儿不耐烦地挥手赶人。

渝沛颓然地走到兄长躺椅旁,一屁股坐在甲板上,撑着双手,扬起头,将眼睛眯成一条线,与日光对视。

“大哥。”

“嗯?”裳于晨随口应声,目光仍停驻在贤儿身上。

“大哥,贤儿实在是个特别的女子。”太不一样了,跟他从前接触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她没有其他女子或真或假的娇羞怯涩,没有其他女子或虚或实的卖弄风情。她总是把喜怒真实地挂在脸上,不顾形象,自在地举手投足。她娇俏可人的面容与灵动的活波个性,他都……好喜欢。自从在她面前再难说句完整的句子开始,他就晓得他真的、真的喜欢上她了,“她总是一身男装,举止也挺粗鲁。但我发现,她其实长得不错。”岂止不错,他甚至觉得天下女子中只有她才是最标准的美人!

“渝沛,要叫贤儿姐姐,她比你大很多。”裳于晨不动声色地掩饰着自己的不悦,看了弟弟一眼,幽幽开口。由于他伤势的缘故,他们在孟州城停留得太久了。期间,渝沛对贤儿越来越亲近、粘缠,他早料到这不是好兆头……等等,自己这是——吃醋吗?

“很多是多少?”对了,他还不知道她的年纪。

“五岁。”他随口应答。吃醋?是,他承认。

“原来只有五岁!”渝沛坐直身子,长吁口气,“大哥,母后比父皇年长八岁,不是也成夫妻了。大尚律法没哪一条规定妻子不能比夫君大,是吧?”

“是。”裳于晨脱口而出,看着贤儿的眸光于不知不觉间变得深沉起来。

“方才听船家说晚上我们就能进京都河界了,是吗,大哥?”渝沛回首偷望了贤儿,马上又红着脸转回头来。

“是。”

“这次回宫,我要贤儿留下来陪我。”渝沛压低声音满脸通红地向兄长通报自己的打算。

“什么?”裳于晨的目光仍旧深沉地紧锁着贤儿,忽然他愣了下,猛地转过头来盯着弟弟,“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我要贤儿陪我留在京都。”渝沛红着脸,傻笑出声。

“上一句!”他伸手按住弟弟的肩,一脸郑重地俯下身。

“我问大哥是不是今晚就能到京都——”

“不是这句!”

“我好像说——母后比父皇大八岁,大尚律法没规定妻子不能比夫君大……”渝沛边重复方才的话,边谨慎地望着兄长越逼越近的脸。

“再上一句你说了什么?嗯?”裳于晨微侧头,紧抿唇角,等待弟弟的回答。

“我问你贤儿比我大几岁……”皇兄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简直跟父皇一模一样。明明艳阳春日,怎么忽然冷得打颤?!

父皇、母后、大尚律法都搬出来了,还妻子、夫君?这孩子想得未免太长远了吧?!他忽然放开弟弟,清清喉咙,拿起旁边茶几上的瓷壶为自己添了杯茶水,饮一口才道:“渝沛,你喜欢贤儿——”

“大、大哥,你胡说什么。”他慌乱得手舞足蹈,回头看了看贤儿仍在专心垂钓,才长吁了口气,红着脸凑到、兄长耳边接道,“我好喜欢她,真的C喜欢……”

“等等,我的话还没说完——”裳于晨放下手中的茶杯,看着弟弟清晰缓慢地吐出四个字,“到此为止。”

“啊?”什么叫到此为止?到底什么东西要到此为止?

“渝沛。”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舒展了下颀长的身躯,然后在弟弟面前坐下身,道,“你的喜欢到此为止——不,渝沛,你的喜欢最好永远消失。”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渝沛瞪大眼睛大喊大叫。

“嘘!”裳于晨探手捂住弟弟的大呼小叫,压低声音,道:“你一定要知道为什么?”

“当然!”渝沛扒下兄长的手,急躁地坐直身子,“大哥,为什么?”

“贤儿——”他顿了下,随后正色接道,“她是我的。”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恍然了。他竟然可以把这几个字如此平静、真切、专注、且占有欲十足地说出口,就好像这的确是个事实。

“不可能!”渝沛震惊得一个不稳向后仰倒,又立刻爬起来正襟危坐,“我不信!谁会信!”

裳于晨一言不发地与弟弟对视,片刻后,他突然手撑着船板缓缓起身,径直走向专心垂钓的贤儿身旁,照她的样子盘腿而坐。

“贤儿。”

“千吗?”

“你不小了。”

“我知道。”

“我也不小了。”

“关我屁事。”

“现在订下吧。”

“拿订银来。”

“我给过了!”

“不记得了。”

“你真的忘了?”

“我到底还跟你订了什么!”

“你我终身。”

“你我终身……啊?!”顾不得手中最后一根钓竿也最终落人了水中,贤儿猛转过头瞪着他,“你说什么?!”

“我们的终身大事不能再拖了。”他一手撑腮,一手拂过她惊诧、错愣的小脸。

“你、你——我、我——”她瞪大双眼,诧异地结结巴巴,根本无法让自己表达出完整的词句。他、他、他在说什么,他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什么叫“我们的终身大事……”?他方才有没有说过“我们”?

“噢,你也觉得我们该成亲了——是啊,住在一起这么久,彼此该有个名分了——”他完全明了她要说什么似的重重点头,一副故意摆出的喜上眉梢、暧昧的样子,加上他特意将音调拖的长而又长,旁人听来定会认为他们早就私订了终身,只差拜天、拜地、拜父母了!

他的玩笑太过了!太过了吧!

贤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疑惑地、愤懑地、涩然地瞪视他!

“啊——”这时,一声凄凉的惨叫划破春日晴空,惊起岸边树梢栖息的鸟儿。只见渝沛抱头仰天长啸,接着,他掩面奔入船舱,呜咽着告别自己的初恋。

☆☆☆

入夜,船儿行进京州都城外的运河。已可见进入京都的城门,城门附近灯火通明如昼。因为五皇子在皇宫内城失踪的缘故,负责城门守备的将领官兵们显得比平时更加戒备、紧张。每个进出城门的百姓都会被阻在城门内外,经过询问、盘检,耽搁好一会儿,百姓们不知这样严厉的盘查到底所为何事,难免有些抱怨。显然,五皇子失踪的消息被封锁得异常严密。

裳于晨命船家将船靠岸而停,他撩起袍摆迈上河岸。

“渝沛,过来。”他回首,轻道。

“大哥……”虽然他早已想通、早已理解大皇兄不可能跟他回去,可他还是不愿就这样与皇兄分开。他知道今日相别,日后定难想见。

“到家了还愣着?”裳于晨见他仍迟疑着不肯上岸,干脆探身将他拉了上来。

“大哥,我……走了。”渝沛咬了咬下唇,眼圈一下子红润了,他咬咬嘴唇,转身向城门走去。他想告诉皇兄是老天要他和贤儿缘无分,他认命了,不然,方才他绝不会毫不结巴地与贤儿道别;他想告诉皇兄,他不会说出皇兄与皇姐的事,请他放心;他想告诉皇兄,这些日子能在他身边真是太好了;他还想告诉皇兄……太多了,想说的太多了——可是,至此他却不知该从何开口向皇兄诉说……

“渝沛。”裳于晨突然叫住弟弟,上前几步一把抱住弟弟。良久,他长叹口气,道:“你看,你都快和我一般高了。”说着,他放开弟弟,笑着抬手拂乱了他额前的发丝。

“大皇兄!”渝沛再也抑制不住的眼泪流了满面。

“回去告诉母后,我很好,皇姐很好。”他抹了把弟弟的泪,道,“渝沛,我知道你现在懵然,但总有一天你会懂兄姐的。不许哭了,记资兄的话。去吧,渝沛,回家吧。”他不再多说,向前轻推了推弟弟,挥挥手。

终于,渝沛抽泣着转身离开。

裳于晨走回船上,示意船家开船,他则一动不动地立在船尾,望着城门的方向。远远的,但见城门外一阵骚乱,接着官兵、百姓黑压压地跪拜了一片。他轻轻一笑,对着夜空深深地吸进口气,再缓缓吐出,双手罩上面容用力抹了一下,这才转身步入船舱。

“你在干吗?”一进船舱便见贤儿大包小包地收拾细软,竟然连船舱内的茶碗、茶壶都不放过。

“停船,我要下船。”贤儿将最后一个包裹牢牢地打上死结,接着喊道,“船家,你船上的物件太旧了,小哥我帮你带走处理掉,你别忘找裳大爷要银子买新的!”拖着—串大大小小的包裹旁若无人地向外挪,却被一堵没长眼的“白墙”堵在了舱口。

“怎么?你没和那小子一起走?”她往左边钻。

“为何要走?”一闪身,他挡住她。

“你走不走是裳爷您的事,我走不走是小哥我自己的事,回见!”她往右侧挪。

“到底怎么回事?”他伸臂截住她,“别停船,接着开!”感觉到船身真的在向岸边靠拢,他大喝道。

船身轻轻一颤,复又向前开去。

“喂!停下!停船啊,我要下船!”

“不许走!”他看着她,低声道,“你忘了你的责任?你收了我的订银。”

“我的责任?裳于晨!”她仰起脸瞪视他,怒道,“我收了你的银子,自有保护你的责任,但谁准你任意拿我取乐了?我没有责任逗裳爷开心吧!”无聊时随便逗弄她,他拿她当猫狗吗?不对,比这严重得多!她好歹也算个姑娘家,他随便拿她的终身开玩笑,将来他若故意传出去,她还混不混了!

“取乐?”他别开头,看向别处,低喃着重复。

“别以为收了你的银子,你就可以随便拿我终身大事逗闷子!我是喜欢钱,可好歹也要点姑娘家的面子!你实在太过分、太无聊、太缺德、太欠扁、太——哎呀,干吗?”她慷慨激昂地历数他的可恶,控诉未完却被他忽然转过来的脸吓了一跳。

裳于晨转过头来定定地注视贤儿,正色道:“今日我说的……若是真的呢?”

“啊?”贤儿傻傻地眨眼。

“我想对你说——”他顿了下,接着缓缓开口对她轻诉,“我是真的。”

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她,他愣忡了。她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奇异感觉,却又无论怎样也想不到为何自己会有如此感受。再认识她久些,便开始被她的一颦一笑所侵蚀、感染,被她的一举一动所牵引、收服。她是那么开朗、雀跃、调皮、俏喜……她就像一只可爱小巧的雀鸟,活跃、忙碌地飞旋在他周围。

今日,他本想做些什么、说些什么让渝沛死心,可当自己的话出口,却发现每一个字都那么自然、真实,就像它们早已罗列在心中。是否为了防止她展开翅膀飞离自己,是否为了防止其他男子发现这只小鸟儿的美丽,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把她据为己有了?是的,原来,他早已小心翼翼地把她收藏在心内,他将她藏得太深太深,深到无迹可寻,深到险些忽略了她。

一直以为对她只是单纯的喜欢,这份喜欢晶莹、透明,没有任何杂繁欲念。直到这次受伤,直到渝沛想要“抢走”

她,他才开始重新审视这份“喜欢”。也许,在不知不觉间,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比如——他的“喜欢”……该责怪自己对感情太过迟钝,居然事到如今才开始察觉。

“咣——当——乒一一乓——”

贤儿手中包裹接二连三地向地面砸去。

“怦、怦怦怦——”

这是什么声音?是她的心发出来的?她没有听错,他说……他是真的……他是真的!等等,这家伙捉弄她的技巧已经练就得炉火纯青了,不行,不能上当!绝不能让他下一刻捂着肚子指着她鼻子笑她“又上当了”!

乱了节奏的心跳声让贤儿方寸大乱、手足无措、心神不宁——

忽然,“砰”的一声响,船身剧烈晃动起来,裳于晨迅速伸臂揽过贤儿,却无法在晃动下保持平衡,他的背脊重重地撞向舱板,发出沉闷的响声,随后,他抱着她缓缓滑坐在甲板上。

未完全长好的伤口开始隐隐撕痛,他极轻地呻吟了声。

“你怎么样?怎么样?”贤儿从他怀中矫捷地翻身趴起,半跪在地,急问道。

“还好——”他吸了口气,接道,“但你的手若能移开些,大概会更好。”

贤儿低头,原来她一手正紧紧地揪着他胸前的衣服,而另一手则重重压在他曾受伤的地方。

“贤儿,我的袍子很贵。”他扬起唇,笑得莫测。

“嘿嘿嘿——”她连忙放开双手,谄媚地帮他整理衣袍。

“方才你的手压到我的伤口,疼得要命,也不知道刚长上的新肉是不是撕裂了……”他纠紧的浓眉在向她证明事态很严重。

“嘿嘿嘿——”想赖上她?贤儿赶忙收起手背在身后,再不敢碰他。

“我该要你赔我。”他看着她,缓缓地坐直身体,语气似假还真。

“没钱!没钱!”果然开口要银子了!贤儿鼻尖开始冒汗,紧张地握紧双拳,一个不稳跌坐在地,她边大叫着边向后蹭,想与他拉开距离。

“你的确该‘陪’我。”他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向前探身,伸臂握住她撑在甲板上的手臂。

“我说过我没银子!”他这回怎么这么小气,再逼她赔钱就干脆一掌劈晕他!

“银子?”他轻轻一笑,不着痕迹地挨近她,接道,“那东西,我不要。”

他停坐在她身侧,收敛起笑意,看着她低柔轻道:“贤儿,陪我,如果你愿意,就在我身边停歇下来,让我随时随地可以看到你——看我在说什么……”说着,他温柔地伸出手抚上她灵秀的眉眼鼻唇,停驻在她泛着红晕的颊畔,“你是一只如此忙碌的小雀儿,怎么会乖乖地待在我左右。如果你觉得闷,想飞到别处去,那么就让我陪你,不管你飞到哪里,想去哪里,都要像现在一样把我拉在身边,可以么?”

贤儿呆呆地望着面前温柔的他,过了许久,只见她小巧的红唇错愕地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可以吗,贤儿?”他更加贴近她,一字一字地轻问。也许是刚刚的跌倒触碰到了伤口,也许是贤儿的踌躇、错愕让他紧张、无措,他感觉此刻自己每一下心跳都牵痛着四肢百骸,疼得有些难耐。这种疼痛让他开始不安,怎么会如此不安?难道仅仅是为了他——在乎她的答案?

“贤儿?”他轻唤她,修长手指移向她嫣然唇畔,期待着她轻启朱唇缓缓回答她愿意,他可以……

他的手指刚碰触上贤儿的嘴唇,贤儿瘦小的身子忽然轻轻一颤,紧接着她慌乱地侧过头,不再看他。

“贤儿,你喜欢我。”他轻轻扳过她的脸,柔声道,“我一直知道,你喜欢我。”她平目的言行举止、他受伤后她的心焦如焚和她此刻涩红的双颊都告诉他,她是喜欢他、在意他的,只是让他难以安心的是——她的喜欢有多深,有没有深到“爱”的程度。如果这份喜欢只是“喜欢”,如果这份喜欢永远不可能转化成“爱意”,他又该如何?想到此,他的心重重一沉。

究竟何时对她动了心,他自己也无法追溯。他喜欢她的欢跃、她的活力、她的忙碌甚至她平日里小心谨慎的吝啬与她对他明目张胆的抢掠。终于,他发现她原来早已经纠结了他的心思与注意。她瘦小的身影越来越占满他的心、他的梦,让他沉重了十二年的心不再难以喘息,夜深梦回里不再只剩对叶师傅一家的愧疚与歉责。

他知道他再不可能让她飞离开他身侧,即便她的喜欢永远只能是喜欢,即便有朝一日她会碰到真爱之人。他承认他是如此的自私、狂佞、过分。今生,他不会再要求什么,只希望有她相伴。

如何留住她?如何才能让她永远不飞走?也许他该打造一只无与伦比的鸟笼将她牢牢地禁锢起来。想着,他俯下头吻向她的唇,感觉她在退缩,他忽然将她推倒在甲板上,压制住她欲逃离的身子,再次吻向她嫣然红唇。

“裳于晨——”贤儿大叫,她从不知道武功高强的自己会如此毫无办法地被别人强压在地,她此刻为何没有丝毫力气抵抗,他明明不会武功、明明不堪一击,但为何她没有办法逃离开他,他像是突然间变了一个人,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决绝的眼神,如此咄咄逼人的举动。她怕这样的他!她是如此怕他这样的眼神、这样的举止!

贤儿的喊叫,使他微微一怔,看着她失去灵动光芒的慌乱双眸,他用力闭上双眼,再次睁开时,他的唇深深地、疼惜地吻上了她的额头。接着,他放开她,轻道:“贤儿,请你允许我留在你身边。”他的语气恳切、坚定、虔诚,“就算你对我的感情只是喜欢、就算你一辈子也无法把这份喜欢幻化成爱恋……没关系,只要我可以看到你,只要你准许我,留在你身边,我不会再逼你接受我。但是,我要你承诺,当你发现你的喜欢不再只是喜欢时……当你发现自己已经爱上我的时候,请告诉我。贤儿,我就在你左右,所以,到那个时候,别迟疑、别耽搁,马上告诉我。”

“裳于晨……”贤儿缓缓坐起身子,静静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他的一字一句流进她心间,盘旋回绕。她该怎样回应他?她喜欢他,没错。想爱他,也没错。可,爱是什么?她真的不懂,她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去“爱”他!“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爱上你,我不知道会要你等多久。也许有一天你等的不耐烦了就会走开,就会离开我走得远远的。”会吗?他会吗?她的心越跳越厉害,为了他即将出口的答案。

他望着她,轻柔低笑道:“贤儿,即使要你爱上我需要一生,即使需要我等一生,我也会毫不犹豫、毫无悔意地等下去。”

没错,他会等!从今后的每一天他会沉浸在期盼中,会沉醉在等待中。他会!他将手缓缓伸到她面前接道:“如果你对我的感觉还没有把握,不要紧。贤儿,此刻,只要你把手交给我,你便订下我的一生了。”

订下他的一生——只要她抬起手再放进他的手心里,他的四合院、他的钱财、甚至他自己就是她的了。多划算!只要一个小小的动作,她祝贤芋从此就名正言顺地咸鱼翻身了。她很想马上抓住他的手,她怕他会突然觉得自己太吃亏而反悔。可是,身体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力量径直冲到她双臂,这力量使她没有力气抬起手。为何明明心里清楚自己是多么想握住他的手,可身体却如此不愿配合?悬在她面前的手修长而秀美,坚定地伸展着、等待着、期盼着……她抬眼,恰对上他同样蕴含着期许的跟瞳。她看着他,定定的,目光深处隐含着无措与惶然——为自己莫名其妙的身心不一。

他望着她,眸光里掩饰着焦虑与急躁,她的迟缓与僵滞牵动着他的心甚至波及到了胸前伤口,伤口开始作痛,这痛楚渐清晰、渐强烈,他强忍着、压抑着、坚持着,他始终不肯收回自己的手,生怕她会忽然在下一刻探出小手却扑空。

突然,船身被什么重重地撞了一下,整条船在河水中剧烈地颠簸起来,船舱内异乎寻常的氛围终于被这突来的意外划破。

“待在这里不要动。”贤儿脸上的踌躇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蹿起身,刚要跑出船舱,小臂却被裳于晨紧紧拉住。

“贤儿,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他若有所指地站起身,轻道。

“你是我的镖,有我保护你,怕什么怕。”她抬手气盖云天地拍拍他的肩。话音未落人已冲到舱外。

她的话让他的心轻轻一颤。她会保护他……他的唇畔轻轻漾出笑意,带着些微安慰与满足。但,那丫头知不知道——不管她的武功多么高强,不管她将他保护得多么周到安全,不管她多么忠于职守地守护着她的“镖”,他还是怕,因为对于他,所有的威胁与危险都不及她对他“无动于衷”来得可怕!他有多怕,她根本不明了啊!这不解风情的傻丫头。他该拿她怎么办……

“船家!你怎么开船的!”

听到贤儿响彻夜空的怒吼,裳于晨不再多想,向舱外走去。

“小哥,我怎么开船的?冤死了——”船家大哥扶着手中船桨,伸手指着对面不远处豪华得离谱的巨型楼船说,“您该问问他们是怎么开船的——”

贤儿随着船家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只极其气派的大船横冲直撞地霸占着河面,把平静的水面搅和得波涛暗涌、混沌不堪。

“不像话!”贤儿捋起袖子喝道,“小哥我今天要为河除害!”

“贤儿!别胡来!”裳于晨步出船舱疾步走向贤儿。

“裳于晨别过来!船家大哥,劳烦您也站远点,一会儿拆解那条破船时若误伤你们,我可不管赔汤药钱!”说着贤儿轻点船板纵身蹿起,一个轻旋踏上船头,她轻巧地使力一蹬,整个身子便像一只灵巧的雀鸟般飞到了对面那艘大船上面。

“贤儿,听话,回来。”裳于晨轻叱。她是如此敏捷灵巧,他根本来不及拉住她、阻止她,他甚至没有能力挨近她。亲眼看着她飞离开他,竟无能为力,恍惚间以为这仿佛像是预兆——心下一紧,他讨厌此刻心头的隐隐怅然与淡淡失意……她,一向是这样的不是吗?洒脱、不羁、灵动,他怎么会不知道?只是,这一次心底确有一种惴惴不安,这不安似在提示他,他终是留不住这美丽雀儿的……

“裳于晨,等我教训了这破船的主人自然会回去,你别让我分心!”贤儿轻轻跃起跳蹿到高高的楼舱顶上高喊,“这条破船是哪头笨猪的!给我滚出来!”

一片无人响应的死寂。

贤儿在船舱顶上挑衅地走动、跳跃,嘴上喝着:“混账东西!再不出来,小哥我拆了你的破船。”

“拆我的船?口气不小!哪个不知趣的小辈在这里大喊大叫,没规矩!知不知道,只要老夫愿意,便能要了这条河!”狂傲的声音与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船舱内走出一人,他站定在甲板上,气定神闲、孤傲威仪。他微微抬头看向贤儿接道:“莫不是跟你那没心没肺的干爹混太久连人都不认了?来啊,升起‘药王旗’——”

“是——”一呼百应的齐喝,接着,原本光线暗淡的大船忽然间灯火通明,不知从哪里冒出众多穿着一致华袍的年轻男子规矩地站守在甲板四周,桅杆上,一面华丽大旗缓缓升起,旗上“药王”二字巍峨肃穆,有着唯我独尊的气魄与嚣张。

“药王旗……”贤儿嗫嚅。当那个傲的离谱的声音响起时她已万分后悔自己跳上这艘船了。抬头望望天,果然阴云遮月,倒霉啊!她怎么一不小心得罪了小器巴拉的药王啊!

“贤儿丫头,不升起旗子你就不认得老夫了?平日里白疼你了!”在月光与灯火的映衬下才真正看清“药王”的面,容,他虽自称“老夫”,有着一头胜雪银发’可面容却是年轻且俊逸的。

“药王伯伯——”贤儿乖巧甜笑,“贤儿实在不知是您,真不该打扰您夜游的雅兴。”说着她准备蹿回去,忽然眼前金光一闪,她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啊呀——好大一锭金元宝,看来这小心眼儿的老头心情不错,没在意她的造次。

药王背手而立,声如洪钟:“丫头,说,臣小子躲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贤儿长吁口气,回头看看自己的船,裳于晨刚刚还立在船头喊她回去,这会儿却人影全无了,他溜得竟比她还快!

“好!”药王背手而立,“贤儿,做买卖明码标价,要多少银子你才肯把晨小子交出来,说个价码,老夫绝不还价。”

“呃——”好买卖啊!贤儿半眯起眸子,将手里的元宝抛得高高的再接住。虽说裳于晨是她的镖,她本该护着他的,但……手里的金元宝真的好沉啊!

“药王伯伯这是你自己说的,君子一言九鼎,不许后悔——”

“绝不后悔。”

“好——”贤儿高声道,“一言为定,我要——”心里默数三、二、一……果然,下一刻裳于晨无奈的声音响了起来。

“如此年岁了何必再冒充散财童子。”一道雪白的影子闪出船舱,裳于晨哑然失笑,“您老人家根本就知道我的行踪,特意驾船游水追到此处的吧?”望向正小心擦元宝的贤儿,“贤儿,我是你的镖还记得吗?如若我再不出来,你是不是准备找柄秤台把我论斤论两地卖给那老家伙?”

“你又没有几两肉,那样卖你我多亏本。”

贤儿把手中元宝揣进怀里,盘腿坐在船舱顶上,接道:

“放心,我没忘你是我的镖。但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我收了药王伯伯的银子,怎样也得要你露个面才算有信誉啊。”

这么阴险?这丫头果然是做奸商的好胚子,裳于晨哑然地看了看贤儿,然后望向药王,道:“您老人家放着药材不管,找我干吗?”

“老夫听闻你中了毒、受了伤,现在可全好了?”药王半眯着眸子,看着天上的星斗,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划动,好似在算计着什么。

“没好,我现在弱不禁风。”裳于晨漫不经心地扯了扯袍摆,接道,“所以,别跟我说你有个故人——”

“老夫有位故人——”药王瞥了他一眼,径自说道,“这位故人的故人身体有恙,交给你了。”

裳于晨淡淡接道:“您老的‘鬼面帖’早就融掉了,别指望再让我替你医治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故人’。”

很早以前他曾为药王医过病,看在有些交情的份上留下张三月不融的“鬼面帖”,岂料他老人家物尽其用,一点不肯浪费,三个月间竟有几十位他的“故人”拿着同一张帖子找到他。这样也罢,只要拿帖之人出得起他要的东西,为人医病也算他分内之事——关键是那些“故人”根本不认识药王老头儿是哪根葱。最可恶的是这老头发帖子的方式,那些日子,他经常闲晃在大街上,看着哪个行人顺他的眼便追上去死缠着问人家自己、家人或是知己好友有无疑难杂症……

这样的日子直到帖子融掉的一刻,才告一段落。今天不知他从哪里又冒出个故人来,这一回没有“鬼面帖”他绝不再出手。自己发帖子谨慎得很——这老头儿手中应该没有“鬼面帖”,除非……

这时,药王身子微微一滞,轻轻咳了下。只要有此举动,说明他老人家心下不爽,这个时候最好有多远躲多远。

贤儿赶忙旋身而起,飞蹿回到自己船上。刚刚落地,一道暗影直飞向贤儿后心。

“贤儿!”眼看贤儿来不及躲闪,裳于晨奔上前伸出手臂为她挡住袭来的物体,而那一团小小的影子不偏不倚地正好飞进他手掌中,他直觉地攥住它,在月光下,清清楚楚地看到手中的东西,这狡猾的老家伙果然有了把握才开口——“鬼面帖”正静静地躺在他手心里!

“臭小子,别怀疑手里的东西,你师父为贪图老夫的西域毒蛤将它押给老夫使用一次,老夫言而有信,使用一次,原物归还。下次记得收回你白痴师父手里七年不融的帖子,放在他那里岂不浪费,不如交给老夫为你多揽些生意。”药王抬手示意开船,接道:“去找颐州城内‘琴筝楼’一位姓魏的姑娘,这是老夫替魏姑娘付给你的诊费。”说着,他手一挥,一个绸缎包裹掉落在贤儿脚边,贤儿捡起包裹打开,惊诧不已,布包里的灵芝一看便知极其媳珍贵。

“您老人家不是不知道我的规矩,诊费要什么、要多少由我自己决定,出不出诊也要看对方给不给的起我要的东西。”谢天谢地,七年届满,师父的帖子自溶期限已到。一根灵芝就断定他会大老远跑到颐州去,这怪老头儿以为他是“万草郎中”吗?裳于晨淡淡地瞥了眼灵芝,转身回舱。

不料,耳边却传来了贤儿的高喊:“船家!靠岸!”

“靠什么岸?!”裳于晨闪出船舱,怔怔地看着贤儿将灵芝重新包裹打上结,别系在自己腰间。

“去颐州怎么能走水路!”贤儿正颜正色一字一顿地答道。

“谁说要去颐州了?!”他蹙眉。

“它。”贤儿一脸正色地拍了拍腰间的灵芝。

药王的手始终在掐算着什么,倏然间他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了然于胸,他望着两人半晌,转而看向裳于晨高声道:“这世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到底有你这小子也降不住的魔!”若有所指地说完,药王大笑起来,洪亮的笑声从渐行渐远的大船飘出,荡漾在整个河面。

裳于晨注视着贤儿,忽而低笑起来。

“听到吗?这世上还有我降不住的魔。”他边说边走近贤儿身边,俯低身子在她耳畔柔声接道,“贤儿,你这个小魔头,快告诉我,你到底在我身上施了什么咒?”随即,他缓缓地将温热的唇轻柔地覆上她的小巧红唇……

啊……

贤儿僵直地愣在原地无法动弹,他的吻越来越深,直到她无法呼吸时她才恢复意识推开他,不料她用力过猛,推开他的同时自己也一头栽进了水里。

“贤儿!把手给我!”

“滚开!”

他趴在船舷探身把手伸向她,却被她故意撩起的水花淋湿了全身。

“要骂人是吧?可以。”他捋开额前湿发,厉声道,“上来骂!”他更向下探身一把拽住她手臂拉向自己。

害她掉进河里还敢那么大声跟她说话?贤儿眯起眸子顺着他的力道攀上船。裳于晨从舱中拿出单被将她包裹起来,却被贤儿毫不领情地抖落。她湿淋淋地站在甲板上瞪视他。

忽然,她冲进船舱重新拾起地上的大小包裹,喝道:“船家大哥!我要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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