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骆枫坐在沉重厚实的桃心木书桌前，面对着计算机。
「吃过晚饭了吗？」骆枫抬头看她一眼，微笑道：「再等我十分钟，把这一段结束。」
「我来找你，除了叫你吃饭，就不可以有其它事？」时羽晴走到他面前。
骆枫察觉到她讥讽的语气，他将手从计算机键盘上移开。「出了什么事吗？」他站起身，神情严肃。
出了什么事？既然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那就算了！时羽晴只是说：「枫，我想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我。」她美丽的脸上，神情很认真。
骆枫的眼里充满疑问，郑重的点了点头。
「写作和我，你更爱哪一个？」时羽晴知道这是个愚蠢的问题，过去的她甚至认为这丝毫不能算是一个问题。
可是，当现实摆在她眼前，她开始觉得自己过去的想法是多么幼稚。
「这算是什么问题？」骆枫蓦地怔忡，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提出这种问题。「羽晴，你是怎么了？」他严肃的脸庞，笼罩着一层浓重的凌厉之色。
「这对你来说不算问题吗？」时羽晴扯动嘴角，笑容里的讥讽更加明显。
「你和我的工作本来就没有冲突，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骆枫绕过书桌走到她面前，静静的看着她。
时羽晴昂头与他对视。「没有冲突？你觉得没有冲突吗？」她挑眉问着。
瞬间，她变得不再是骆枫认识的那个温柔婉约的时羽晴，现在的她好象浑身长满了尖刺。
「你到底想说什么？羽晴。」骆枫想要拉住妻子的手，却被她躲开。
骆枫终于感受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从没见过她如此尖锐的态度。
「我就是想要你说出来，我和你的工作，你更爱哪一个？」
骆枫惊讶到了极点，这一次不再容许她闪避，他径自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我们谈一谈。」
他拉着她，走到一旁的沙发坐下。「你不能突然扔给我这么一句话，要我在你和工作之间做选择，羽晴你到底是怎么了？」
时羽晴不再抗拒，跟着骆枫坐下，但她嘴角的冷笑却显得很刺眼。「我很好，只是想明白工作和我，哪一个对你更重要。」
「我觉得你在和我赌气。」他保持冷静，这些日子以来，她是有些不对劲，也许让她发泄一下，他就能明白他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你先冷静，然后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他依然不明白！时羽晴心底升起一股心灰意冷的感觉，让她懒得解释。
「你的工作。」她咬着牙，重复道：「就是因为你的工作。」时羽晴不想再多说，只是痛苦地重复。
她压抑许久的情绪，以为很难说出口的话，因为凌晨的事而爆发出来。
骆枫浓眉紧蹙。「你觉得我太过专注于工作，忽视了你。」他并不愚蠢，立即从她片段的话里，推断出情况。
她的表情执拗，没多说什么，显然是默认了。
骆枫知道自己抓到了问题的症结，却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他必须有耐心，他在心里告诫自己。
「羽晴，我知道最近忽略了你，所以我已经想好了，等这本书写完，文集的事也安排好以后，我们就搭欧洲之星环游欧洲，玩上三个月，好不好？」他拥住她的肩头，柔和地说。
「三个月后回来，你又再一次投入创作里，然后我们的相处又恢复成过去的样子，一成不变？！」时羽晴目光沉静地望着他，但心里却燃起熊熊的怒火。
骆枫只是在哄她，他以为只要哄她开心，他们之间就没问题了。
可是，凌晨的事让她心寒，自己到底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如果在他心里，她根本就不重要，那她又何必为他牺牲这么多？
她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骆枫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他无法体会她伤心难过，也不关心她身体与心灵上的不适，他以为是最近忽视她了，她只是在闹情绪而已！时羽晴伤心的思忖。
她想要变化？！一时之间骆枫感到有些错愕。
「你想要什么改变？或者我的确忽略了什么，但你也应该说出来让我明白。」他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这时候，他最需要的就是冷静。
「我觉得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我无法继续忍受这种生活。」纷乱的感觉要说出口，让时羽晴感到很困难。虽然她还没厘清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可是她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
骆枫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用一种研究的表情审视她激动的神色。
「是的，我无法忍受！」时羽晴再次重重地点头强调。「你知道吗？现在的我恨透了你的计算机和工作，我觉得你只要坐在计算机前，就会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不再是我当年爱上的骆枫，也不再是那个深爱我的男人！」她咄咄逼人的向他喊。「你到底还爱不爱我？你爱我超过你的工作吗？」
骆枫的脸色深沉，镇定的说：「我爱你，这一点你永远不该有所怀疑。从你认识我，就知道我对写作的热情，你也知道我付出的心血和投入的心力。从过去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过……如果你无法忍受的是这个，从一开始你就不应该爱上我。」
骆枫心底缓缓升起一股失望，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说出这些话。他努力的想要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可是她却告诉他，她无法忍受他全心投入工作。
她曾说过要陪伴他，一起守护他的梦想，都不算数了？！
骆枫还是那个冷静的骆枫，就算在和妻子争吵的时候，说话仍是有条不紊，充满他一贯不近人情的犀利。
时羽晴爱过他的犀利，当时她觉得骆枫真实而不虚伪，甚至深深迷恋过他冷傲的气质，但那些激情都已经在她心里沉淀，现在她需要的是一个体贴的丈夫，可以让她觉得嫁给他，她今生无悔的男人。
「我错了。」时羽晴悲戚的说。在怒喊过后，深深的无力感笼罩她全身。
她发泄似地喊了出来，但她得到什么？并不是他的自我反黍者对她的安慰和关怀，只有他一贯冷静而犀利的批判。
时羽晴苦笑摇头，望向让她感到熟悉却又陌生的男子。「我让爱情蒙蔽了眼，而没有看清它的实质，或许你说的对，我真的不应该爱上你，是我高估了我们之间的爱情。」
骆枫心里一阵刺痛，强烈的失望袭击了他，他从来没想过他深爱的女人竟然会突然对他说出这些话！
「你觉得这三年的婚姻生活充满痛苦，而没有丝毫的幸福感。」他没有用疑问句，因为从她的眼里，骆枫看到了这样的想法。他觉得心脏开始阵阵紧缩，彷佛被一只巨手握紧般疼痛。
他们曾经是那么的幸福，她说要帮助他写出许多让人热爱的小说，从那些侦探故事里启发别人的智能，并且一起勇敢面对眼前的挫折。
「这三年来我付出了那么多，可是我得到什么？」时羽晴心里闪过凌晨时的无助，她站在他的门口求助，他却吝于关心她。
她生病了、痛苦不堪，请求他的帮助……而她的丈夫，却为了那些随时可以继续写的稿子，完全忽略她！
「我得到的是一再地被忽视！你关心过我吗？没有，你只注意你的作品，关心你小说里人物的命运，从来没想过你的妻子也需要你的关心、照顾以及爱！彷佛娶了我，你只要给我安逸的生活就行了。」她没有哭，只是平静的叙述。
她没有对他提起昨晚的事，她知道那只是一个导火线，而不是她爆发的主要原因。她的爆发是三年来情绪累积后的宣泄，她希望骆枫能给予一点响应，让她不再感到绝望。可是他却没给她一点理解的安慰，反而以他的犀利和冷静再次打击了她脆弱的心。
时羽晴的话，刹那间让骆枫感到一股绝望。她指责他不够关心她、不够爱她。如果她说他忽视她，让她不快乐，他承认。但她竟说他不够关心她、不够爱她？！
他在每一本书的扉页上都写着献给他最亲爱的妻子，他写每一本书的原动力都是因为她……
而她竟然说他不够爱她。他到底该怎么做？！深沉的疲惫感淹没了他。
「你觉得……在我们的婚姻里，我什么也没付出？」骆枫缓缓的吐出这句话，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颊。
时羽晴了解他话里夹杂的愤怒，她太熟悉他每一个举止、神态以及语气。他依旧没有反省，只是愤怒。「你觉得我在无理取闹？」
「你不该是会无理取闹的女人。」骆枫沉着地说。
「所以你还是觉得我在无理取闹。」时羽晴清亮的眼神直勾勾的落在他脸上，感觉心里有一部分的自己正在死去，她可以清晰的感觉到难以言喻的疼痛。
「羽晴，我需要你给我一个理由。」他眼里的平静终于被焦躁所取代。「为什么你今天会突然变得不像你？你原本应该是最了解、最明白我的人，你应该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应该知道我在你和写作之间根本无法抉择！」
「那又怎样？」她冷冷的扬起头。「我应该知道，所以就应该理解？我不应该跟你说这番话的，骆枫，我开始觉得你到底有没有尊重过我？有没有关心过我需要的是什么？」
「我不想和你吵架，或者等你理智一点，我们能心平气和的谈谈。」骆枫从时羽晴那双恍若烈火燃烧的眼里看到歇斯底里的光芒，他决定结束话题。
「我现在就很理智。」时羽晴恨透了骆枫高高在上的冷傲姿态。他还是不明白她的痛楚和委屈，现在他不只忽视她，甚至还看轻她。
骆枫摇头否定，嘴唇抿成严厉的直线后又开口。「明天再谈，等我们各自整理过思绪，你要说什么我都会听你说完。」
「我不想再谈了。」时羽晴心里的怒火狂燃，骆枫的话更加刺激她，他认为现在的她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感情和思绪，他觉得她是在胡闹！
时羽晴忍住自己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不、不能哭！她哪有哭泣的理由，只不过是浪费自己的感情在一个并不值得她爱的男人身上。
「我已经决定了，枫，我、们、离、婚、吧。」时羽晴屏佐吸，生怕任何的举动都会让她失去说出这句话的勇气，她清晰地一字一顿说出这句话。
骆枫的神情也彷佛岩石般坚硬，他强行控制即将爆发的脾气，不敢置信羽晴竟然说出这句话！
离婚！她竟然轻易的说出这种话。骆枫的双拳在身侧紧握，眼里掠过痛苦的阴影，心脏紧缩……
他咬着牙说：「羽晴，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或许你好好休息一下，会清醒一点。」
愤怒有如毒蛇般盘踞在时羽晴的心头，让她不能自制地说出伤人的话。「枫，你知不知道有的时候你表现得好象一个混蛋！你自认言辞直接犀利，但其实只是尖酸刻薄。你知道这有多么让人厌恶吗？」时羽晴觉得脸颊湿冷，她哭了吗？不，她不应该哭的，为这种男人哭泣，实在不值得。
骆枫有如雕像般直立着，他没有反驳也不否认，只是以犀利深沉的目光直直地注视她激动的泪水。
「我讨厌你，不再爱你，我要和你离婚，我一定要和你离婚！」不想在他面前多待一秒钟，她急切地喊完后，就冲出他的书房。
时羽晴的甩门声，在偌大的书房里回响，骆枫跌坐在沙发上，拳头重重地敲在沙发扶手上。
她的话彻底将他的骄傲和感情击碎了。就算两人有所争执，她对他的工作再怎么不满，但她怎能说出如此严重的话？
如果说过去三年里，他有再多的不是，她可以指出并且责备他，然而她竟然说出「离婚」两字，这深深地刺痛了骆枫的心。
他可以从容安排他笔下人物的命运，却无法安排自己的生活。
此时骆枫突然发现自己不了解羽晴，不明白她猝然说出绝情言语的理由。
之前她建议搬到台北住，难道是因为她厌倦了与他共同生活，如果真是如此，当她厌倦他、不再爱他，他又该如此自处？
骆枫想要追上前质问她，甚至也像她一样大喊大叫。他想让她知道他的愤怒、伤心不比她少，想让她知道他真的……
但骆枫还是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一切等明天再说吧，或许等羽晴冷静下来，她会向他说出她突然爆发的原因，就能将争吵的伤害降到最低。
毕竟哪对夫妻不吵架呢？以前他们不也有过摩擦吗？骆枫的神情严峻，内心隐约明白，以前的摩擦和这一次的完全不一样。
但他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待。
那一晚，骆枫没有上楼，他睡在书房的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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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东泽，我会准备好一切等你们来……是，羽晴一定会很高兴……好，再见。」挂上书桌上的电话，骆枫眼里的焦虑和他冷静的声音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一夜无眠，眼里浮现些许血丝，下巴新生的胡碴让他添了一份狂野气息。抿紧唇，骆枫的神情显露出决心和刚毅，凝视书桌上妻子微笑的相片，他拿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擦拭可能会有的灰尘，然后将相片放回桌上，他站起身往门外走去。打开书房门时，正好看见下楼的妻子。
他们的视线彼此交会，羽晴却移开了目光，继续走下楼梯。
骆枫则紧紧盯住羽晴明显憔悴的脸，看来她和他一样，一夜未眠。
两人沉默地走进饭厅。饭厅里本来应该在准备早餐的苏妈失去了踪影，而时羽晴开始烤面包。
气氛变得凝滞僵硬，昨晚的对话还在骆枫的心里回荡，而经过一晚的沉淀，现在她又是什么样的想法？
「要不要帮忙？」他望着她。
时羽晴忙碌的手倏地停顿，露出如昨晚般的讥讽笑容。「你能帮什么忙？你会煎蛋吗？会熬粥吗？对了，你会倒牛奶……那么就倒两杯牛奶吧。」
时羽晴的话让骆枫心里一惊，他不熟悉如此尖刻的她。「我们是不是该继续昨晚的谈话？或许今天……」
「你希望我改变主意吗？你以为经过一晚，我就会改变昨天的想法？」不等骆枫说完，时羽晴打断他的话。
从来不知道他的妻子也可以是如此犀利敏锐的人，她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温柔可人、毫无脾气的淑女。
一个人怎会有如此巨大的反差？！骆枫不认为她在过去的相处里，曾隐藏自己的真性情，那么会让她产生如此巨大反差的原因，只能说她是真的忍无可忍、伤心到了极点。
她的转变让骆枫感到心疼。「你可以不改变主意，我只是希望知道理由——你会说出那两个字的理由。」他希望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衷心希望。
时羽晴深吸口气，眼里忽然涌上酸涩，如果说他凌晨时的态度让她感到寒心和绝望，那么他现在的态度又算什么呢？
他依然不知道他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他无法理解她的心情和痛楚，她是可以告诉他，但那就不是他亲自用心体会出来的。
「你还不明白？我讨厌你的工作，不满你对我的态度，厌烦你每天待在书房里写你的稿子。你可以为我改变吗？」她终于转过身来，目光锐利又含着悲伤。
一抹痛楚闪过骆枫的眼，他可以为她改变工作态度吗？这个问题犹如尖刀般扎上他的心窝。
「我原本以为你应该明白写作对我的重要意义……」骆枫感到可笑，他还要执着追问吗？「我爱你，这一点与我的工作根本不会冲突。从我爱上你，我爱你的方式未曾改变过，过去和现在都一样。那么，是否只有你的想法改变了？」
「你的方式，我现在已经无法接受。」她平静的说，感觉两人之间的裂缝逐渐拉开，算了吧，再多的交谈也不会有结果。
时羽晴看着骆枫深沉的眼神，心底暗忖：原来他们之间已经无法理解对方心灵的需求了。
「只要你一坐到计算机前构思你的故事……我就感到痛苦和不被重视。你说我应该明白你……是的，我也以为我是。」眼泪还是滑落下来，但时羽晴眨着眼睛努力想要阻止自己哭泣。
骆枫只是静静的听她说。
「可是我其实并不明白……或者该说我明白，但是我的心无法接受。你说我和你的工作一样重要？可是你有像对待你的工作那般，放同等的心思在我身上吗？」她平静的质问。
时羽晴心里仍然涌动着对骆枫的爱意，对于这个男人她无法不爱。但这痛苦的婚姻生活她无法继续了……有了这种认知，她感觉自己的心被硬生生地撕裂。
从时羽晴无助、空洞的悲伤控诉里，骆枫也渐渐懂得她的意思——不是不爱，只是无法继续，她受不了这种生活。
但他无力改变，如果自己不是如此狂热地投入写作，那他就不再是骆枫了。
从他第一次发表小说，骆枫就知道自己应该从事这一行。他想要把所有的感觉都透过自己的笔写出来，想要向人倾诉，想让人明白他的观点，让读者沉入他所编织的故事里。
他享受创作人生的乐趣，他也曾把这感觉清楚的告诉过羽晴，而她也说他有这样的天赋，所以绝不能放弃！
她是鼓励他创作的原始动力，而现在却对他说无法再忍受。
「我无法改变我的工作方式。如果你希望我能更加关心你，给你更多的时间，我会做到的。过去三年，我的确太过忽视你。」他咬牙，眼里闪过一丝悔恨。「可是你一直如此沉静，显得怡然自得。我以为你喜欢平淡的生活，虽然无风无浪，但却温暖贴心。」
「在结婚以前，我也以为会喜欢。」时羽晴说了真话。「可是现实是残酷的，婚后的每一天我努力适应，我努力过了……真的，我学习做家务，习惯在你工作的时候当个隐形人，照顾你的生活起居，习惯变成骆枫的妻子而不是时羽晴……」她的声音因渐渐高昂而忽然停顿，心里的苦涩让她无法继续。
骆枫用悲哀却又专注的眼神望着她，他们明明是相爱的。他爱她，但为什么不能继续了？寒风袭上骆枫的心头。
时羽晴忽然呜咽一声，哭出了声音，她把自己心里的委屈、伤心，以及对他那无法消弭的爱都哭了出来。
时羽晴哭得如此悲恸，充满了孤独的悲伤……
骆枫很想走近一步安慰她，但她的哭声彷佛是对他的控诉，让他僵立原地、不能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