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那一夜起,单蝶儿发现自己的生活完全改变了。

她依旧每天早晨入宫,却再也没有机会与皇上接触,因为在她见到圣颜之前,就会先被禄诏拦截带走。

几次下来,别说是一睹圣颜,单蝶儿连见到其它人的机会也不多。

近日她见过的人,泰半都是经过禄韶的安排。

她几乎没有独处的机会,因为只要她一进宫,禄韶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然后没多久,她肯定又会被带走。

被带走就算了,偏偏单蝶儿完全搞不懂禄韶到底想要做什么?

有时,他们会在宫中闲逛;有时,他们也会出宫走走。

可他们要去哪儿、要做什么?单蝶儿一概不知,只晓得自己若不乖乖跟着禄诏走,最后还是会被迫不得不照做,随着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不断增加,单蝶儿显得越来越烦躁。

等单蝶儿发觉的时候,她已经被旁人当成禄韶的小跟班了。

当她偶尔落单时,遇上她的人总会顺口问上一句:「九皇爷上哪儿去了?」

真是见鬼了,她非得知道禄韶的行踪吗?可气人的是,虽然她不晓得他去了哪里少但她却知道他何时会回来。

而她知道的原因,还是因为禄韶交代她要乖乖待在原地等他。

乖乖等他?他当自己是三岁小娃娃吗?!

单蝶儿气极了,她完全搞不清楚禄诏把她当成什么了?

她对他一点用处也没有,如果说他想抓住她的把柄,趁机威胁她,但为何至今仍未衍动?

单蝶儿唯一知道的是,她不再像之前一样日夜难眠,也不再紧张兮兮,成天害怕有人会揭穿她的秘密。

她现在几乎成天与禄韶耗在一起,就连见到其它人的机会也不多,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揭穿?

单就这一点来说,单蝶儿是有些感谢禄韶,自从她入宫以来,戒慎恐惧的心情也是因为他的关系才放松不少。

只是,禄诏若能不再威胁她的话,她一定会更加感激。

看着身旁那个又在低头看书的男子,单蝶儿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根本是她在痴心妄想吧!

跶跶的马蹄声,夹杂车轮在石板路上滚动的声响,窗外的景色是单蝶儿日渐熟悉的进宫之路。

虽然被禄韶东拉西躲了好一阵子,但今日终究还是躲不过皇帝的召见。

一听说这件事,禄诏却没吭声,反而奇怪地跟着她进宫,结果就成了现在两人同坐在马车内的奇妙画面。

「皇上想见我,你为什么也要跟啊?」单蝶儿瞪着大剌剌坐在车里,还悠哉读书的禄韶,不满地间道。

又是那本书!为什么他走到那儿总是在看那本书呢?

单蝶儿觉得很奇怪,那本书究竟有多好看?居然能让禄诏随身携带,一有空就翻开来看。

「你一个人应付不来。」禄韶头也不抬。

「我怎么可能应付不来?!」单蝶儿难以置信,以前就算没有禄韶介入,她不也安安稳稳地出入宫廷?虽然是心惊胆跳了一些,但一直都平安无事。

禄韶未兔也太瞧不起她了吧?!

禄韶终于从书中抬起头,瞧了瞧她,然后道:「你不嫌热吗?」

单蝶儿目瞪口呆,有些不满他就这样转栘话题,连个解释也不给。

不过被他这么一提,还真有些热呐!

「是有一点,不过还撑得过去。」她扯扯衣袖,让积在衣物中的热气散去。

天气越来越热了,男装打扮对她来说也越来越吃力,但单蝶儿说什么都不肯认输,就算会被热晕,她也不会向他求救的。

「少穿一、两件内衫应该也不会有问题。」禄韶顺手摸了摸她袖口的料子,厚得令人吃惊,这应该是秋冬之季所用的衣料吧?!「反正你的身材平得跟男人没什么两样,不会有人发现的。」

结果还是没半句好话!

「你说什么?!」单蝶儿气得脸红脖子粗,什么叫「身材跟男人没两样,不会有人发现」?

她自认女子该有的,她一样也没少,结果却被禄韶批评至此,实在太令人抓狂了。

「你是看过我的身材吗?否则怎么这么──」话还没说完,单蝶儿吃惊得没了声音。她先是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禄韶,然后扑上前,想间个清楚。

「你你你……你骗了我,对吧?在醉卧美人膝那晚,其实是你帮我更衣,而不是柳烟吧?!否则你怎会知道、知道我……」

当天柳烟让她穿了件伤风败俗的衣裳,但该包该裹的地方还是勉强都遮住了,除非是他帮忙昏厥的她更衣,否则怎么可能会知道她的身材?

禄韶只是挑了挑眉,不语。

见状,单蝶儿更加火大。

「总有一天,我会要你好看!」单蝶儿气得咬牙切齿,已经不知该为逝去的名节哀悼,还是该为被禄诏耍得团团转的自己悲哀。

忽地,马车门被打开……

执事太监站在门外恭敬地等候单蝶儿下车,但他等了一会都没有看到人下来,才好奇地探头看个究竟,没想到却看到尊贵无比的九皇爷,正被个头娇小的「单煦」压住,九皇爷非但没有不快的表情,甚至还笑眯眯地任人压着。

不过,与其说九皇爷是被压住,不如说「单煦」几乎是趴在九皇爷身上。

执事太监张口结舌,没料到自己会见着这种场面。

太监稍一抬眼,视线就正巧与九皇爷撞上,突然感觉到项上人头不保的他立刻深深地低下头,不敢再往内瞧。

呜呜……他也不是故意想撞见人家的好事啊!.

这时候,单蝶儿终于发现到不对劲,她转头往外看去,马车不知何时停下,车门也早已被打开。

单蝶儿吓了一跳,赶紧下车,同时也暗暗祈祷这名执事太监没瞧见什么。

下了马车,单蝶儿这才发现还有数名太监在稍远处等候。

她觉得非常奇怪,以往入宫时,都只有看见一名执事太监,今天怎么多了这么多人?

正当单蝶儿还在思索时,禄韶也下了车。

他的现身,像是平静的水池突然被投入一颗大石般震荡不已。

太监们一瞧见禄韶也跟着入宫,眼中立刻浮现惊讶的神情。

单蝶儿浑然不知,两人多日来同进同出,早已在宫廷中成为八卦、传得沸沸扬扬。

这些太监其实都是听闻皇商被皇上召见,特地跑来见识传闻中「九皇爷的情人」。

结果,没想到连九皇爷本人都瞧见了,这下子真是赚到了,这种机会可不是随时都有的!

前几年就曾经传出九皇爷有断袖之癖,没想到今天可以亲眼证实,在场的太监们各个眼光发亮。

虽然单蝶儿浑然未觉,但禄韶可没这么单纯,凌厉的眼神只是轻轻扫过,太监们立刻惊吓得低头不语,深怕这头若抬得高了,等会就准备掉脑袋。

也不知是不是这阵子都跟着禄诏的关系,这回再见到皇上,单蝶儿意外地不像以往那么紧张。

这对父子的容貌有许多相似之处,这让单蝶儿不再觉得肩上背负着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压力。

单蝶儿行完礼之后,立刻退到一旁。

皇上一瞧见九皇子居然也出现了,倒也忘了自己想见的是单煦,反而与儿子攀谈起来。

「你这小子,这阵子把单卿家带着团团转,害朕到处找不到他,你这是想跟父皇抢人吗?」皇帝莫测高深的笑容与禄韶还真是神似。

「儿臣不敢。」禄诏微微躬身,但脸上的笑意却不是这样的。「儿臣近来在找一批古董,想说若能带着单公子,由他在一旁帮忙鉴定,胜过我独自一人。毕竟,能挂上「皇商」的名号,鉴赏能力肯定非凡。为兔害单公子因我而受罚,儿臣才想帮忙解释近日鲜少进宫的原因。」

单蝶儿只能站在一旁,呆呆看着禄韶满嘴胡说八道。

找古董?要人帮忙鉴定?这男人吹牛都不用打草稿吗?!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走了不少地方,但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跟古董扯上关系,他还真好意思这么说呢!

「是这样子的吗?」皇帝笑着不置可否。「最近宫中传出了不少流言,我希望你自己克制一点。」

「喔?什么样的传闻?」禄韶干脆装傻。

「禄诏,别以为装傻就可以蒙混过去,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上一回我还可以当成笑话听过就算,这次若再发生同样的情况……你就好自为之吧!」皇帝显然有些不快。

「父皇,元大人与我是好友,再说,元大人过世已久,如此说死人坏话,未免太不厚道。」禄韶昂首,像是不希望单纯的友谊被抹黑。

「当初宫中传闻我与元大人、武大人,三人牵扯不清,可元大人一死,武大人就立刻娶妻返回边关。倘若我们三人真有什么暧昧,以武大人铁铮铮的男儿本性,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这……」皇帝被驳倒了。

「若父皇指的传闻是这等八卦,儿臣倒是可以证明那全是无的放矢。单公子家里早已经有四位如花美眷,在这种情形下,若还有什么奇怪的谣言,未免也太好笑了?毕竟,单公子可是享誉全京城的第一好色之徒。」

特地强调「第一好色之徒」这几个字,禄诏忍不住偷笑了一下。

「啊?」听到这儿,单蝶儿脸上忍不住泛起潮红,她从没想到过,原来哥哥的名声竟如此狼藉。

虽然哥哥还没迎娶正室就先娶了四位小妾,是有些引人非议,但单蝶儿没想到这件事竟害得哥哥挂上「京城第一好色之徒」的恶名。

但更令她惊讶的是,居然有人认为禄韶有断袖之癖,而对象竟是她?!

难怪方才一路走来,引起一阵骚动,路过的太监与宫女都在低头私语,难道他们都在谈论这件事?

单蝶儿吓了一大跳,却有如「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因为她现在的身分是单煦,并非女儿身,自然毫无辩解的余地,唯一让单蝶儿气愤的是,为什么旁人会将他们传成一对?

任凭单蝶儿怎么想,都无法理解这个传言究竟是从何而来?

「父皇,您瞧单公子也是一脸讶异,就知其对此事浑然不觉,我也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人在您耳边大嚼舌根?事关皇族的声誉,我也不希望这种无聊的谣传,破坏我和单公子之间刚建立起来的情谊。」

禄韶微笑,态度傲然不屈,而在上位的皇帝也回以微笑。

大庭之上,你笑、我也笑,一家和乐融融。

看见这幕景象,单蝶儿突然有些毛骨悚然,这对父子私底下肯定不如表面上单纯。

天啊,她真不想夹在他们之中,有谁能救她脱离这个苦海?

可惜的是,上天并未听到单蝶儿的求救,甚至还让她成了全场的焦点。

「单卿家,你的脸色好难看,是哪里不舒服吗?」

皇帝转头看向单蝶儿,只见她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满头的大汗却骗不了人,脸色也明显苍白,全然不似先前在金龙殿上见到的好气色。

刚刚他请安时好象还没这么糟,怎么才一会儿功夫就变了?

「谢皇上关心,我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天气炎热,感到有些不适罢了。」单蝶儿勉强答道。

她这身厚重衣物实在经不起晒,虽然多数时候她都躲在凉爽的室内,但方才走了不少路,让她有些辛苦。

见状,禄韶立刻接着回答──

「单公子曾经对我提过,当初医治她的神医要她再好好休养一段时日,才能完全康复,但她却因为担心钓皇商一职,加上为了澄清自己病死的传闻,才会放弃继续休养,可能是病灶治好了,但休养仍嫌不足,才会让父皇看到她今日虚弱的一面。」

「咦?」单蝶儿一愣,不懂他怎么编谎编到她这儿来了。

不过,既然能够解释她不舒服的气色,单蝶儿倒也不反对。

「是这个样子吗?」皇帝沉吟了一会儿。

单蝶儿看向禄韶,却见他不断对自己打暗号,要她顺着他的话讲。

「是、是的,肩负皇商名号,却无法为皇室尽力,让、让草民深感罪恶。」单蝶儿跪倒在地,为自己的演出增加说服力。

虽然她还搞不太清楚禄韶的用意,但她也分辨得出这是一个让她脱离困境的好机会。

「单卿家,真是辛苦你了。」皇帝见「单煦」连说话都有些不稳,却还是强撑着,一时间竟有些感动。

「为皇上效力是草民的荣幸,没什么辛苦的。」单蝶儿深深地低下头,没想到会这么简单就蒙混过去。

「嗯嗯……」见到臣子如此忠心,皇帝非常地满意。「不过,身体也要注意,既然大夫吩咐了要好好休养,你就安心休息一阵子吧,待身子养好后再回到宫里。」

皇帝的思绪远扬,因为方才与禄韶的谈话,让他想起了早逝的元英,当年元英也是名优秀又深得他喜爱的臣子,只可惜……

「朕不想再折损任何一名尽职的臣子了。」

「谢皇上。」

在得到皇帝的许可后,单蝶儿一脸难以置信地跟着禄韶离开。

她没想到这么简单就可以卸下伪装,从此远离皇宫。直到坐上返家的马车,单蝶儿还没什么真实感。

「九皇爷,非常感谢您的帮助,蝶儿无以为报。」头一次,单蝶儿真心诚意地向禄诏低头。若不是因为他,她怎么可能就此卸下责任?

从今以后,她不用再伪装成哥哥的模样了。

禄韶没有应声,径自沉浸在思绪中。

他已经许久不曾想起元英及武青昊,如今勾起回忆,仍觉历历在目。

不知那人如今可安好?既然有武青昊陪在身边,应该是非常幸福吧!

「九皇爷?」单蝶儿小心翼翼地喊着。

他在恍神?真难得呐!

「嗯?」

「刚刚你和皇上所提到的元大人,该不会是前几年的状元元英吧?」单蝶儿难得露出好奇的表情。

「你知道?」禄韶有些讶异。

「听过一些传言,说他为官的时间不满一年,却已深受皇上宠信,甚至还有公主愿意委身下嫁,可惜这个传奇人物却因病作古。」

听到单蝶儿的说词,禄诏露出玩味的笑容。「元英病死,害我在朝中少了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更因为元英的关系,搞得武青昊那小子也跑回边关,让我一僩人在朝廷里孤孤单单的,这两人也真是够朋友……」

「啊?」单蝶儿愣住了。

禄韶的语气实在不像是一口气少了两个朋友应有的反应耶!

为什么他好象还有些!开心?

她突然想起方才听到有关三人间的暧昧纠葛,不知为何,单蝶儿顿时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

关于禄诏有断袖之癖的传言,是真的吗?

单蝶儿转头看着他,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再说,她又有什么资格询问?她只是个高兴的时候耍弄一番,不高兴的时候弃置一旁的玩具,这样的她,哪有什么资格问他话?

思及此,单蝶儿觉得胸口更闷了。

禄韶转头瞧她。「你怎么绷着一张脸?我以为你应该会很开心的。」瞧瞧她,就算家里死了人也不过如此吧!

这丫头也忒是奇怪,本以为助她卸下皇商之责后,她会欢天喜地,顺便大放鞭炮庆祝,没想到高兴不过一会儿,就又凝着一张俏脸。

「没、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累了。」单蝶儿拒绝他的善意关怀,甚至还换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你果然很奇怪!」

禄韶瞧她不顾马车仍在行走,硬是要换座位。虽然车速不快,但多少还是会有危险,加上她一张小脸早被日头晒得发红,肯定很不舒服,为什么不乖乖坐着,还要换来换去呢?

「反正我一直都是个怪人。」单蝶儿不大开心地答道。

算了,反正等会儿她就能回家好好休息,顺便永远卸下这身让人不快的男装,现在就暂且忍一忍吧!

她拉开小帘上线风徐徐吹入,却怎么也无法消除她体内的躁热。

她觉得焦躁难安,姿势换了好几个,都没有办法让她坐得舒服。

从今以后,就再也不用跟禄诏见面,她应该觉得很开心才是,但她为什么会觉得心里头酸酸的,还有些不舍?

奇怪,她怎么可能会舍不得他?

是因为分离来得太突然,还是因为没有丝毫预警就要别离,所以她一时间无法适应这个事实?

单蝶儿觉得整个人天旋地转起来,大概是这些问题一个叠着一个,让她思考得很辛苦吧!

直到眼前一黑,她还是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舍不得与禄韶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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