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台湾的第二个月,黑歆买了车,因为现在他有新的计画。

而刘铮的暑假也正式开始,成天待在家里的她,自然成为他纠缠的对象。

「我以为你今年就可以毕业了。」黑歆见她刚才还在书房里制作专题,并排定下学期的进度,于是惊讶地问:「你重考过?」不管他怎么算,刘铮的年纪都应该在今年毕业才是。

「我没重考。」她觉得他很烦,连浇个花都会被打扰。

她不过是拿着水管在院子里洒水,黑歆就坐在茄冬树下的大理石椅子上一直发问。

「我高中休学过一年。」话才说出口,她就傻了。

她怎么会主动告诉他自己的私事?这代表她正逐渐地接受他吗?怎么会这样?

「你为什么休学?」黑歆趁胜追击。

蓦地一怔,她又想起了早逝的男友。少祈死后,她一如以往地上下学,若无其事地生活着,看起来丝毫不受影响,更要求父亲让她到补习班补习,每天在学校与补习班间两头跑,把自己搞得很累,可是回到家里却还是睡不着,并且严重失眠。

于是她的健康出了问题,精神也出了状况,在一次早自习昏倒送医后,父亲才下定决心为她办了休学。

那一年里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少祈生前留下的日记,可她总是翻了第一页,就看不下去了。

还记得他生前最喜欢看武侠、奇幻及科幻小说,在指导她课业时意外读到了她的文章,当下惊为天人,立即鼓励她写作,而她也是在那一年中着手写完第一部作品的,除了让自己专心地投入在虚构的世界里,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实的残忍。

这六年来她一直靠着创作那些架构庞大的故事,让自己忙得没时间去想少祈,因为在她的故事里,不会有让人生不如死的爱情。

「刘铮,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休学?」

她猛地回神,不敢相信自己竟又因他的一句话陷入回忆里。「那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又碰了一鼻子灰,黑歆只能委屈地离开院子走进屋里找刘昌行。他在书房找到正定心凝神,专注地握着毛笔练字的老人,他不敢出声打扰,只是选择静静等待。

大约三十分钟后,刘昌行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字,只是才一抬头就看见黑歆站在书柜前,认真地看着他收藏的古诗籍。

「你什么时候来的?」他难掩惊讶,自己竟没发现他何时走进书房。

黑歆阖上正看得津津有味的书,笑着对他说:「来一会儿了,没打扰到您练字吧?」

刘昌行摇头失笑,「你这小子挺细心的,说吧,有什么事?」他知道黑歆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事情是这样的,我买了一辆车,」他咧开嘴一笑,「出门没车总是不方便,加上最近工作的事情一直没有着落。」说到工作,他暗示的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刘昌行,可老人却故作不解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这老狐狸Z歆摇头失笑,接续道:「我实在很灰心,想想自己没来过台湾,所以想四处去走一走,放松一下。」

「这么说来,你是想出去散散心喽?」原来是跟他报备要出远门玩啊,这小子还真是多礼!「台湾有很多地方值得去走走,你想去哪里?」

「垦丁,夏天就应该去海边。」他每年夏天都会去海边冲浪,那是他除了电动之外最喜欢的运动了──不过从来没有人认同他打电动也是一种运动。

「你认得路?」刘昌行不禁怀疑他一个外国人认路的能耐。

「别担心,我买了一本台湾地图,况且路是人问出来的!」黑歆一脸没问题的表情。

「你很有冒险精神,那就注意安全,好好地玩吧。」刘昌行朝他笑了笑,知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若只是要出去走一走,没必要这么慎重地告诉他,这小子一定有别的打算。

「刘教授,我想问一下,刘铮暑假有任何计画吗?」黑歆迂回了半天,总算开始导入正题。

刘昌行推了推老花眼镜,「你的意思是?」

「如果刘铮没有计画,请让她跟我一起去垦丁。」要把人家未出嫁的女儿带出去玩,还打算在外头过夜,最重要的是那女孩还不是他的女朋友,虽然他的出发点是为了她好,但还是觉得别扭。

「为什么?」刘昌行见他那一脸尴尬的神情,不禁觉得好笑。

「嗄?」他一愣,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知道你对小铮的用心,你能说服她剪头发、买新衣,做符合她年龄的事,这一点我很感谢你,也可见你对小铮的好。不过这些不像只是为了工作,所以我问你,为什么要对我女儿这么好?现在还想带她去垦丁玩,这……」

他不免怀疑这年轻人的企图,小铮虽然称不上国色天香,但也是个清秀佳人,孤男寡女的,他不会想对小铮怎样吧?

「刘教授,实不相瞒,自从和刘铮深入相处后,改编剧本权已经不是我最关心的事了。」黑歆坦率地直祝他锐利的眸光,一点也不畏惧他的威严。

「那你关心的是?」刘昌行咄咄逼人地问。

「朋友。」他坦荡荡地回答,「我关心的是一个朋友,因为看不惯她老是这么忧郁,所以才想带她出去走一走。」

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任何人都说得出口,但黑歆说起来就是说服力十足。

刘昌行这才放宽心,但却又有点失望。黑歆并没有喜欢上小铮,唉,他的心情好矛盾啊!

「小铮恐怕不会答应和你单独出游,尽管她渐渐有所改变,但还是对人排斥,她也不会听我的话和你出门的。」终于松口,算是同意女儿和他出远门。

「这我有办法,只要您守口如瓶。」黑歆自负地微笑。还好他没有被观念保守的老人给扫地出门!

「你打算怎么做?」见他胸有成竹,刘昌行不禁好奇。

「要让刘铮就范,就只能用出其不意这一招了,这是我上个月带她去做造型得到的心得。明天凌晨五点我会来接她,刘教授,您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他打算半夜劫人,趁刘铮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再拐她上车!

************

当刘铮清醒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倒在汽车后座,猛地起身看向窗外,却发现车子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着,脸上的血色迅速流失,脑中闪过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她被绑架了!

「早,你总算醒了。」黑歆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便继续专心地开着车。

看见前座开车的人是黑歆,她不觉松了口气,「我为什么会在你车上?」她没发现自己对他已渐渐地投注信任,也没发现原本惊惶失措的自己,在看见他的那一刹那间顿时放心。

她知道他买了车,因为这部车还是他拖着她一起去车行选的,他在交车的第一天就载着她去外面吃饭,想拒绝都不行,只是他是怎么把她弄上车的?又想带她去哪里?

「我抱你上车的。」他开心地笑着,「你睡得很熟,行李还是刘教授帮你收拾的。」

「你要带我去哪里?」离台北越来越远了,而且路标似乎是往南下的方向,她不禁有些担心。

「垦丁,我已经向你父亲报备过了。前面有休息站,你要不要下来梳洗一下?行李就在后车厢。」下了交流道,他转进临近的休息站,待车子一停好,刘铮抓了行李就往女厕冲,因为穿着睡衣出门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就着休息站的女厕洗手台克难地刷牙洗脸,换好衣服后才提着行李走回停车场,才一走近,就看见黑歆坐在停车格周围突起的红砖上朝她招手。

「吃点东西再上路。」他体贴地替她把鲜奶盒打开,插上吸管。

刘铮没有拒绝,因为真的有点饿了,况且她若是不接受他的好意,他一定会再度缠到她接受为止。

接过三明治和鲜奶,她在他身边坐下,慢条斯理地吃起东西来,由于太久未与人来往,她也忘了怎么主动,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打破僵局。

黑歆也不打扰她吃东西的情绪,她食量小,食欲也不佳,所以他总会要她多吃一点。

只是他没发现自己看着她吃东西的神情温柔得像看着一个深爱的人,见她嘴上沾到了美乃滋,还会帮她擦拭,在旁人眼中,他们就像是一对非常亲密,而且极有默契的情侣,不用开口就能知道对方需要什么,好比她现在掌心向上,他就立即把矿泉水递给她,因为他知道她吃完东西习惯要喝水。

待她吃饱喝足后,黑歆硬着头皮开口,「你……怎么没生气?」

这是绑架耶!车子都已经开到台中了,还打算一路杀到南台湾,她被蒙在鼓里也就算了,还被自己的父亲出卖,但她竟然没生气?也没有板起脸孔命令他立刻调头回台北?

好反常哦!他不禁觉得心里毛毛的。

刘铮瞥了他一眼,反问:「我常常生气吗?」

这个问题他回答不出来,只能搔了搔头干笑着。

她是不曾生气,也不曾对他破口大骂,但是她的态度一直都是冷冷的,完全把他当成隐形人看,虽然嘴上不说,但他知道她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是讨厌他,只是他真的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让她讨厌?

「我知道你带我去垦丁想做什么,」她一脸的了然,「你这么在乎我的感受,要我出去散心,跟你要我换个造型改变心情是一样的,会对我这么好都是为了改编剧本权的事,这么极力讨好我都是为了工作,我说的没错吧?」

「我不否认一开始接近你的目的确实是如此,为了好让我能快点签约回美国,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说谎向来不是他的习惯,于是他老实承认,「让你打从心底开心起来,是我目前最想做的事情。」

刘铮低垂下头,掩饰在听见他说这话时内心的激动。

「我开不开心对你来说很重要吗?这明明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用不着做到这样。」

她话说得很狠绝,但是却不能动亿歆分毫,只见他无谓地耸耸肩,皮皮地笑道:「就当我鸡婆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沮丧?也不过问你的私事,只是做一个朋友能做的事,尽量让你开心──」

「要不是你想签下虔生的电影改编剧本权,我才不相信你会对我这么用心。」不等他把话说完,她硬生生地打断他的话,口气很冲,话中质疑的意味浓厚。

她不是不相信有人会对她这么好,而是想拒绝这种被呵护的滋味,因为她……不配。

「撇开利益关系不谈,我认识你,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还是会这么用心。」他语气坚定,注视着她的双眼彷佛闪着两簇火苗,她无力招架他这种热切的眼神,于是撇过头,不敢迎视他的双眸。

「好听的话人人都会说。」她再次抗拒他的示好。

「既然你怀疑我的诚意,我只好想办法让你相信。从今天起,除非你自己提,否则我绝口不提改编剧本的事,也不谈公事利益,我们只当朋友,如何?」他大方地道,阳刚的脸上有着不容置喙的认真。

「你这么拿得起、放得下?」她不禁怀疑,他都大老远地从美国来台湾了,真的会这么轻易地放弃剧本权的问题?

「那当然,任何一部剧本都没有你的笑容来得重要。」要不是他的语气真诚,否则她真的会认为他是在甜言蜜语,只是为了要拐她上当。

黑歆伸手揉揉她的头,就像对待颜芷伶那样。

「我有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妹妹,你或许听过她的名字,她叫颜芷伶。」

就算她与社会严重脱节,但也听过这个如雷贯耳的大名。

她是黑朝娱乐力捧的千万新人,从十八岁出道至今五年,获奖无数,张张唱片大卖,红遍全球,是个声势不坠的亚裔歌唱天后,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她与黑朝太子黑慎的青梅竹马恋情了。

若是他不提,她还真忘了他傲人的家世背景,他是黑朝制片的二王子、才华洋溢的年轻导演及制片家,尽管导演的曝光率不像艺人那么频繁,可黑歆的名字却在好莱坞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像他这种含着金汤匙出身,又拥有祟高社会地位的人,为什么要留在她身边,看她的脸色讨好她,然后就只是为了……让她开心?

想起这阵子以来他对自己的温柔体贴,刘铮的心不觉变得柔软了些。

「你们年纪相当,所以看到你我就会想起小伶,她是个非常乐天开朗的女孩,而同年龄的你,却比谁都忧郁,换作是陌生人我就不会多管闲事,谁教你偏偏认识我呢?说我鸡婆也好,反正我就要管到底,做尽一切让你开心的事情。」他眼神一柔,看得她顿时心跳加速。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我开心的。」她飞快地转头,紧握着拳头,像是这么做就能抓紧自己的心,不让它沦陷。

自从少祈走后,她就再也开心不起来。

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心好痛,像被人用匕首狠狠刺进她的心脏似的,所以她只有将自己的心门关上,拒绝任何人的接近,一个人舔舐伤口。

「那很难说。」黑歆没发现她又陷进忧郁里,只是跃跃欲试地挑了挑眉,「你一定没见识过我的搞笑功力吧,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打赌?」刘铮不解地重复他没头没脑的提议,「打什么赌?」

「我来台湾两个月了,从来没见你笑过,就赌这个好了,在我们这三天两夜的垦丁之旅里,如果我能把你逗笑就算我赢了。离开垦扼,我们也不回台北,而是开车走南回到台东,一路玩回台北。」一边说他边走向车子,拿出他特地买的地图翻开来指给她看。

「要是我笑不出来呢?」她已经忘了该怎么笑了。要开心地笑……好难啊!

「那就算我输,然后随你处置。」他无奈地双手一摊,「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就算要我马上离开台湾不再来打扰你,我也会照办。虽然很遗憾,但这也代表我必须放弃虔生的电影改编剧本。」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她不觉得这些条件对他有利,他的赌约根本全都是为她来设想。

「当然有!」他笑得淘气,「那就是──我的台湾行将会有美女伴游!对了,要是我赢,回台北后,每逢假日你都得跟我出去走走,很多地方我都没去过,你得当我的导游。」

「说得好像你已经赢了。」她忍不住泼他冷水。

「我是挺有把握没错,如何,要不要跟我赌?」他挑衅地问。

刘铮想想,反正她也没有什么损失,也就点头答应了。

「要是我赢,你以后都不准出现在我面前!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剧本的事自己去找我爸谈。」她把话说在前头,因为厌烦他死缠烂打的招数。

「说到刘教授,我想在赌约开始之前,跟你说一些话,」他收起玩笑神色,认真地对她说道:「你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无所谓,但是别让你父亲担心了,刘教授是个传统的大男人,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你难道看不出来他有多在乎你吗?

「这一阵子和你相处,我大概知道刘教授要我接近你的缘故,因为他希望我把快乐也带给你。有一个对你关心备至的父亲,刘铮,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幸福?」

黑歆训她的神情,和当年发现她和父亲感情生疏的少祈一模一样……

眼前再度浮现少祈那张斯文的脸孔,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就怕漏看了那张久未见的脸。

「你……」少祈,是你回来了吗?你终于又回到我身边了吗?

她知道她的心愿是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奢求,但仍希望老天爷大发慈悲,让奇迹出现,把少祈送回她身边。

「我脸上有什么吗?」黑歆狐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未发现脸上有东西。那她盯着他的脸在看什么?

他的声音顿时让刘铮回到现实,她不禁失望地望着他英俊的脸庞。明知道这么做很不应该,但她仍试图从他身上寻找少祈的影子。

「你这样看着我干么?」从来没被她这样看过,一时之间有点受宠若惊,「你再看下去,小心会爱上我哦。」他原本只想开玩笑,但话一出口,他立刻就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只见刘铮慌乱地收回视线,低声咒骂,「你……胡说什么?少臭美了。」

一股诡异的氛围顿时绕着两人,黑歆这才感觉到,原来在他的内心深处,对她的在乎和关心早已超出一个朋友的范围。

从什么时候起,他把工作全抛在脑后,只想让她开心?其实他想当的不只是朋友,如果可以,他不介意向前跨进一步,可她……看起来似乎是不能接受吧!

他微微一笑,顺着她的话说,兀自站起身来,掌心朝上向她伸手。

「就当我胡说吧!」若她听得懂,就该知道他这么说只是敷衍。「该上路了,坐到前座来陪我聊天好吗?」他有礼地请求她的陪伴。

「嗯。」刘铮胡乱地点了点头。其实她的心很乱,没有想太多,只是自然地握着他伸过来的手站起身,然后一愣。

尽管她拚命地告诉自己该离他远一点,她原本清静的生活不想被打扰,可是仍下意识地接受他的温柔。

「怎么了?」黑歆关心地问,握着她的手没有放开。

「黑歆……」相处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嗯?」

「能不能……不要对我这么温柔?」他的温柔令她害怕,害怕到只想逃离。

闻言,他苦笑,「有人说过,温柔是我的优点,同时也是缺点,我一直不懂她为什么会这么说?现在,我想我有一点懂了。」

他的体贴,已经带给她压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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